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湘江是安静的,大片浓雾堆积在江面上,仿佛一层厚重的面纱。江面上什么也看不见,没人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断了一半的祭台孤零零矗立于岸边,自从招魂夜后就再没有被使用过,台面上有几道整齐的切口,那是快刀砍上去所致,好像一条条狰狞丑陋的伤疤。
孤独的祭台上立着一个同样孤独的女子,她身着一袭淡紫色华美纱裙,绣着繁复纹饰的裙摆在夜风中上下浮动着,交织出一片凄迷。长鱼酒仰起脸,深深凝望祭台上高贵典雅的女子,只觉得她的倩影在一瞬间有些飘忽,宛如身后大片大片的浓雾,令人琢磨不透。
真正的桑柔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迷惘了。
明明白日里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带他翻身跃岭游览空桑盛景,对他露出天真明媚的笑颜,眨眼间却又如此沉重而孤独,成熟得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或许后者才是真正的她吧,兴许前者也是。孤独、成熟、冷静、骄傲同时又纯真、热情、爱幻想,女人真是复杂。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桑柔开始往祭台下洒一些雪白的粉末,粉末飘散到空气里,瞬间就燃出了幽绿色的火光。
竟然是鬼火。
随着桑柔将那粉尘越撒越多,还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天地间已然溢满了鬼火,星星点点的幽绿流光上下飞舞,环绕在长鱼酒三人身边,没有人意识到它们有多么危险,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被这些“小精灵”们深深吸引住了。
“这地方好久都没见着萤火虫了呢。”桑柔梦呓般地喃喃道,空灵悦耳的嗓音如梦似幻,宛若来自夜的深处。
清凉的晚风吹起漫天流光,呜咽的风中仿佛有人窃窃私语,灿烂星辉高悬于天际,静观九嶷大地沧桑变化。。
桑柔撒完了最后一袋粉末,流光飞舞,罗裙舞动。她仰起苍白的脸,望着茫茫夜空轻声低语道:“我们开始吧。”
“等等!”云樗突然打断道,“我,我跟你一起!”
他一个鹞子翻身,猫儿般轻巧地跃上祭台。
“阿驽毕竟也是我的朋友,我要跟你一起为他招魂。”
桑柔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道:“好,那我们开始吧。”
长鱼酒安静地坐在祭台下,作为唯一的观众,孤独地观赏着台上两个人的演出。
穹月下,一场盛大的精灵祭缓缓拉开序幕。
“春之兰兮夏之芷,秋之菊兮冬之梅,取之以祀君!怜芳菲兮悴容,顾瑶华兮自悲。望孟夏之短夜兮,哀亡者之渐远。魂兮归来!长无绝兮终古!”
桑柔哀婉的歌声回荡在行云间,仿佛要穿透江面上那层厚重的浓雾,将深埋水底的死者唤醒。
“桑驽,桑驽,你的芳香将要飘往何方?晨光熹微,明日的你又将是谁?你会去那幽冥之界吗?还是化作湘江里的一条鱼?抑或是转生成一朵未名的小花,展开在一束不起眼的马醉木下。”
桑柔空灵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最后化为一抹渺茫。
紧接着,便听闻暗夜里云樗幽幽的念诵声:“我们是多么渺小啊,竟和人同类。我们是多么伟大啊,竟和自然同体。这神奇的造化啊,她会把你变成什么?又会将你送去何方?我会在梦里看见你吗?或是在孩童的眼睛里看见你?”
