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用力跳过狭缝的小白马,每分每秒都流逝得飞快,转瞬间美好的一天即将过去,太阳亦将落下山头去。红色的橙色的烟霞散满天空,幻化成一副古怪又奇异的拼图。
远处,九嶷山顶依旧残余着天边最后几丝光亮,然而没过多久,那微光又被黑色的大山尽数吞没而去。今日的太阳似乎有些心急,落得尤其早。
长鱼酒和云樗一如既往透过吊脚楼的木窗向外张望,等待阿驽带着满满一筐新鲜的鱼,哼着乱糟糟的小调昂首归来。然而今日,阿驽却失约了,长鱼酒和云樗一直等到天黑都没等到他回来。
“阿驽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云樗不耐烦地拍打着窗框,“以往到这个时间点,他早就应该回来了呀!”
“别是出什么事了。”长鱼酒蹙着眉头,心下微微有些焦虑。
“有可能哎,这几日江上的风还不小,估计一个不慎船被刮翻了也说不定……”
“可,可他总该懂水性啊!”云樗立马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好奇怪!就算船翻了,游也该游回来了……”
“你说什么?落水?”长鱼酒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阵寒意从脚底心直蹿而起,想起之前听闻的种种奇怪传说,两人顿时不约而同往江面上看去。
夜里的湘江上弥漫着一层浓浓的化不开的雾,浓雾弥没的江面上什么也看不清楚。除了雾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两人同时感到一阵心惊。
“曲……曲生,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找找他?”云樗的声音明显在颤抖,“这雾……这雾会不会是……吃人的呀?”
长鱼酒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同样没底。这地方实在太邪乎,这里的山、水、草、木,还有人,都是如此不合常理地……邪乎。这个地方必然埋葬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眼下对于他们而言,一切都是未知数,这才是最让人恐惧之处。
黏黏的风钻了进来,吹拂他们汗涔涔的额头,风里夹带着的潮湿水汽吹得他们极不舒服。
“通、通、通、”
楼下忽然一阵缓沉的脚步声。
长鱼酒立即作了一个“嘘”的手势,云樗登时停下手里的动作,屏息凝神,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两人站在木窗边屏息静听着,听暗夜里细微的声响。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江上的雾气也随之越来越浓,最后索性形成了一堵乳白色的“雾墙”,将里面的景象尽数阻隔而去。
“通、通、通、”
寂静的夜里,那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如此鲜明,仿佛是黑夜铿锵有力的心跳。
有人正朝木屋靠近。
“是……是不是阿驽哥回来了?”云樗小声问道,语气中明显带了犹疑。
手不由地握紧了刀柄,掌心微微出汗,长鱼酒双眼中浮现出杀意来。
“走,下去看看。”
“嗯。”云樗紧紧拽住长鱼酒的衣角,两人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下台阶,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嘀嗒,嘀嗒,嘀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仿佛有数十个纪元那么漫长。
近了,近了!眼见他们就要走到底楼了。
“啊!”
暗夜里,只听得云樗惊怖的叫喊声,“不、不是阿驽!”
长鱼酒抬头一看,黑夜里果真站了个人,但那人显然不是阿驽。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枝,亮闪闪的首饰在月光下泛着神秘的光彩。那是一个女人的轮廓。
细如柳叶的月牙在云层里缓慢移动着,偶尔从云隙间投出几缕银白色月光,月光悄然倾洒而下,映照出她的面庞。
苍白的两颊,冷漠的双眼,没有血色的唇,长而浓密的黑发无力地垂在双肩上,任冰冷夜风吹拂。她就这样僵直地、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仿佛来自另一个无声的幽冥世界,长鱼酒甚至感觉不到她身上的生命气息。
“巫祝大人?”他有些不确定地轻声唤道。
云樗骤然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桑柔,大晚上的你不好好睡觉,乘心扮成鬼来吓我们啊!不要以为你是大巫祝就可以随便开这种玩笑好嘛!”
并没有人接话,云樗的话好似打了个水漂,转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木屋里死一般地寂静,桑柔没有开口,三人就这么冷冷地对峙着。
云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桑柔,你……怎么了?”
夜风沿开着的门吹了进来,有点冷,云樗不由打了个哆嗦。
“是不是阿驽出事了?”长鱼酒沉声问道。
云樗满脸紧张:“对呀!是不是啊?你倒是说呀!”
