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的是一袭棓子浅色襦裙,腰间紫色流苏随风摆动,那人正从案台上惊讶地望过来,玉兰花香,浸染了女子眼中情难自禁的欣喜。
“你怎么来了?”
紊霏才女柳霏雨轻声问道。
围在她周遭的文人雅士也一一望过来,好奇是谁人竟得到紊霏才女的青睐。
“在下只是念着数年没来,所以一带舍妹出来一游而已。”
霍景阑含笑答话。
“是这样么?”
柳霏雨从台上下来,一步步靠近站在檐下的红衣男子和白衣女子。
卿词面对着众人困惑好奇的注视,神态有点不自然起来。
“这是令妹?”
柳霏雨说话间已来至他们身前,她看着他们紧紧相握的手,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是的。”霍景阑看了一眼卿词:“这是霍卿词,我的双生妹妹。”
霍景阑说着,便当先举步,牵着卿词避过众人的审视往右边的回廊处走去。
“害羞了么?”
霍景阑在卿词耳边低声问道。
他的妹妹长期隐于谷中,极少被这么多人注视着,感觉不太自然也是正常的。
卿词苍白的脸有些许泛红,她垂了眸,轻声承认。
霍景阑轻笑出声,只觉他妹妹偶露憨态煞是可爱。
“霍公子,你们也是来参加明天的七夕庆典?”
柳霏雨向在场众人交代了几句,便又快步走了过来。
“是的,七夕是在下和舍妹的生辰。”
三人并肩而行,回廊清幽,壁画鲜妍,仿将方才的热闹喧哗全都隔绝在外。
“是公子和霍姑娘的生辰?”
柳霏雨一扫他们二人极度相似的面容,再次惊讶。
“那你们可否参加明晚的‘兰夕庙会’?庙会的节目可是很丰富哦。”
她的语气中略带期待。
霍景阑看了看柳霏雨,说道:“那就要看看我妹妹的兴致如何了。”
“既是紊霏才女热情相邀,我们又怎好拒绝人家的好意呢?”
卿词见霍景阑和柳霏雨都看了过来,出声回答。
“霍姑娘,你别太客气,我叫柳霏雨,你叫我霏雨便行了。”
柳霏雨笑着对卿词点了点头,眼睛再掠了卿词的金眸一眼,心中略略猜到了些什么。
三人停停走走,偶尔闲聊几句,相处得甚是愉快。
许是夏阳高烈,晒得卿词的脸色愈发红润,倒让旁人看不出白衣女子红润之下极度不正常的苍白,就连霍景阑,也似被蒙骗了过去。
重重衣裙之下略有颤抖的双腿,关节处愈加明显的刺痛,似被铁钉穿透骨头的感觉,痛得淋漓尽致。
她走了这么久,其实已经不能再撑下去了,只是靠着一股意志不让他们看出不妥。
“柳小姐!柳小姐!”
一个灰衣小厮从别处疾跑而来,“原来你在这里!终于找到你了!”
“六竹,这么急找我何事?”
“烟寒居士来了秋水轩,想要见小姐你一面,所以命小的来找你。”
“原是如此,你先回去禀报,我稍后就到。”
“好的,小姐,你可要快点来喔。”
“嗯。”
柳霏雨应了一句,便问霍景阑:“未知霍公子可能陪小女去一趟?”
“不用了。”霍景阑断口拒绝,他紧了紧卿词永远暖不起来的手:“小妹身体不太好,我可想让她早点休息。”
“但是烟寒居士可是心心念念想着霍公子你当年的那一局星榆棋局啊,”柳霏雨并不死心:“他知道小女认识公子你,也曾来过笙歌城,所以特地拜托小女若再次看见你务必要请你去一趟。”
一语毕,三人突地沉默下来。
“景阑,你便去一趟吧,我有绿依陪同便行了,你别扫了柳姑娘的雅兴吧。”
卿词将柳霏雨眼中夹杂着期许与爱慕的未明情愫看在眼里,遂对霍景阑说道。
“对的,”跟在后面的绿依也上前一步对霍景阑说道:“公子你便去一趟吧,小姐有绿依照顾便行了。”
“……如此,你便好好回房休息。”
霍景阑其实心里并不放心,她毕竟舟车劳顿了这么长时间,双腿虽能行走,但实则并没有好转,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想离开她半步。
然而……
他叹了一口气,又叮嘱了绿依几句,这才和柳霏雨双双离去。
卿词停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绷紧的身体才松懈了下来,然,这一放松可吓坏了绿依。
“小姐!你究竟如何?”
“绿依,扶住我。”
卿词的双腿终于止不住地颤抖,她几乎使不上一丝力气,已经扶紧她的绿依一看,立即察觉不妥。
“小姐你的双腿?”
