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沉沙的眼神有些许闪缩,她看着那两名男子步步逼近,身上却是动弹不了半分。
双腿之上突然传来尖锐痛楚,她伸手摸去,每摸腿上一寸肌肤,那处地方便僵结得越快,且那冰寒彻骨之感似会蔓延,她的指尖也如同罩了一层寒霜。
“我劝国后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红衣男子挑唇一笑,也不看鱼落国后面容扭曲的样子,只端了桌上的那壶茶浇灭了玉炉里的熏香。
他似乎极度不喜这大殿中的气味,熏香虽没有毒,却有麻痹对方知觉的成分。
一室浓雾霎时被驱散了不少,殿中众人的面容亦逐渐清晰起来,霍景阑这才转过身来,长眉微扬,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榻上夫人痛苦痉^挛的表情。
“你究竟是谁?”
许沉沙看着红衣男子魅惑不羁的面容,心脏一点点地冷结下来。
十四年前自己在王宫之中下达绝杀命令的一幕仍历历在目,那晚她所派出的暗士大部分都完整地回来复命,手里还提着霍御行的人头。
虽则看不见他们一家五口全部的人头,但从种种证据看来,他们一家五口必死无疑!
原以为没有了后顾之忧,想不到今天却有此早应该死去的两人还立在自己的眼前。
那一袭鲜妍的红衣是那么的碍眼!
“我是谁?”
霍景阑冷笑一声,重瞳深处光影变幻,掩在心中多时的恨意早已麻木。
“国后,你真是善忘啊!我就是十四年前你痛下杀手要杀死的霍御行的儿子霍景阑啊!”
红衣男子一字一顿缓缓吐语,面容波澜不惊。
大殿之中却有一瞬的沉默。
唯身边的滔天大雨震耳欲聋,惊雷劈裂天地,亦将掩藏在腐土之下的丑陋真相翻陈开来。
“哈哈……”
榻上妇人徒然大笑出声,笑声讥讽隐带一丝怜悯,绝美的容颜不再明艳,丝丝瞬间长成的皱纹似淬了毒般砭人肌肤。
“霍景阑,霍景阑,可笑,真是可笑!”
鱼落国后在榻上笑得前仰后合,霍景阑始终不动声息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疯狂的举动。
离红衣男子身后仅一步之遥的冷箫微微阖了阖目,他看着霍景阑不知何时经已绷紧的脊背,心中有一股难言的悲哀逐渐渲陈开来。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其实亦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深谋睿智如兰烬公子,他又岂会不将事情的个中缘由查清?
只是这真相,这事实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有谁想到当年一个小小宫奴的报复手段会将日后这盘艰辛诡异的棋局彻底打乱?
人生就是如此无常,命运便是如此作弄别人,冷箫暗叹一口气,只感到筋疲力尽。
而他,这个处于事件漩涡当中的男子,又将如何面对眼前的满目丘壑?
“霍景阑,霍景阑……”许沉沙疯魔似地念着这个名字,她情绪赫然一个激动,生生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出来。
她伸手捧着那口自己吐出来的热血,喃喃自语:“霍景阑,霍景阑,你可知为何你没有继承你父亲于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金眸?那只是因为你根本不是那人的儿子!真正的霍景阑早已在出生之时被我的一个宫奴偷偷他地拿去了喂狗!”
“剁碎了去喂狗!哈哈——你们都想不到吧?你那个可怜的‘母亲’,也是被一刀斩落头颅了吧?那个愚蠢的女人,自以为我真心对她好,却不知我是在套她的关系,只可惜,到最后竟让她聪明了一遍,怎样问她都不肯说出离开出云王宫回去哪里。害我浪费了六年的时间去寻找你们一家的下落,真是可恨啊真是可恨——”
黑亮青丝染上雪霜,光洁额头蔓延上皱纹,绝丽容颜不再,那双曾经勾魂摄魄的明眸不知何时变得死灰,许沉沙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僵冰之寒已自双腿延续至腰间,她觉得很冷,娇小的身子筛得像米糠,这样一副遽变的模样落至众人眼底,都化成漠然,他们安静地立于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做着无谓的挣扎。
“救我!救我!给解药我,你们想要什么,本宫都可以无偿给你们!救我——”
许沉沙到最后终于忍不住身上的剧痛,她的双腿早已动弹不得,却清晰地感受到腿上传来的致命痛楚,那么的噬骨,那么的剜心,直逼得她伸出双手拼命捶打双腿。
“你知道吗?鱼落国后,你现在所受的痛楚其实不及我妹妹每天所受的百万分之一,你是否知道你当年对我们一家所造成的伤害?就算将你斩杀数十万次,剁成肉酱喂狗,都难解我心头之恨!你说我母亲愚蠢,其实最愚蠢的是你,最无知的也是你——”
霍景阑徒然跨步凑近鱼落国后的耳畔,轻声道出一句,直吓得榻上妇人眼眸大睁,几近震惊错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红衣男子。
她缓缓伸出早已干枯似断枝的右手想要描摹那张和他有数分相似的魅颜,一滴滚烫的泪落至红衣男子的手背,怪不得她第一眼看见他时便觉得他异常熟悉,怪不得她第一眼看见他时便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那个埋在她心中二十余年的人,原来是——
指尖还未触及俊颜,红衣男子便一
个旋身退至几步之外,他的瞳仁之中丝毫不掩厌恶与嫌弃,似乎被她碰了,便会染上她的冰寒,鱼落国后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指尖,神情于一瞬呆滞下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絮絮不断地说着,苦涩双眸像燃尽了油的残灯,一个本是拥有倾国美貌的妇人却于不够一个时辰的时间蜕变成七八十岁的老人,真不教人不唏嘘!