月光透了进来,温柔地洒下一地清辉。
“桑驽,他死了。”桑柔轻启朱唇,吐出了几个冰冷的字眼,那语气,就好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淡漠,甚至冷漠。
什么?阿驽死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甚至来不及去悲伤,就被一层战栗的恐惧笼上了心头。
“不可能!”云樗大声喝道,“他怎么会死?”
“他是人,怎么不会死?”桑柔淡淡地反问道。
“千真万确?”长鱼酒试探性地问道。
“他溺水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权威的身份,肯定的回答,不容置疑,桑驽死了。这个消息是如此沉重,仿佛一道惊雷响彻在无声的夜空中。事实上夜空中本没有惊雷,惊雷只回响在每个人的心间罢了。
冷冷的月光映照着三张惨白的脸颊,月亮从遥远的夜空中漠然俯视这出人间惨剧。可又关它什么事呢?
云樗想起阿驽昨日还在同他们谈天说地,昨日还抱怨着南方的鬼天气,昨日还调笑着说要给他们找两个空桑姑娘,昨日还……桑驽的音容笑貌还清晰地镌刻在脑海中,如此鲜活的一条生命竟已匆匆逝去,犹如朝露,又似落叶。这怎么可能?这让他如何接受?他们相识的时日尽管并不长,才一个月有余,可他们早已把阿驽当成了过命的朋友,是他们生命中难以忘却的一个人。
“你骗我!”云樗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悲痛,他虚弱地靠在长鱼酒身上,小声抽噎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以为自己明白生死,他以为身为道家人,自己早已看透了生死变灭,然而“明白”二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难于登天啊!
道有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道家人本应是最能看淡生死的,最起码,看得比一般人要透彻得多,可是……这也仅仅是他以为罢了。诵读了那么多所谓的天法道法,在真正面对死亡的一刻依旧溃不成军,原来但凡是人,总是抵不过一个“情”字。
如此残酷的事实。
长鱼酒强忍悲痛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桑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他们在近岸处发现了桑驽的渔船,船是从上游一路漂过来,上面空无一人。”
“可……可你也不能凭这一点就,就断定他已经死了呀!”云樗激动地大喊道,“也许他只是遇到了某些不测的情况,他只是失踪了……而已……”
他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出任何辩驳的理由。
桑驽不过一介渔民,没有任何自保之力,若是遇到什么不测的危险情况,他几乎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其他渔民第一时间将桑驽遇难之事禀告给了我,我暂时封锁了这个消息,目前的知情人加上你俩尚不超过一只手。”桑柔的语气冰冷阴沉,“可是你们以为能封锁多久?我手里的权力,其实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
长鱼酒这才意识到桑柔的情绪不对劲,他立刻想到了症结所在。
“你不相信我们了,对吗?”冰冷的夜色中,他温声问道。
桑柔叹息着闭上双眼,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们了?”云樗瞪大了眼睛,焦急地问道。
“你说呢?”她淡淡地反问道,“九嶷空桑发生重大变故的那一晚,正是你们踏足这片土地之时,招魂夜遇袭、天降倾盆大雨、我险些命丧黄泉,这是其一。自从你们来到这里,空桑大地上又接连发生诸多奇诡之事,但都被桑楚公压了下来,这才没在族里引起轩然大波。可眼下,与你们相识的族人桑驽又出了意外,这事怕是再也压不住了,全部的矛头直指你们两个来客。试问空桑上下,还有哪个族人敢相信你们?”桑柔的语气稍显激动。
长鱼酒和云樗默默地聆听着,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楚。
“可……可曲生不是大英雄吗……”云樗愣愣道。
桑柔没有理会云樗。
“亏我还将你们二人当作朋友,又将那些本该尘封的往事告知于你们,难道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所以你不相信我们了,对吗?”长鱼酒又问了一遍。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静默。桑柔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幽幽地念诵:“象征死亡的使者乘暴风雨而来,踏上空桑的那一刻毁灭已注定,命里注定谁都无法逃脱。栖息在南方的朱雀失去了翅膀,又要如何去飞越空寂的漫漫长夜?死亡降临大地,美丽的朱雀就要落下去了。月光能否继续照耀这片大地?人们能否栖居如故?”
“桑柔!”云樗激动地喝道,“我们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你要相信我们啊!更何况……更何况阿驽哥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过命的朋友,我们又岂会加害于他?”
见桑柔没反应,云樗又喊道:“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啊!”
黑暗中,只听桑柔幽幽地叹了口气,“跟我出来吧,我们为桑驽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