吴起瞟了那堵危墙一眼,披上春光走了。
姑射山。
虚无缥缈的身影隐在轻纱帷幔中,宛如飞鸟之影,虚不可攀。云蔓衍时常怀疑这个背影究竟是真实存在的人,还不过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每每当他将目光投去时,都会被那人手腕上晶莹的玄珠吸引,继而陷入重重叠叠无止境的云马残影之中。
道家三绝,浮云马——浮于尘世,见万物如见云马。
大殿里瑶光闪烁,迷离旷远。
“情况似乎失去控制了。”空灵之音轻不可闻,却又明明白白充斥整座晶莹殿堂,“脱缰野马,深渊万丈。”
云蔓衍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师傅,小樗可是遇到危险了?”
“岂止小樗一人?”空灵的声音回响在殿里,冥冥之中摄人心魄,“江湖浩劫,天下水火,能量波动如琴弦紧绷。琴断,则生灵涂炭,又会是一场流血。”
支离无静干净修长的手从雪白衣袍中伸出,指向殿堂一侧的星盘。在那里,每一颗星辰都在剧烈晃动着。
“天降异象,预示尘世将有一场剧变。”
云蔓衍望着星盘,没由来地一阵心惊。他思忖片刻,蹙眉道:“难不成这异象与大宗师有关?”
大殿里静默许久,静到云蔓衍以为时间静止之际,忽听得帷幔后传来一阵缥缈的浅斟低吟:“天地众生,百代光阴,宗师重出江湖,天下风雨倾乱。被鲜血浸染的枷锁开始松动,季隗的诅咒低微到尘埃里。宗师回归之日,是死亡,是流血,亦是新生。旧的时代即将消亡,一切恩怨如潮退去。其始者死于乱军,其末者囿于囚笼。开始于血泊之中的故事,必将于血泊中结束……”
“大宗师重现江湖!”云蔓衍皱了皱眉,“不,不会是小樗……”
一阵幽幽叹息声自帷幔后传来,似乎在慨叹命运的无常,“此番让小樗下山,不过是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让他好好看看山下的繁华尘世。大宗师什么的,不过是随口一掐,也不指望他真的能寻到,只是让他有个前行的盼头罢了。谁知人算,终究敌不过天算,哎……”
支离无竟无奈地摇摇头:“大宗师……还真让他给寻到了,就像象罔终于寻到了玄珠。”
云蔓衍沉默了数秒,轻声道:“找到了?小樗他……可是他身边那位?”
支离无竟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剧烈晃动的星盘,发出一连串绵长的叹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凡俗之人即便修为再高深,也终究不是幽玄天道的对手。大道在冥冥之中选中了小樗,那是天地间生生不息的因果。”
“其始者死于乱军,其末者囿于囚笼……”云蔓衍低下头轻声默念着,旋即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师傅,既然天下苍生即将流血,那小樗此刻必已陷入水火之中。无心师妹修为尚欠火候,于乱世中自保都成问题,是绝无能力保护小樗的!还望师傅准许弟子下山,保护小樗与无心。”
“你觉得无心不足以保护小樗?”
帷幔后面传来一声轻笑,云蔓衍不由地心神一动。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无心,为师相信她有能力保护好小樗。”
云蔓衍眨眨眼,似乎仍有些不甘心,不过他最终还是妥协了,“既然是师傅的决定,那这中间必然有弟子看不破的门道。蔓衍尊重师傅的抉择。”
“无心刚传回消息,他们往蓟州落雪崖去了。”
“落雪崖?法家?”忧思又一次爬上了云蔓衍的脸庞,“弟子听闻,法家宗主申不害前些时日下了缉捕令,派出座下四十七位使臣于天下各地缉捕大宗师。他们此去,岂非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不见得。至少目前为止,他们还是安全的,可至于之后情势会导向何方,却始终是个未知数。情况确实已经失去控制了。”
“那……那又该如何是好?姑射山虽独立于尘世之外,大难当前却决不能作壁上观!”
“这也正是为师一再阻止你下山的缘故。这山中必要有个镇得住的人,来主持大局,维持宗派继续有条不紊地运转。”
“这里有师傅您难道还不够吗?”云蔓衍话未说完,忽觉心惊,“难道师傅你……”
“看这情况,为师有必要下趟山了。”支离无竟闭眼叹息道,“必须有人前去阻止事态的发展。一旦宗师能量暴走,整座江湖乃至天下诸国都会陷入水深火热的苦难中。哎……蔓延啊,倘若为师此行没能活着回来,你便接替为师的位置吧……”
云蔓衍大惊:“师傅说的什么晦气话?”
