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除了几位老仆外, 只有黛玉当年带去的紫鹃雪雁两婢,千里南下路途遥遥,恐照应不周。而林家在姑苏的家业原先也不少, 但当年林如海去世之后都已发卖, 林家祖宅中眼下也住着旁系的族人, 如今黛玉携夫似这般举家而回, 难免生出龃龉与闲话来, 何况曹雪芹一介男儿,也不愿栖身岳丈家中。
于是秦钟就在薛蝌与贾蔷谈论归乡之事时,插话提及曹家夫妇也有南下之意。邢岫烟当年做姑娘时, 借居贾府之上多得薛宝钗相助,她深敬宝钗为人, 故而应允了与薛蝌的婚事, 嫁入薛家后也是姑嫂和睦。钗黛情同姐妹, 宝钗离京之前在贾府中不得自由,也曾托邢岫烟常往曹府探望黛玉, 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相熟了。
薛蝌闻言,入内与妻子商议了半晌,邢岫烟是知道黛玉家中的情况的,当下就想邀黛玉夫妻俩同行,一同往金陵居住, 遂托秦钟代为探问曹先生的意下。薛家在彼广有家产, 曹薛两家夫人姐妹情重, 就此比邻而居, 岂非佳话美事。曹雪芹虽不愿太过叨扰他人, 但得友人相助寻得安身之所,钱财之事犹可结算清楚, 远胜投靠岳父家门,于是和黛玉商议之后,决定同行。
妙玉与惜春在栊翠庵中送别了邢岫烟,三人均知南北路遥,此一去后,或是终生不得再见,少年相识,在京中相伴不过几载,从此天各一方了,不能不感慨世事无常,岂能尽如人意。
秦钟望着两家人的车马远去,忽而想起金陵十二钗中居首的两位女子,黛玉自扬州而来,后归于金陵;宝钗自金陵来京中,眼下却居于扬州,人生际遇,果真堪叹。
惜春近来有些落落寡欢,她性子冷清,喜怒不露,眉间略有郁色凝结就是了不起的大事了。秦氏几次三番探问,她只是不肯说。时日一长,连当上官老爷的贾蓉都已经看出来了。
这天贾蓉回到府中,特意与秦氏两人邀了惜春前来,细细地询问府中可有不舒心的地方。惜春沉默许久,开口却言道想要离府。
那回妙玉见过秦钟之后,一连梦到了几回故乡,竟是无法再于庵堂之中静坐修行。她父母已逝,家中也无亲人可依,却还想回去听听姑苏城中的钟声,看一眼昔日父母的故居。
她与师父入京五年有余,也曾得到江南的传信,说是昔日迫她之人得了恶疾死了。然而师父圆寂前却嘱咐她留在京中,说是此地会有她的结果。她本是出家之人,漂泊四方为家,原是不拘在何处修行,偏到此时却念起凡尘俗世之中的落叶归根之说,一时移了心志,归乡的念头却在心头越来越清晰。
惜春与她朝夕相处,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意,眼见离别难免,却动了心思,想着此生既是要清修,难不成仍是一辈子在府中过富贵日子,不如随了妙玉前去,青灯古佛之畔,有知己相伴此生足矣。
她这话说出来,那两人如何肯放她离去。惜春心意已决,一发狠竟说出她原是要剃了头发当姑子的话,又说这侯府之中到底拘不住她的云游之志。
贾蓉秦氏二人无可奈何,却如何放心让她们两个女子孤身到苏州去,纵是妙玉在家乡还有相熟的师太可以收容二人,但是庵堂之中的清苦生活,不知出身侯门的千金小姐如何适应。自从贾府失势后,远在金陵的门生故旧也大多不相往来,而在姑苏之地竟也想不出能够托付之人了。
秦钟见姐姐愁眉不展,低头思索半晌,方才言道:“前年卫家公子病重,多赖一位神医妙手回春。那位神医说卫公子体质不宜在北方久居,提议他到江南之地静养。于是他自请外放到姑苏,小夫妻二人在江南定居已有数载。卫夫人与贾府有亲,又与四姑姑自幼相识,托他们照应当可万全。”
卫公子名卫若兰,娶的妻子正是贾母的娘家的姑娘史湘云。湘云自小在贾府长大,秦氏深知她的性情人品,听闻秦钟此言,顿时有拨云见日之感,遂与贾蓉商量后修书给江南卫家。
妙玉与惜春南下的那天,秦钟正与贾蔷坐在听涛阁中。阁楼上视野开阔,清风徐来,是个绝佳的午后休憩的场所,也是薛家在京中的产业之一,如今尽数转让给了贾蔷。贾大老板在此喝茶,自然是不会有人放闲杂人等进来干扰的,所以四下静谧而安宁。
秦钟却仿佛听到了车辚马嘶之声,渐渐地行远了,朝那桃红柳绿青瓦白墙的江南水乡而去。
他笑道:“不知怎的,竟觉得这京都之中空落落的。”
贾蔷先前看见他似在扳着手指头数数,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忽的听闻了这句话,顿了顿,又笑言道:“说起这话来,前儿出京去的三姑娘,她托你照料的那个弟弟,你可想好安置之法了么?”