“你们究竟用了什么方法逼宫?”
许沉沙眸中突地绽放一丝光亮,她有些许惊慌地看着霍景阑,生怕他真的找了那人帮忙。
“这一点,自不用国后你操心,你就乖乖地留在原地,好好地尝尝‘寒灵珠’的噬肤之痛。”
“你莫不是找了杨不凡的帮助?”
许沉沙深知自己凶多吉少,她疑惑道出心中所思,却不想听到红衣男子口中道出确切的答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的话——”
许沉沙还想将埋于心中的秘密说与霍景阑听,只因这名红衣男子是她的——
然,她一个重要的字眼还未吐出,便突觉寒冰席卷上来,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不甘心地看着红衣男子,右手变得乌黑,死死睁大的眼睛红丝暴出。
“杨不凡是——”
“国主驾到——杨将军到——”
一声尖音打断了殿内众人的思路,鱼落国后无力地盯着那个身披战甲、所向披靡的中年男子,她触到了他的笑容,那人眸底闪烁着得逞的笑容,伸出的右手终于自半空缓缓落下。
这一刻,她明白了一切。
由此至终,都是他要杀她,都是那个人一手安排下来的好戏,她历经千辛万苦从一个小小的孤女奋斗成权倾一国的摄政之后,布下的暗线势力无数,为何最后还是败在此人手上?
他也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而已,为何自己多年来的心血竟会一朝丧?
为何自己到头来还是被权力欲望冲昏了头脑?
为何自己到头来要死在他手上?
死在自己的亲生骨肉手上?
且,到最后一刻,她才知道他的存在?
她到头来,也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榻上妇人的视线最后定格在红衣男子身上,那里深深地倒映着霍景阑的身影,纵使失去了本来的生气,仍以一种倔强的姿态面对着自己。
死了,她终于死了,数年以来的筹谋与布局终于得到了回报了,但为何却没有大仇得报之后的狂喜与激动?
只因死的那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他霍景阑真的不知可喜还是可悲。
他闭了闭眼,只觉得自己的身与心是彻头彻尾的悲,这么沉重的事实,这么荒唐的真相,从查出这件事的真实缘由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
无论是对他自身,还是对那名他一生挚爱的白衣女子来说。
冷箫在外漂泊十多年,显然是知道了这件事的起止末因,他自身后看着红衣男子孤独凄清的身影,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当他得知真相的那一瞬,从到脚都像被灌了寒冰一样,就连那愈合多年的断臂也隐隐作痛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种报复,那是怎样的一种致命性打击?
当年鱼落国后与出云王族一位王爷私通,珠胎暗结,本想藉此来进一步攀爬地位,引得出云国主的注意。
然,怀胎八个月后却被当时宠极一时的仁贵妃发现端倪,且收集好证据,可随时揭发许沉沙与那位王爷的孽缘。
当其时,许沉沙临近产子,根本无法用药打掉腹中胎儿,且那位王爷又被国主派到边境,指挥战争,逼于无奈之下,还是生下了腹中胎儿,还是一个可爱的男婴。
她命一名宫奴送走了他,在暗中铲除仁贵妃的同时又对国主谎称出生的孩儿已然患病夭折。
出云国主霍漾寒本是子嗣众多,后宫妃嫔美人更是无数,许沉沙当时并不是十分受宠,遂国主也没有在意此事的详细经过。
卿词的双亲父母当时本是在江湖漂泊,与出云王宫鲜有联系,但时值先祖祭祀之日,出云国国主硬是派人在民间找到了他们,那时候卿词和她真正的哥哥还没有出世,与鱼落国后一样同时怀胎数月,霍漾寒知道之后,专门派人在王宫里辟出一方宫殿给他们夫妇俩静养。
本是在王宫之中大家都和和睦睦,相安无事,许沉沙也是因为怀有身孕遂和卿词的母亲日益交好,两人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殊不知,许沉沙的身份并不简单,雪帜国本就有意问鼎中原,自灭了御风国之后更是雄心勃勃,面对着出云国这样一块得天独厚的宝地,又岂会不虎视眈眈,使计将此国收入囊中?
