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樗茫然地望着渐渐落下的火焰,大抵还没从祭祀中缓过神来。
“云樗。”桑柔轻声唤他。
“啊?”云樗惊了一下,恍然回神道,“怎、怎么啦?”
“你多大了?”桑柔问道。
听她的语气就好像在跟一个孩子说话,这让云樗着实有些不服气,“跟你差不多大啦!”
“哦?”桑柔讶异地笑了,“你竟然看得出我的年龄?”
“其实我看不出啦……”云樗挠挠头道,“你的年纪是阿……是别人告诉我的。”思及已经离他们远去的阿驽,云樗心里顿感一阵绞痛,于是他最终仍是选择绕开了这个名字。
桑柔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喃喃自语:“通常别人都瞧不出我的真实年龄……”
“那当然啦!”云樗愤愤地说道,“谁让你一天到晚扮一副大人模样,不觉得辛苦嘛!”
“我哪有……”桑柔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说你有你就有!你瞧瞧你自己,说话、做事,都是一副大人模样!”
“哎……你说是就是吧……”桑柔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纠缠。
半晌,桑柔又问:“那么……你可知招魂节那晚,那两个巫师的脸上都画了些什么?”
“啊?你指的是扮作湘君和湘夫人的那两个巫师吗?”
桑柔点了点头。
于是招魂节那晚的记忆重新在云樗脑海中浮现,两个巫师的脸颊上各画着一个古怪的暗金色纹饰。男巫的纹饰画在左半边脸颊,形状像一根桅杆,女巫的纹饰画在右半边脸颊,形状像天际的流星,男巫的纹饰相较女巫稍亮一些。他当时便已对那纹饰十分好奇,却一直未曾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是什么意思?”云樗一双清亮眼眸迫切地盯着桑柔,仿佛要将她看穿了去。
长鱼酒也缓缓挪了过来,似乎对这玩意儿颇有兴趣。
“那是元魂火。”
“元魂火?”云樗不解地挠了挠头,“火还分类别?
桑柔摇摇头,“不,元魂火其实并非真正的火,而不过是种臆想罢了。在空桑人看来,一个人有三片灵魂:生魂、命魂和元魂。生魂和命魂无色无形,看不见亦摸不着,就像天上的闪电和尘世间的露水,虚无缥缈。可元魂却不一样,它有实际形体,是能为人眼识别的,但我没见过。据说它的形状就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空桑人便称这团‘火焰’为元魂火。”
长鱼酒撑着头思忖着问道:“这所谓的元魂火还分性别?”
“是啊,元魂火是分性别的。男人的元魂是桅杆状的,拖着长长一条尾烟,就像男巫脸上画的那样。女人的灵魂则是流星状的,色泽稍稍暗淡一些,就像女巫脸上画的那样。”
桑柔话还没说完云樗就笑了,“嘿!听你说的那么生动,就好像你们真的见过一样!”
元魂?元魂火?这听起来多荒唐,忽悠小孩子呢!
“我确实没见过,但应该是有人见过的。”桑柔肯定地答道。
“真的假的?”云樗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开什么玩笑啊你?当我和曲生是傻子嘛!”
“没人当你是傻子啦!”桑柔神秘一笑,低声道,“这里可不比你们中原哦!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难不成是风水问题?”长鱼酒低沉悦耳的声音从台下传来,如和煦春风般醉人,“相较黄河中原,这里确实给我感觉很不一样。”
“哦?不一样在哪里呢?”桑柔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抖动,犹如花瓣翩然坠落。
“很多。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树、这里的传说、还有……这里的人。”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桑柔,眼眸中似有万千流光舞动。
“哦?是么?”桑柔小心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我觉得你们也很不一样,因为倘若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面临你们眼下这般处境,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走,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这鬼地方。”
“为什么我们要逃跑呀?”云樗一头雾水。
桑柔一挑眉,反问道:“你们已经惹了这么多乱子了,还嫌不够吗?”
“确实呢。”长鱼酒懒洋洋地应道,“比起逃跑来,我们更想听你讲讲元魂火之类的异闻,这显然更有意义不是么?”
云樗也一个劲地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你跟曲生都那么厉害,那些人能拿我们怎么样!才懒得去管他们呢,你快接着说下去吧!”