他实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修为深不可测,如神仙般飘渺虚无又异常强大的人,竟然也会说出这种没把握的话来。
大宗师,究竟要强悍到怎样的地步?两股看似完全对立的力量,真的有朝一日能够达成和解、融为一体吗?到那时又该是何等壮观宏伟的景象?
他明白眼下危机如水火的状况,更能体会到支离无竟此刻焦虑的心境,可他功力尚欠火候,注定帮不上师傅大忙。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给支离无竟添麻烦。
“弟子定当竭力替师傅分忧,在师傅下山期间打点好宗派内部一切事宜,师傅放心地下山去吧!”
“师姐!能让你那条蠢狸猫离我远点不?臭都臭死了!”云樗一脸嫌恶地盯着脚边那团雪毛球,而这小家伙此刻正欢快地舔着他的脚踝。
“枉它那么喜欢你,你竟糟践了小淘气的一番心意!”少女倚在晃动的车厢里,悠闲地打着饱嗝。
“小淘气可是通灵性的哟!你这么嫌弃人家,人家可是会生气的!嗝……这蓟州城的柑橘味道就是甜,难得我下山一趟,竟得如斯口福,哈哈!”云无心轻拍雪白的胸脯,神色得意而满足。
云樗恼怒地提起毛球丢到她腿上,小野猫“喵呜”一声,十分委屈。
“你怎么能如此对待小淘气?”少女柳眉一竖,怒喝道。
“我不爽,咋啦?”云樗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我才不爽呢好嘛!”云无心伸长了脖子回骂道,“好死不死,上落雪崖这种鬼地方找什么上古名剑,那儿可是法家的地盘哎,你们嫌命长啊?害得师姐我陪你们受苦受累,颠来颠去好不容易颠到了蓟州城,本想在城里吃顿好的,谁料屁股还没坐热呢,又被你们拉出去车马劳顿了,哼!”
“你若是嫌累嫌苦,就别跟着我们呀!”云樗没好气道。
“你以为我想跟着你们啊!”少女理直气壮,挺直腰板,“还不是师傅……要我来保护你,要是你这小家伙出啥幺蛾子,师姐我可担待不起!”
“你?”云樗故作惊讶,“保护好你自己吧!无心女侠!”
云无心瞪大眼睛:“你——”
望着这吵嘴吵一路的师姐弟,桑柔无奈地叹了口气,“哎,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吵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小樗,你师姐一路跟着你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她嘴上发点牢骚,你就让着她点儿呗!”
两位姑娘都不买他的账,长鱼酒又闭着眼作死人状,云樗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战略性转移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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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说你们两个。”他指着对面二人道,“你们俩还能靠得再近些么?手都要牵到一块儿去了!”
桑柔闪电般地向一旁挪了挪,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长鱼酒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此刻的尴尬。
“车厢里就这点儿空间,不然你让我坐哪儿?”他故作镇定地问道。
“哎,师弟啊,我说你也太不解风情了!”云无心娇笑着凑过来,掩住云樗的双眼,“人家两个正是情投意合时,眉来眼去、暗送秋波,那也属正常之举,你瞎掺和个什么劲?”
一席话,竟说得对面两人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云樗嫌弃地打开了她的手:“哼!说得好像你风月经验很丰富似的!我的好师姐,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啦?道家弟子与人私通,门规处置哟!”
云无心噎住了,“你!你这个小鬼头,竟敢开你师姐的玩笑!许久不见,嘴巴倒是越发厉害了!”
她不悦地撅了撅嘴,掀开车帘欣赏车外景致。
一个多月前,长鱼酒一行四人拜别端木赐,离开临淄舞雩台前往蓟州城,在城内简短修整了两日后,又于当地集市上雇了车夫,驱车赶往坐落于城外西北角的落雪崖。
落雪崖虽位于蓟州城外,实则距离蓟州城尚有很长一段车程。车外两旁是绵延不绝的青色山峦,一直通到远处天的尽头。道路两旁青松苍翠,清流映带,硬而矮的灌木隐伏在风中,赫然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落雪崖是一座巍峨高耸、奇伟雄壮的山峰,山上嶙峋怪石遍布,光秃秃的岩石裸露在外,荒凉萧条,最高处斜插入云霄,顶端终年为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从此望去,距离落雪崖尚有很长的山路要走。
不消一会儿,云无心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哎,说实在的,讲真,我觉得端木赐那老头子在忽悠我们。别看他一副嘻嘻哈哈老顽童的模样,实际可是精明得很!他自己不敢来落雪崖啊,就让我们这些小辈替他去取风沉渊!”
长鱼酒皱了皱眉头,明显有些不悦。
云樗见势不妙,连忙跳出来打圆场,“哈哈……我师姐就是这个率性脾气,是话就说。你们大可不必在意,不必在意……”说罢狠狠剐了云无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