事情说到这里,当年的迷局已然清晰不少,鱼落国后为何六年以来都对卿词一家穷追不舍?而且还一步步地凭借诡计登上后位,再将凡与出云王族有关之人斩杀殆尽,原因就在这里。
她是雪帜国存心派来的细作,她的目的便是要将出云国国主变成傀儡,再进
一步控制出云国的内政,以达到那人所给她下达的命令。
只是,她在这夺权的途中迷失了自己,权力的熏陶,地位的诱惑,美色的使然,纸醉金迷的世界,萎靡奢淫的氛围,无一不使她沉惑其中。
她甚至为了免除后患而不惜将那远在边境的男子杀死。
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而然,而一切又那么疯狂与不真实,她这一生都陷在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内心的欲望也随着时日日益疯长。
她得到的还不够,她拥有的还是太少,当她得知远在雪帜国的掌权者白旗亭病重,雪帜国中再起动乱,无法再西顾出云国的情况,她便贪婪起来,这数年以来,她在宫里宫外建了诸多自己的势力,包括暗士、军队,她斩忠臣,囚贤明,近佞贼,做着一切毁掉出云国上千年根基的事情,一方面掩人耳目,而另一方面,她似乎真的杀上了瘾。
权力一旦沾上手,便如那情感,再也难逃半分。
最终的最终,她用药毒控制了出云国国主,她杀尽了他的骨肉,就连他隐世埋名的兄弟也不放过。
雪夜寒冷,鲜血却是温热,但是暗卫呈上那颗头颅的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玉手染上腥血,跳动的心脏也变得盲目,在这么多的连环杀戮中,她遗忘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也遗忘了那个宫奴的存在,反正她并不缺乏男人来侍候她,那个她只见了一面的小小男婴,在这么奢华的生活面前,更加不值一提。
但,她万万想不到那个宫奴对她的仇恨是如此之深,竟将她的亲生骨肉与真正的霍景阑掉包,让她的亲生骨肉仇恨了自己十四年,他在看着自己毒发身亡的时候,那双魅惑重瞳居然没有一丝怜悯或是后悔。
他也是冷血的,他也是无情的,他也是残酷的,竟窜通杨不凡来置亲生母亲于死地?
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痛彻心扉?
他对自己的恨又有多深?
*
“景阑,你这次与杨将军立了大功,出云国也因此能缓过一口气来。”
霍漾寒微叹一口气,瘦削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疲惫。
毕竟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样一场惊心动魄,已不再年轻的出云国主实在是有心无力。
霍景阑转过头来,唇角微勾,勾出一抹笑,“国主,你实是过奖,景阑既是出云国的一份子,就有责任与义务为国主分忧。”
一切都掩饰得很好,魅影重瞳覆了惊涛骇浪,和煦笑靥掩了悲怆焦愤,或许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除了有些许震惊之外,便再无改变,十余年他与她仇恨着同一个人,到头来却被告知杀他们“父母”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且还是敌国奸细!
这怎教人不悲郁?
雪帜国从一开始就没有改变过吞并出云国的意向,如此缜密的布置,如此狠毒的手段,实不令人不生寒。
他的“父亲”霍御行本与出云国内政无关,他们一家也主动避世,但为何还要遭到如此无情的杀戮?
为何要使他们二人六岁之时受尽世间所有磨难?
头颅、断臂、溅血的身影,歧雨谷冰湖之下永远年轻的女子面容,带着对他们二人担忧悲愤含恨而终。
有谁会想到时隔六年他们一家还要遭罪?
有谁会想到他们会与那遥远的王宫扯上关系?
有谁会想到时隔三百年之后,那双金瞳仍具有魔力,令他们惹上杀生之祸?
“凡是与出云王族有关之人,格杀勿论”。
而白浚衡的父亲白旗亭当时便是这样下令的吧?
那个早已被风光大葬的权臣,可知他把千里之外的出云国搞得乌烟瘴气,民心散涣?
他大概心里有数吧?
他死了之后仍可借由他儿子的双眼,窥视一切,且凉笳侯白浚衡的手段更加不容小觑。
他没有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他没有时间在这里悼亡过去,他必须要快,他必须要快点带兵前往西北沙漠从那人的手中救回她,且他有预感,这西北之行绝对凶险。
而他的对手,绝不止御风国赵泫尘一人。
他妹妹低头微笑,略带失落的神情他仍旧记得,他妹妹满怀心事却不肯告与他的摸样他至今介怀,那个白浚衡到底有什么能耐,能在短短一个月之内俘获了她的心?
他害怕自己还没有到达沙漠之前,她便被此人掳走。
若然不好运,同时遇上他们二人呢?
西北沙漠是他们狼与鹰的地盘,而出云国在这方面似乎插不上手脚。
但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机会,他仍会争取,只要能再见她一面,他便不会放过,只要她还不知道真相,他便有能力维持现在他们二人的关系,只要她不离开他,他此生便已足矣。
霍漾寒看了眼前的红衣男子一眼,微有不悦:“景阑,你说这话实在是过于生疏,朕的性命是你们兄妹二人救回来的,御行生前虽不涉足出云国内廷之事,但无论怎样说来,我们身上都流着出云国先祖的血,怎样说来,你和卿词都是朕的亲人,是以,你不必过于客气,朕不日也会重新授予你们头衔,封你们为王爷与公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