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端之处隐隐飘浮着淡雅的宁神熏香,白衣女子意识一清,醒了过来。
睁眸便看见床顶悬挂着的鎏金碎花香球,方才嗅到的熏香便是来自那处。
怪不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如此之沉。
她闭了闭目复又睁开,侧头往床帐之外看去,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与摆设。
屋中空无一人,只有赵泫尘为她亲自做的轮椅安静地靠在角落里,除此之外,桌上一杯清茶正袅袅向外散发着茶香。
卿词双手撑着床褥便想要坐起身来,只可惜浑身松软无力,试了好几次之后终是放弃。
他去了哪里了?
原以为自己一醒来便会看见他,不是说他的母亲病得很严重吗?
为何在自己刚到达王宫之时,他第一件事不是安排自己去医治他的母亲,而是安排她休息?
对于赵泫尘这番好意,卿词顿觉不适,习惯了此人“无话不损,无言不恶”的态度,忽地如此体贴的转变,实是令她吃不消。
但当自己医治好他的母亲之后,他又会将自己怎样?
以自己作为人质逼迫白浚衡兵退御风国,又抑或是一刀杀了自己免除后患?
赵泫尘虽然没有明确道出他已知晓自己是“执灯者”一事,但从他的言行举止之中,她能断定,他必是查出了自己掌握着封存“幽煌冰环”墓穴之地的秘密。
若是如此,他杀了自己便是给白浚衡最大的打击。
因为没有了“执灯者”的帮助,即使白浚衡再熟知墓穴的知识都好,他都绝不可能顺利到达藏有冰环的地方,将其完整无缺地取出。
这样一来,若自己死了,白浚衡便会失去一统天下最大的筹码。
想不到自己预想的一年的时间到最后还是成了一种奢侈。
而不知他们二人现在在途中究竟遭遇了什么?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见那名红衣男子一面。
命运总是爱这样作弄人,每每总会与他擦肩而过,或许自己刚一开始承认自己喜欢他的时候便是一种错误。
何为喜欢,又何为爱呢?
自己沉浸在仇恨之中十四年,亲人死,村庄灭,身残疾,心衰竭,明明都活不长了,又何苦多令一个人为自己折腾呢?
景阑啊,卿词终是对不起你,令你担心了。
白衣女子微叹一口气,再回过神来,赫然看见绡帐之外那张蕴满笑意的面容。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显然没有注意到对方已在床边偷窥她的表情良久。
“卿词,你方才在想什么?怎么一副想哭的样子?”
赵雨晴拨开床帏,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不再叫她“姑娘神医”,而是直接叫她的名字“卿词”。
“没想什么,只是发呆而已。”
白衣女子神色淡淡。
两手再次撑着床褥,想要坐起来。
“卿词,你这人看起来虽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但是却是倔强得惊人。”
赵雨晴嗔怨地瞥了白衣女子一眼,手上动作却不含糊,她抬手扶起她,又说道:“明知道我在你身边可以帮助你,而你却二话不说想要自己起来,你说你是不是拿苦来辛?”
“我不想麻烦别人。”
卿词淡声说道。
更何况她并不习惯伸手叫人给予帮助。
自食其力,早已成了她是十数年的习惯,不然在歧雨谷中,又怎会连绿依都极少能推她的轮椅?
自己的一切做法与倔强无关,仅是成长期间养成的一种习惯,或是坚持的一种信念而已,习惯了,也就懂得如何去忍耐,也就懂得如何去接受孤独与失望,于是,这十四年来,才能日复一日地过着平淡清苦的日子。
赵雨晴察她的神情良久,隐隐地从她的话中明白了些什么,她轻松一笑,不再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只端了刚煮好的粥,递至白衣女子身边。
“来来来,快试试我的手艺如何,你可是昏睡了整整两天,该饿坏了吧?”
赵雨晴也不让卿词自己端粥,只勺了一勺温柔地递至白衣女子的唇边。
卿词容色一窒,仍是不习惯这人对自己的过分热情。
她皱着眉头伸出手指,便想将调羹拿过来,自己食用。
然,却被黄衣女子侧手避开。
“看你柔弱无骨的样子,还是等我来照顾你吧,免得待会儿烫着了,我的好三弟找我算账。”
卿词心中微滞,金眸深处起了些许变化,“他在哪里了?”
“怎么?才两天没有见面,便记挂住他了?”