“好吧。”桑柔接着道:“在我们空桑人眼里,火是沟通阴阳两界的唯一媒介。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将化为火,用以为自己引路,通往另一个世界,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幽冥世界,空桑人也称之为天国。灵魂即火,生命如火,魂魄不散,火焰不熄,因而元魂也有另一个名字——永生魂。所以说云樗,你大可不必为桑驽的死难过,因为他的灵魂不曾毁灭,灵魂不灭,他就依然与我们同在,即便他已转生。不知道我这样解释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我全明白。”云樗默默地点头,神情**而肃穆,“师傅也曾同我讲过类似的话,他说人的灵魂就好比鬼火的火星,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将化作一缕缕轻烟从尸身袅袅上升,然后在某处虚空积聚到一起去,并重新描摹出这人原来的姿态。但不同的是,那一刻的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他成了一个自由的、逍遥的、无拘无束的全新的自己,独立而自在地漂浮在另一个尘世中,不需要借助于外物。这是否与空桑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确实呢……”桑柔微微讶异道,“你师傅……他是什么人?”
“你可曾听闻道家?”云樗问。
桑柔摇了摇头,旋即苦笑一声:“看来我们空桑人真是与世隔绝太久,着实孤陋寡闻了。”
云樗叹了口气:“哎……道家亦不问世事。在我下山以前,过得是与你们一样的闭塞生活。至于天下大事,风云变幻的时代,纵横交错的格局,在道家人看来都不过是蜗角虚名罢了,没有人会去关心。”
长鱼酒闻罢,不由默默叹了口气。
其实他从前过的,又何尝不是这般生活呢?
从小到大,他都住在一处名为王宫闭锁之地。这地方远高于世俗,锦衣玉食、金银珠宝、荣华富贵,宫里的人过着安逸奢华的生活,无须为生计奔波。然而这个地方又远比世俗来得低劣。君王无情、手足相残、尊卑悬殊,那里的人过着闭塞又惶恐的生活,终日惶惑偷生,斗争不止,他们便无一日安宁。
那繁华到窒息的晋宫囚禁了他整整二十年,他生活于其中,整日苟且偷生得过且过,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每一天都想着要逃离,想不到最终被人如丧家狗般赶了出来,以这般屈辱的方式离开了这座繁华囚笼。虽然多少有些挂不住面子,但他毕竟摆脱了这座囚笼,获得了以往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毕竟在自由面前,什么都是可以放下的不是吗?
长鱼酒缓缓吐出一口气,模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桑柔身上。
“像我们空桑人,嗯……尤其是我吧。”她伸出纤细的指尖,一群幽绿色的精灵立刻围了上来,绕着指尖不住地打转儿,“我们对死亡的体会,甚至是多过生的。”
“嗯,我也发现了。从日常节日和祭祀仪式都可以看出,你们空桑人对亡者的尊重远远超过了生者。”思及招魂夜那具惊悚白骨,云樗极其赞同地附和道。
“有时我觉得我没法真的理解你们。”长鱼酒幽幽叹息道。
桑柔点头:“是啊,我想绝大多数人应该都不会理解我们。”
“子曰:‘未能侍人,焉能侍鬼?未知生,焉知死?’我们既然活着,难道不该把更多目光放在当下,放在还活着的人身上吗?”
“不,你说的不完全对。”桑柔笑道,“我倒是觉得唯有了解死亡,才能深刻地明白生的含义。唯有了解生与死的关系,才明白你现在该做些什么。或许你觉空桑人的想法太荒唐,但也就是这样荒唐的想法,最终成了九嶷空桑大地上的信仰,点燃了许许多多生命的火花。你能明白吗?”
桑柔的白净的脸上绽开了一抹温柔的笑颜,在绿色的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神秘莫测,若即若离,若飘渺孤鸿影。这般艳丽的容颜,世间竟再难寻到第二个女子。
“或许吧。”长鱼酒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脸,目光温柔而璀璨。
气氛突然沉默了下来,没有人再说话,三个人静默地坐在岸边,望着奔流而去的江水和迷离浓雾发呆。
冷月无声,高山无语,在漆黑如墨的夜里,他们仿佛置身于周而复始的时间荒野,一切终有重新来过的那一日。
于是他们就这么静静呆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从荧荧子夜一直到坐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直到一阵喧闹声将他们从迷梦中拉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