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个聪明人, 倒也不怕,若是个愚笨的,贾家也养得起他。”
贾蔷最后说了那么一句话, 聪明人至少知进退, 愚笨的未必有惹祸的能耐, 然而贪婪忘恩、有小算盘却无大智慧的人, 偏还碍着亲缘情分不能不管他, 这才真让人伤脑筋。
喝完茶,两人起身出了听涛阁,马车都已备好, 秦钟却在街角的货郎担子前停了下来。他近来像是童心未泯地与姐姐家的两个孩子玩得好,每次过府都要准备些新奇的玩物带过去。西市上珍宝阁林立, 精致华美之物比比皆是, 然而金玉之物并不吸引孩童, 却不如民间的手工品新鲜得趣。
他俯身仔细翻看货摊,一件件地拿起来比着看, 贾蔷却立在一旁瞧着他。秦钟少年时长相秀美柔弱,长大后渐渐添了坚毅之色,如今更是经历了风沙战火,愈发轮廓分明,更显得比旁人更沉着稳重些。
看着他终于挑好了两样买下, 两人继续往回走时, 贾蔷忽而笑了起来, “在我看来, 这些都比不过当年送到三姑娘手上的那些。”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不知怎的,刚瞧着他认真挑选的神色, 就仿佛清晰地看到了初识时的少年,走街串巷地只为稍几件新巧的玩物给贾府中的那个小姑娘。
在两人表明心迹之前,看着秦钟年岁渐长,却不曾谈及婚配之事,他也偶尔在旁揣测过,秦钟喜欢的,或许是贾府的三姑娘吧,只是探春那样的女子也是不可多得的,就是让他遇到了这么一位,也碍着辈分不合适。
等秦钟出征回来后,一切都不同了。他也知道秦钟为三姑娘奔走筹谋过,可临了送别探春之时却又那么安静。他一介男儿,当然不会有吃无名醋这样的心思,只是不知为何却将那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堆竹编器皿捧若珍宝的少年记在了心头多年。
秦钟抬头望了他一眼,“你喜欢?”
贾蔷哑然,答是或不是都不妥。
秦钟却又道:“你若想要那样的小玩意,世上自有比那精巧百倍的。”贾蔷听着这话却是一愣,随即想起天下之大,何等珍奇寻不到,这话倒也不是夸口。
第二天早晨,贾蔷醒来时不见了秦钟,起来梳洗后正欲去找他,却见秦钟笑吟吟地推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只竹蚱蜢,递了过来,“送你的。”
那只竹编的玩意非但谈不上精巧,实在有几分丑陋,几乎很难辨认得出是只蚱蜢。秦大公子却说是他亲手编的,自是天下间独一无二之物。
贾蔷瞧了半天,默默无语地收下了。
秦钟虽用含糊的言辞稳住了秦可卿,让姐姐与父亲暂时不提及他的婚事,但也是不敢将贾蔷往家中领的。秦邦业年届八旬,若是撞破了他们的事,受了惊吓恐是不好。贾蔷这宅院清静,亦无长辈在家中,仆役不多且皆是少言慎行的规矩人,秦钟逢休沐日就会过来。
两人在厅中用过早点,喝着茶聊起了平常琐事。
这天秦钟提起了城郊的那片田庄,还是五六年前两人去过一趟。贾蔷说他如今也不怎么过去了,那儿如今人口多了起来,附近的田地也都连成了一片,他都交给了贾芸与贾芹二人看管。顿了顿又说,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在他眼皮子底下也没少玩心眼,不过看他们横竖折腾不出什么来,懒得管他们的勾心斗角之事;如今那两人面上和气,暗地下没少较量,论心眼十个贾芸也及不上贾芹,不过他的媳妇是个伶俐人,又是林之孝家的女儿。贾芸有他丈人家相帮刚好与另一位打了个平手。
秦钟这才想起来,贾芸的媳妇应是书中的那位原在怡红院里的小红姑娘,后跟了琏二奶奶的。王熙凤被遣回金陵,这些丫头当然要另谋出路,小红的爹娘在府中也算是有些头脸的,家中也还能过活,当日看着贾府败了,就领了闺女回去,嫁给了贾芸为妻。
他倒是没想到贾蔷玩起权力制衡也是有模有样的,虽是小家小业的算不得什么,也足见上位者的手腕权谋大抵都是一般无二的,就是皇城里坐着的那位大老爷也不外如此。他心中暗自转着这大不敬的念头,不想听贾蔷话题一转竟也说起皇家的事来了。
除却忧心国事之人外,普通老百姓们对于朝政之事知之甚少,感兴趣的都是皇室的八卦了。贾蔷说的,是册立继后一事。
六宫无主,太后有意让皇帝册立新后,先皇后虽也得太后欢心,但太后毕竟还是有娘家人在宫中的,皇帝又是个至孝之人,当不会违背太后的意思。
贾蔷说起这话来,用意当然是为秦钟。他们二人相交多年,他心知秦钟的仕途连着的是傅恒,而傅恒一族的荣耀皆因皇后而来,眼中朝野纷纷谈论册立继皇后一事,不知有几家外戚盼望着成为下一个傅家。
秦钟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
民间的百姓喜欢传些“生女莫悲生儿莫喜”的歌谣,津津乐道些平常人家的女儿一入宫门得宠后一家人飞黄腾达的故事。秦钟却知道这位皇帝即使与皇后情深不假,会给皇后的族人泼天的富贵,却断不会因此而将国家的前途交到他们手上。
如今傅恒不到而立之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朝野并非人人都见识过傅恒的能耐,而先前领军告捷的大功却因国丧而被冲淡了,世人难免就以为他的晋升皆源自皇帝待皇后一家的恩宠。
也只有皇帝明白,股肱之臣难寻。若无才干,可给予恩宠,却不可交托社稷。傅恒初登相位,即以谦和礼下深得人心,却无人说他笼络人心。比如他改弦更张,让军机诸大臣得以一同面承圣旨,使朝政不再为首辅一人独断专行,这不仅是宽和御下的手段,更是一种心胸气度,与朝政变革的魄力。
傅大人年纪虽轻,却识人善断,谨慎勤勉。即使是一心想鸡蛋里挑骨头的人,想找出他的错处来,也只找到奢侈之过。然喜好奢华后面只要不连着贪酷二字,到底是无伤大雅的。像他这样的人,位极人臣,世人想要的权力、财富、名望、美人,一样都不缺,却不喜享受也没有丝毫缺点,只怕才让人如坐针毡吧,若全然无懈可击,想要找错处只怕要从无中生有中出,反倒防不胜防。
秦钟没有多提朝堂之事,而是看着贾蔷笑言道:“先前被你岔开了话头,我倒是想着待到闲暇时,你我抛开琐事,到田庄上住个三五天如何?”
贾蔷笑答:“这有何难,秦公子既有雅兴,自当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