黄衣女子觑她一眼,打趣道。
“不是,你误会了。”
卿词矢口否认:“我只是奇怪,为何我刚来到这里他不立即找我去医治他的母亲,现在一晃就是两天过去,这中间定是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刚走没有多久,”赵雨晴看定她:“这两天他除了处理军务,便是过来陪你和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黄衣女子看向窗外,继续说道:“估摸着现在他已经到达母亲所住的那个地方,陪她聊天吧?”
“他还真是一名孝子。”
卿词喃喃道,冷丽玉颜夹杂着一丝迷离。
“你别看我这个三弟经常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他有许多方面都很可爱的。”
赵雨晴的语气又轻松起来,她直直地看着白衣女子:“卿词,你说是不是呢?”
卿词干咳了两声,眼前再次掠过那名玄衣男子邪肆妖凉的面容,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地方能与“可爱”二字搭上边。
赵雨晴见她不答,也不生气,只神秘兮兮地靠近她:“来,赶紧把肚子填饱,咱们去会会他。”
*
迷蒙之中似乎有清雅的花香萦绕鼻端,眼前迷雾一片,头顶烈日不再炽烈,脊背上的汗也被烘干,绕过一丛低矮灌木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有流水瀑布喧腾之声撞入耳中,花木扶疏生机盎然,九曲玲珑石桥连接内外两园,中通外直,及目过处,又是另一道美景。
令人顿觉疑入江南之地。
卿
词看着眼前的园林美景,心中不由微叹,赵泫尘为了他的母亲真是煞费苦心,此番江南鱼米之乡式的小桥流水之境在沙漠之中又岂是易于建造的?
怪不得他当时在雨琉腹地经过曾经的御风国国都泠风城时,神情是那般的怀念。
这样想来,他一心想着复国也是情有可原。
“这里漂亮吗?”
赵雨晴眉眼带笑,俯下身来问卿词。
“漂亮,很漂亮,”白衣女子如实道出心中所想:“这里的建筑完全仿自江南园林之地,看来他的母亲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
“你说得也对。”
赵雨晴边说便边推着卿词上了拱桥,过了檐廊,在经过回廊之处的屏山之后,两人赫然被飘飞旋落的洁白梨花晃花了眼。
花瓣之后是一副温馨安宁的母子图。
耳畔之中隐隐听见玄衣男子温柔带笑的声音,那名形容枯槁的中年妇人正坐在敞开的桃木窗前,脸带慈祥微笑,稍稍扭头看向身后为自己梳发的玄衣男子。
“我儿啊,听雨晴说你带了一位姑娘回来替母亲治病,怎么还不见她来的?”
赵泫尘执梳的手一顿,垂眸看向自己的母亲:“母亲可是感到病情有所加重,所以……”
“不是,咳咳,”那名妇人低低咳嗽了两声,“我听雨晴说她是一位很不错的姑娘,而且你之前他有意娶她,母亲都一把年纪了,也想喝媳妇茶了。”
赵泫尘帮他母亲顺了顺气,冷肆容颜看不出其心中所想,“这次可能要令母亲失望了,儿子与她的婚约无疾而终。”
“咳咳——”
一声干咳扯回扯回窗边母子二人的思绪,赵雨晴推着卿词来到中年妇人的跟前,“母亲,这就是三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请’回来的清如先生,今天她来这里正是要替你治病的。”
“泫儿口中经常所说的神医就是你?”