秦钟适才心念稍动,却是在想算上当年被遣送回金陵故居的王熙凤,如今石头城接连姑苏扬州等地,江南一带已然齐聚了金陵十二钗的半数,而贾府之中,不过尚余秦可卿、李纨以及还未成年的巧姐儿三人罢了。
此时听到贾蔷这一句话,却也是愣了半拍才回过神来,想起探春的那位让人头疼的胞弟,贾环。
贾环从小养在赵姨娘身边,耳濡目染的不过是内院妇人的口角争执,他娘亲没有什么见识,对他耳提面命的也都是些争宠夺利之事,教得贾环这位爷们却比妇人家还心眼小,目光短浅偏又心胸狭隘。当年贾政还在,王夫人面上仍是要做些样子,偶尔会问问他的功课,或拘着他抄写佛经。佛经本是好的,然而世风日下,撰写佛经不知怎的已成为在父母面前尽孝道的手段,何尝有人真正用心去体会其中透彻的道理了,更不用说修身养性了。
探春临行前虽悔悟对兄弟未尽教养之责,但也深知胞弟心性如此,怕是上不得台面,让他读书入仕,一来能耐有限,二来只怕将来为家族招祸,但愿有人能照看提点他些,过些小富即安的日子,碌碌到老却也是他的造化了。
秦钟看着贾蔷,苦笑道:“有你和琏二叔在,我以为足可以放心了,难道他还闯出什么祸来了吗?”
贾蓉笑道:“祸事倒还没有,只怕祸患早已埋下。前两年他还一心想要参加科考,不想兰小子都中举了,他还是一无所成,恼羞成怒下也不提这事了。前些时日磨着琏二叔想要几间铺子去经营,二叔如何不知他是个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主,没有理会他。这几日我听着他在府中发牢骚,隐隐放出话来,说荣府原先都是二老爷做主的,如今却都便宜了长房了。你听听这话,别说府里如今的进账也都与荣府昔日的家底不相干了,就是连太太和他在内的吃穿用度都是二叔供着的,眼下看都喂给白眼狼了,难怪连他姐姐在内当日都不爱搭理他,就不是个招人疼的。”
秦钟对贾环印象不深,只知道是个不成器的,却不晓得他如此生性刻薄。他略作沉吟,问道:“那你和琏二叔如今是个什么意思?”
贾蔷道:“还能怎样,依旧养着他吧。二叔前儿还问太太,想要给他说亲事呢。如今是太太还在,等到太太也去了,指不定他还嚷着分家呢。等他成了家后若有不打紧的产业,分拨些给他足以过活也就是了。”
秦钟心想养着这么个废材怕不比养个祖宗清闲,吃穿用度若是稍怠慢了些,难免会惹来些闲话,但若是任他索取无度,钱财虽也不差些什么,却怕他将来自立门户后,手头但凡宽裕了,就养成了大老爷的习性来,做出些依仗富贵欺凌人之事。
他受探春之托,到底说不出让其自生自灭的话,而贾琏等人为着血缘情分也不会凉薄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