少年清亮的音色如泉水缓缓流淌,长鱼酒安静地聆听着,竟不觉生出了几分朦胧醉意来。
云樗清亮的余音又被空灵低语取代,桑柔乌黑浓密的秀发在夜风中四散飘逸,如云霞,又如飞瀑:“愿你平安到达彼岸国,从此再无困顿痛楚,再无生活的艰辛劳苦。梦里的天国处处是流光,满目尽燃灯。温柔的桔树,沉静的大海,勤劳的山雀,醉人的春风。从下面来的盲人重见光明,瘸子再度拥有健全的双足。夭折的孩子,到了这个国度又重新成长。愿你忘却一切不幸,忘掉尘世中的故人,重新生活。”
桑柔停顿了一下,将时间留给云樗。清朗的少年嗓音又起:“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从死亡到新生,反复循环,没有起点,没有尽头。忘掉你的肝胆,忘掉你的耳目,忘掉你的心,忘掉你的烦恼。莫要探究生死之界,生死皆可忘。在那无尘无垢的琉璃国度中,你大可冲破一切枷锁,尽情逍遥快活。”
桑柔轻挥素手,万千绿光转瞬归聚到她身畔,点点光芒舞出一曲荧光夜颂。她轻启朱唇,凄婉的歌声若露滴竹叶泠泠作响:“阴阳光转,世事无常,你我再无相见之日。远去吧!去寻找你的故乡!星火不灭,灵魂不灭!元魂无形,炽热不泯。七月流火,滔天烈焰,热浪席卷九嶷空桑,湘江之水被蒸干,露出你雪白的骸骨——可你仍在跳动,魂火永不熄灭!你,将照亮更多亡者的路。”
云樗随之应和道:“烛薪会燃尽,但是火种却会传续下去,永无尽头!”
桑柔又念诵道:“精灵的世界中,你自由无拘束。越修行,魂魄升得越高。你若累了,便来广袤的空桑大地栖居片刻。明年招魂节,我将迎回你的精灵。来年的你或是湘江的一条鱼,或是一朵未名的小花,但只要你愿意回来,我桑柔必定热情迎接。”
云樗念道:“愿你化作一只蝴蝶,翩然入我梦。”
桑柔亦念道:“愿你化作一朵花,装点蝴蝶的梦。”
云樗又念:“愿你化作自由的斑头雁,在广阔天宇自由翱翔,愿你化作轻盈的鲫鱼,沉入幽深无边的大海,进入空明虚无之境。”
悠扬的念诵声静谧流淌,夜的精灵四散飞舞,桑柔望着漫天流光,轻声呢喃道:“月下的精灵汝等安在?甜腻的甘蔗是精灵,湘江的水是精灵,你屋外的凤凰树是精灵,你也是精灵。亡者是精灵,生者亦是精灵。”
长鱼酒坐在祭台下安静听着,恍然间似已醉倒在这夜风里。
“这精灵祭啊,祭的是你,是我,是湘江,是九嶷山,是空桑大地。一花一叶皆精灵,草木国土皆成祭。”
一阵夜风吹来,搅起漫天自由的流霜。长鱼酒怔怔凝望着台上,内心无比震撼,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不住地翻腾着,掀起惊涛骇浪。这场盛大的精灵祭在月光照耀下似乎有了魔力,恍惚间他又忆起了自己的母妃。
她如今又在哪里?不知道她是否还安好?
他又想起自己和云樗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他站在灯光与星光浮动的湘江边,独自思念母妃。仍旧是这个地方,身着奇服的桑柔跳了一曲《山鬼》祭舞,蹁跹舞姿倾国倾城,只看一眼便难以忘怀。
“风飒飒兮木潇潇,思公子兮徒离忧。”
祭台下人头攒动,密密层层的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将中央祭场围得水泄不通。原本是很喧闹的祭典,他却莫名感到孤独。
还是同一个地方,今夜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为同样孤独的第四个人招魂送葬。奇怪,今夜他不仅未曾感到悲哀,反而从心底升起一股力量来,这是一股能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坚定不移前行的力量,他姑且称这力量为——生的信念。
招魂仪式的节奏缓了下来,空中幽绿的鬼火重新聚在一起,绕着桑柔一圈圈地飞舞,仿佛是一只只有生命的小精灵。
幽幽的绿色火光掩映苍白月光,在地上撒一层淡淡的清霜。
长鱼酒恍然间意识到,这场精灵祭已经进入尾声了。
桑柔又跳了起来,华丽的裙摆上下翻飞,云樗在一旁轻轻为她打着节拍。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披径兮,斯路渐。湛湛兮江水,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一曲终了,桑柔缓缓停下了舞步,环绕在她周身的那一缕缕鬼火瞬间四散开去,星星点点四处跳跃着,在空中肆意上下飘飞狂舞着,向亡者致以它们最崇高的敬意。
子夜荧荧。
一场月下的精灵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无声地来,又无声地去,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