“先扶我到客房吧。”
卿词轻声吩咐。
果然还是撑不久了啊。
她额冒冷汗,每走一步都如走在
针上,穿透血肉的痛楚沿着神经末梢散发到全身。
臂弯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颤抖,她并没有侧头,而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我还能撑下去。”
“小姐,要不绿依叫大公子回来吧。”
“……不用。”
两人终于到达客房,卿词靠在床上,急促地喘气,竟连心脏处的巨大鸣动也急促剧烈起来。
她闭上了眼睛,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绿依这才发现她家小姐的脸色已是苍白得不似活人。
她实不忍心,又想起大公子刚才的嘱咐,遂放轻了脚步往门外走去。
刚一走到门口,想拉开木门,身后便传来白衣女子虚弱的质问声。
“你……想去哪里?”
“小姐,你让我去吧!”
绿依没有回头,生怕看见卿词倔强的眼神会心软。
“我都说了我能撑下去。”卿词似喘了口气,“……不要让他再担心我了。”
“……小姐……”
绿依终是忍不住扭头看向倚在床畔的白衣女子,放在门把上的手颓然落下。
卿词见她终于向自己妥协,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的腿……绿依能做什么吗?”
“你只需帮我把金针烧热便可。”
良久,并不大的房间才响起卿词轻到似无的声音。
“是。”
绿依哽咽道,走到桌边点燃了碧纱灯。
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波痛楚过去,卿词接过绿依烧热了的一枚金针,刺进右腿上位于膝盖的血海穴,那金针堪堪擦过关节骨位处,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白衣女子还是疼到狠狠闭了闭眼。
就连眸底的情绪都掩埋殆尽。
借着暖黄灯光,绿依依稀看见卿词眼角有泪花一闪而过。
但她连叹气都感到于心不忍。
整整过了两个时辰的治疗之后,卿词才将双腿上插满穴道的金针拔了出来,在拔完最后一根之后,她终于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绿依早就冲过去扶稳了她,慢慢地将她平放在床上,且细致地帮卿词盖好了被子。
当绿依再次看出窗外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吱呀——”一声轻微的开门声,绿依马上扭头望去,但见霍景阑一脸严峻地站在门边,绿依只觉他冥黑重瞳似比往日深沉,仿有星子落入其中,闪烁,却带着异样的亮光。
她突然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大公子……”
“她睡着了吧?”
霍景阑快步走至床边,看着她苍颜之上仍旧紧蹙的眉宇,只觉心底似那夕阳西落时般沉重。
他其实很早就提前退场回到这里,他知道房间之中发生的一切事情,他本想立刻推门而进,然而临到最后一刻,还是猝然放弃。
既然她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担心——
那么,他就装作不知道,装作不担心。
这,大概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习风萧疏,梅子冷香,昏黄纱灯拉长了床畔红色的身影,寂寂流离。
七月初七,乞巧佳节。
入夜之后,笙歌城才正式热闹起来。
踏长街,喝美酒,漫天繁星落于秋水湖上,化作银灯点点。
轻舟荡漾玉波澄,欢声笑语,是少女放灯时的默默祈祷。
她们祈祷得到如意情郎,她们祈祷感情美满,她们祈祷家庭安康。
一只素手轻放莲花灯盏于湖上,女子微阖双眼,看那神情似在期许着什么,看得旁边的红衣男子心头一动。
“许了什么愿望?”
“若将愿望告诉了你,那可不灵验了。”
白衣女子盈盈一笑,璀璨星影迷蒙了金眸,却清晰得令人不忍直视。
“莫不是……”霍景阑移开了目光,看向灯光重重的湖面,船正在靠岸,“卿词也想如意郎君了?”
“……你想多了,景阑。”卿词脸上一僵:“你看我样子很‘恨嫁’么?”
“唔……”霍景阑一听,果真认真端详起白衣女子的模样来。
两人的目光赫然碰上,白衣女子不经意间触到男子重眸中深藏的柔情,有一瞬的怔忪。
时间似于这一刻静止。
湖面暖光氲上女子淡漠的面容,有一种别样的冷丽。
霍景阑眼波微漾,缓缓倾身靠近白衣女子的脸颊,他其实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但,此情此景,此人,实令他沉醉其中不复醒。
只可惜,这梦幻般的时光稍纵即逝,船家一声“客官到岸了”便将所有人的思绪都拉回现实当中。
卿词侧了侧头望向岸上,清凉晚风吹散心中悸动,大街之上的喜庆又勾起她的好奇心。
“那里何事如此热闹?”