中年妇人立刻站起身来打量了她一番,白衣女子脸上无情无绪,心中难免尴尬。
“来,快进来喝杯清茶解解渴。”
中年妇人意识到自己此番动作有些许激动,遂马上请白衣女子进来,赵泫尘则是自窗边淡淡瞥了卿词一眼,看她脸色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一杯清茶下肚,在卿词回答了十数个询问家宅年龄等等与病情无关的问题之后,她才得以有机会开声询究赵杨氏的病况。
其实在此之前,综合了赵泫尘所说他母亲肺病所得的真正病因,她心中也经已有数。
但现在还是要循例号一下她的脉,以便更确切开出什么药给她母亲治病。
纤指搭上妇人干瘦如柴的手腕,这样近距离观察她更看到她双眼蒙了一层白翳,眼底青黑,双唇不干而裂,再探她的脉搏,非但不易寻出其脉息所在,且浮浮沉沉,似虚非实。
若不是听见她如此开朗欢快的语调,她还真不相信面前妇人已经病入膏肓。
赵杨氏除了患严重的肺病之外,似乎还患上了另一种罕见的怪疾,这种疾病若换在其他的地方,还不一定会被人患上,但是在照眼如盲的沙漠之境便不同了。
卿词在心中掂量良久,思索着该如何询问她的病情。
她记得她刚来到这里,便听见赵雨晴说他们的母亲中午会看见幻觉,且越来越严重,她猜想着她母亲必是患上了某种不知名的恶疾,而先前医治她的医士也许对这种恶疾不甚清楚,所以赵泫尘也不能准确判断。
“姑娘啊,你有什么话不妨直接告诉我,我都病了这么多年了,自己的身体还是清楚的。”
赵杨氏见她面有难色,遂开声说道。
卿词看定了她,拧了修眉:“先前听雨晴说你有时会在白天看见幻觉,而且最近看见幻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是的。姑娘,你说得没错。”
“你一般是在接近午时或是在一天之中阳光最猛烈的时候是否会看见许过光怪陆离的幻象?且每每看完这些幻象总会变得脾气暴躁或是心神不宁?”
“……”
赵杨氏沉默片刻,这才凄清一笑:“泫儿啊,你看上的准媳妇儿还真不是盖的,以前那么多大夫都不知道我患上这个病的症状,而你带来的医士,只须一诊脉,一望闻,便知母亲我患了何病啊!”
卿词脸色微有尴尬,什么准媳妇儿?
她和他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婚约。
然而,她还是按捺下心中的不虞,对她说道:“夫人的病并不难医治,只需要一味药做药引便行。”
“要是什么药?”
赵泫尘问道,语气中已带上一丝紧张,他害怕此味药引极其难找。
卿词看他的神情,却是勾唇一笑:“三王子,你不必如此紧张,那味药我身上便有,只需要给你母亲服用便可。”
平缓无波的语调掩了脸上情绪,谁也不知她内心在疯狂挣扎,她最后道出的是:“那味至关重要的药我身上便有,只是用药之后要每隔一天便要做一次针灸,待做满七次之后,令堂的病便能痊愈。”
“你此话当真?真的能够如此简单便能治愈我母亲的病?”
赵泫尘的语气不由带上一丝激动。
“那个‘迷幻之症’的确只需要如此便能治愈,至于令堂的肺病,则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调理才能好。”
“好,这个没问题,最重要的是能够医治好她的幻疾。”
玄衣男子已经是眉梢带笑,赵雨晴在一旁也是高兴,卿词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正是医治“迷幻之症”最好的时机。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绣了素白兰花的锦囊,倒出里面装着的东西。
但见白衣女子掌心摊着一颗外表结实如晶石的果实,那果实整颗呈透明状,只内里一点青紫,疑似那果实的种子。
白衣女子在手中攥了攥那颗果实几下,绷紧的心弦最终还是松了下来。
“卿词,这就是医治母亲幻症的那味药?真漂亮。”
赵雨晴靠近卿词的掌心,仔细端详着,她实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晶莹剔透的药材。
“是的,此味药材名为‘石苓果’,产自歧雨谷
谷底,每年都会有两至三颗被采上来,其珍惜程度能与‘成双影花’媲美。”
这番话一出,胶着在自己脊背上研判的目光这才消失不见,她这番话明则是对赵雨晴解释,实则是打消赵泫尘的疑虑。
这颗奇异的果实并不是什么歧雨谷谷底的石苓果,而是那颗百年才得一颗的玉苓果,正是霍景阑从灵镜台试剑大会中夺回来的那颗罕见果实。
只是,现如今她便要用这颗得来不易的果实为另外一个人治病。
“卿词,这枚果实该怎么用?”
赵雨晴又问道。
“用法其实很简单。”
卿词一笑,眼里没有半分不舍,只举起那颗晶莹剔透的果实向着虚空之中观察片刻,这才叫赵雨晴寻来一个干净的瓷碗,她双后用力对着玉苓果中央那颗青紫种子的位置一掰,“噼啪——”一声细微脆响,那颗果实应声而裂。
随即滚落到碗中的是那颗吸收了百年山间灵气的种子。
“给赵夫人吞下去吧。”
“只是吞下去便行?”
赵雨晴半信半疑,捧着那颗青紫色的种子面露疑惑。
“当然没有那么快能治好。”卿词笑了笑:“将种子吃下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将夫人眼睛里蒙着的白翳寻出来才是关键。”
“你打算怎样做?”