霍景阑略一回神,唇边又勾起一痕笑意,“去看看便知道了。”
丝竹乐曲不断,一轮又一轮从远古流传下来的舞蹈穿街过巷,为人们送上节日的祝福。
他
们口里唱着不知名的歌曲,歌声模糊不清,却令人听出别致的快乐。
柳树之下,鹊桥之前,有一行五人却远离繁嚣,静静看着画中人们毫不遮掩的幸福愉悦。
尽管是七夕佳节,笙歌城的百姓都穿上五彩鲜艳的衣服,但是那女子仍是一袭广袖白衣,唯微风拂过的时候,才依稀看见她衣袖处绣有一朵简洁青莲。
这样一名看似独立于众生之外的女子,身边却站着一位魅冶近妖的红衣男子。白衣女子看着街上繁华喧闹的景象,唇露不经意的淡笑,而红衣男子却看着她,重瞳深处柔光惑人。
“我们……”
卿词还未说完,便被面前突然凑近的一张鬼脸吓得一窒,头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那人嘴里还喃喃地唱着什么,他似乎对卿词特别感兴趣,围着她跳了一圈又一圈的舞蹈,卿词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许不知所措,她稍稍侧头往霍景阑的方向望去,看见他同样被几名鬼脸男子围着跳舞,红衣男子触到她的目光,遂回以她一笑,示意她不必害怕。
笙歌城的百姓多以这种形式来表达自己对他人的祝福。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衣女子突然觉得手心一热,那围着她跳舞的鬼脸人一拉她的手顺着多起来的人流飞快地往前跑去。
“卿词!”
霍景阑一惊,想往前追过去,然而却被刚才那几个围着他跳舞的人团团守住,不能移动半分。
这样无端分离的情景何其相似!
红衣男子霎时愣在原地,眼神恍惚地看着白衣女子被那人浪越冲越远,最终失去了影踪。
“公子,我们应该怎么办?”
漾华本向前追了出去,无奈人潮汹涌,追了几步还是被推搡了回来。
“公子你若想找回刚刚的那位姑娘可要快一点到举行‘兰夕庙会’的莱茵寺后山去喔,迟了的话很可能会被许配了喔。”
迟了的话很可能会被许配了?
霍景阑一听,眸中闪过一道暗色:“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公子你不知道吗?”那名鬼脸男子揭了面具继续说道:“‘兰夕庙会’今年的重头戏可是成双配对啊!紊霏才女还会亲自参与呢!”
他说着便又戴上面具向着前方继续跳舞去了。
霍景阑微蹙长眉,显然对卿词突然被人带走有所怀疑。
他再也不停在原地,而是向着方才那男子所说的莱茵寺飞掠而去。
那个地方烟雾缭绕,浓浓雾霭自屋顶上穿透而出,背后重山跌宕,风吹散了熏香,却吹不散世人寄予那庙宇之神的愿望。
霍景阑面容肃冷,红衣长袖翻飞,人们只觉高大的玉兰树上偶有清风拂过,一抹剪影于头顶转瞬无踪。
满城都是迷离灯火,几道石桥连接两岸房舍,秋水湖上伶人绝唱,咿咿呀呀唱断醉生梦死。
然而,霍景阑却无心欣赏在高处所看见的震撼美景,他只一心一意记挂着他妹妹的安危,自昨晚以后至现时,他始终留神观察着她的脸色。
想不到自己刚刚稍不注意,她便被别人带走。
她的腿疾,究竟如何了呢?
茂密林中隐有篝火,人声鼎沸,各色衣裙华服瞬间涌入眼中,霍景阑停下脚步,不断在围着火堆跳舞的人中寻找那抹素白的身影。
然而,寻了良久仍是一无所获。
他渐渐握紧了双拳,重瞳深处蕴起一丝暗怒。
却不知篝火之中乐曲突然断了,四周寂静无声。
有一名女子从盛装的人群中缓步走出,她唇带欣喜微笑,如花绽放的脸上洋溢着毫不遮掩的蔚然。
“你终于来啦!”
人们看着她一步步地向着红衣男子走近,不由好奇她青睐的究竟是何人。
“是你?”
霍景阑一看来人,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没错,是我。”
那女子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绣工精致的玉白荷包双手递给面前不辨情绪的红衣男子。
霍景阑垂眸看了看那女子手中的物什,只站于原地,久久不动。
篝火热烈地燃烧着,可那尚自举着荷包的白衣女子眼中的神采却一点点地黯淡下来。
如那灯芯将尽的微明幽火,“啪——”地一声,灭了最后一点光明。
“公子,你收下吧!”
不知何人带头在死静到令人诧异的气氛中大声喊了一句,随即有更多的人出声应和。
“对!公子你便收下吧,难得紊霏才女对你如此有心!”
“公子,快点接受柳姑娘的好意吧!”
起哄之声不断,霍景阑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对众人的“劝说”视若无睹。
他心中当然知道收下了这个荷包意味着什么,薄唇越抿越紧,他忽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面前同是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只动了动唇。
“为什么?”
霍景阑皱起了眉。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你不惜带走了我的妹妹以此要我来参加这该死的兰夕庙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