这回轮到赵泫尘开声询问。
“针灸吧,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施行,在将眼睛里的白翳导出来之后,敷上这石苓果所磨成的药末一个月,基本上就能痊愈了。”
卿词详细说出治疗的办法,她见赵泫尘紧皱眉头,脸上担忧之色尽现,便继续说道:“若你不放心我的医术,或是担心我医治不好你的母亲,大可以多叫一名医士过来,我可以在旁协助他的治疗。”
“病秧子,你何时对自己的医术这么没有信心了?”
赵泫尘一剔眉,唇角邪气不减半分。
“谁说不相信你了?”
不相信你的话,我又何必千里迢迢将你从歧雨谷中夺回?
若不信任你,我又何苦大费周章在你的“大婚之日”将你从白浚衡的手中抢来?
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体罢了。
你虽将一切都说得风淡云轻,但是直觉告诉我,事情的进展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面对病人时,你是一名医者,一名不折不扣的医者,在地宫深处我受伤之时,你不顾一切为我吸毒的时候我便知道世人给你“清如先生”这个雅号并不是谬赞,你的医术与品德担得起这个名号,是以,我才无条件地信任你,让你医治我最珍重的母亲。
远处瀑布之声仍在欢快地喧腾,隐隐听见有细小的虫鸣私语,使整个江南园林更显静谧。
白衣女子帮中年妇人包扎好最后一道纱布时已值二更,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赵夫人,第一阶段的治疗已经完成,明天我会为你开出医治肺病的药,现在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白衣女子轻声嘱咐道。
“麻烦你了,姑娘。”
“不客气,最重要还是能医治好你的幻症。”
“姑娘啊,我三儿是不是给了你不少麻烦啊?”
中年妇人眼睛虽裹着纱布,但仍旧感受到白衣女子的微怔的目光。
“麻烦是不少,”卿词也不否认:“只是我也是要感谢他。”
“此话怎说?”
“若没有了他带我出谷,且去了那么多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到达地方,怕且我至死都要困在谷中,对着一成不变的医术与棋谱,我这副残躯已经时日无多了,你儿子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终究是完了我一个心愿。”
白衣女子垂了眸,唯淡薄唇线勾勒出一个唯美的弧度,那弧度之中蕴含着一样名叫“无憾”的感情。
“是这样吗?看来三儿也算是错打错着了,虽然也不得你心,但是能令你留下深刻印象也是好的。”
赵杨氏早便看出卿词对赵泫尘并无他意,只是从自己儿子平常的描述中,她还是能感感觉到自己的儿子是欣赏这么白衣女子的。
只是,两人终究是有缘无份。
“姑娘,你应该有了喜欢的人了吧?”
“赵夫人你何出此言?”
白衣女子想不到她问得如此直接,心中微有诧异。
“我三儿这么好的一个人摆在你面前,你都视而不见,不是有了喜欢的人,那会是什么?”
“赵夫人,你还真会开玩笑。”
卿词心中苦笑,以我这样多病缠身的身体在你儿子手上还没有死去已是奇迹。
若说他对我好么?
卿词仔细想了想,那便是在我非常两难的时刻,他的突然出现令我脱离了困境,这一点我还真要感谢他。
“难道我这副老骨头说错了?”
赵杨氏见她良久不作答,不由喃喃:“难不成姑娘你没有喜欢的人?若是如此,那么我的儿子还是有希望,有希望的!”
“赵夫人,你误会了,”卿词还是被中年妇人的话逼得不知所措,“在歧雨谷中之时,我早已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而那个人与我相依为命十多年,我做什么都离不开他,每每他要出谷办事,在归来之期,我亦总会在窗前等他归来。”
白衣女子的神情已经柔软起来,他看着桌上豆大的灯苗,话语之中充满了怀念,“这样的日子现在想回来总是令人觉得宁静而安心的,只是,恐怕以后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吧?”
卿词微叹了一口气,心中微漾的涟漪最终还是平复下来。
在玉苓果入了药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病症已经无法挽回,先不说景阑还有三味药没有集齐,即是集齐了又如何?
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她有预感她余下的寿命已不够一年,潜意识里总觉得最近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返回这片黄沙大地,但是最终还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辗转之间还是回到这个“执灯一族”的故乡。
或许自己最好还是要履行“执灯者”的职责的。
卿词抿紧了唇,清郁眉间掩了心中的忐忑与不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