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柳霏雨抬起头来毫不忌讳地望向霍景阑,她的眼神炽热而澎湃,还带有一丝少女的娇羞。
筑篝火,共起舞,笙歌城中千千百百年流传下来的传统习俗,在七夕佳节的这一晚里,尚未出嫁的年轻女子都可以送上自己精心编织的物品给心仪的男子,以获得天赐良缘。
而柳霏雨今年已经双十,虽则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却一直不嫁,外界之人纷纷猜测她是否已经遇到了自己喜欢的男儿,想不到结果竟然在今晚揭晓。
围观的人们都看向那名突然出现的红衣男子,这公子俊则俊已,可是神情也太严肃了吧?莫不是过于紧张兴奋,所以才无动于衷?
霍景阑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他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柳霏雨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决绝,说走就走。
“别走!”
她一把拉住霍景阑的手臂,也不管他接不接受,直接将手中的荷包塞到他手上。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有多久?自你五年前也于这个节日来过之后,我便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我时常去秋水轩做客论诗也只是怕你有朝一日回来我却错过了与你会面的瞬间。
我柳霏雨自认才情遍天下,可是每每看你题在画壁之上的诗词,总会无地自容,然而心中却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时隔五年之后我终于再次遇上你,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呢?
否则,我一定会后悔终身。
臂上传来执拗的触感,霍景阑被迫停在原地,他侧头,看着眼前女子酷似卿词的装扮,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到现在,他还未在场上看见那抹真正令自己牵肠挂肚的纤影,已是煎熬万分。
若是她有什么事情发生,我绝不会饶恕你。
霍景阑再也不看柳霏雨一眼,一拂衣袖便想离开。
岂料围观的众人看见他们在篝火前亲密的举动,都拍起掌来祝贺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说紊霏才女为何拒绝了如此多达官贵人提亲,原来是因为有了意中人……”
“啊!终于能看见紊霏才女得到如意郎君啊!”
“他们俩真的是郎才女貌啊,生得真是登对……”
……
“霍……公子……”柳霏雨已经知道他极度不悦,但是面对着众人的祝语,他就这样贸然离去,自己以后颜面何在呢?
“你便当霏雨一时任性,现在先配合我一会儿,可好?”
霍景阑本想一口回绝,然而尖利指甲刺入手臂的疼痛令他不得不直视死死抓住自己的白衣女子,他看着她楚楚可怜的面容,其实并无多大的触动,只是若再给她纠缠着不放,自己又何时能脱身去寻找卿词呢?
刚才在鹊桥之前她被强行拉走的一幕还尚留脑海之中,这么大的人浪,若然她被踩伤了双脚,那可叫他怎么办?
霍景阑迫于无奈,只想早早解决面前的困局继续寻找卿词,他伸出左手举起柳霏雨刚刚给他的玉白荷包,僵硬的嘴角扯起了一抹笑。
在别人看来,这无疑是幸福的笑容。
同样,在不远处站在树荫底下白衣女子的眼里,红衣男子唇边扬起的笑意是极致的满足。
她相依十四年的哥哥啊,终于于这个花好之夜寻到了自己的真爱啊!
卿词扶住了粗糙的树干,亦同样含笑望向那对互相偎依的恋人,只是,她没有和其他人一样鼓掌祝贺他们,她而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那抹逐渐模糊起来的红色人影,静静地落下泪来。
良辰美景,月虽不圆,花却好,满穹星榆横陈,那远古神话中的牛郎与织女双双对望,可惜,他的良人终究不可能是自己。
回去吧,折腾了一整天,她也累了。
立于树下的白衣女子转身,缓慢迈步往庙外的方向走去,却没有察觉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突然之间又骚动起来。
“那个公子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丢下紊霏才女就走了?”
“怎么连紊霏才女送给他的荷包都扔了呢?”
柳霏雨呆了一般站立在原地,周遭越来越大的议论声令她心生烦躁,她看着那袭毫不犹豫便追出去的赤色衣袍,只觉心脏似塞满了黄连般难受。
苦与寒,却无从解脱。
她知道他追出去的原因是什么,因为她和他同样看见了那名纤弱女子最后转身离开的样子。
那无声哭泣的面容看得人的心禁不住一揪。
他的妹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竟能令他毫无保留地全身心地爱护着她?
柳霏雨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笑,她根本对他一点儿都不熟悉,无论是他的过往,还是现在。
她仅凭他的落款“景阑”二字便猜对了他的真实身份,景阑,兰烬,语之谐音,同是隐藏了略带悲凉的意境,每每念此名字总会忆起你唇露不经心的淡笑。
那是怎样的一种风华?甘愿令世间所有的女子沉沦。
“卿词!你要到哪里去?”
霍景阑快步追了上来,白衣女子却对身后的呼唤声闻所不闻,只扶着一棵又一棵的大树往回走去。
“霍卿词!”霍景阑上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树林阴暗,看不清白衣女子脸上的表情。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怎么叫都不敢停下来?”
“……我没事。”
卿词沉默良久,她始终不肯抬起头来看向比自己高出一头有多的哥哥。
“既然没事,你刚刚为何不肯停下?”
“……我听不见你在叫我。”
“你!”
霍景阑听到这样的借口,哭笑不得,然而又不忍心说重话,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掌心中央是可以弥漫纹理的湿。
“怎么哭了呢?”
他轻声问道。
“……因为我今晚太高兴了。”
“……因为高兴所以落泪?”
你就这么喜极而泣?
“……嗯,是的。”
卿词每一次答话都沉默良久,但是霍景阑却无半分不耐,他就这样站在离白衣女子仅半步的距离,默默低头看她微颤长睫上闪耀的濡湿。
心中有不知名的情绪渲陈开来,她是真的看见自己找到了所谓的“良人”喜极而泣么?
又抑或是……
霍景阑万般情愫浮在心头,但他始终不敢进一步问她哭泣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他只拿出丝帕细心擦净她脸上的泪,嘴角还是禁不住露出一痕戏谑笑容:“幸亏我的卿词不爱贴花黄,不然,此时真的变成花脸猫了。”
“你怎么说到我像个爱哭鬼呢?”
卿词忍不住抬头嗔他一眼,眉梢眼角有别致的妩媚。
白衣女子混合着清漠却高华的微妙神情激得霍景阑心头一漾,重瞳惑处几近藏不起深邃的烟岚。
“……你怎能如此考验我的意志?”
霍景阑喃喃出声。
“嗯?景阑,你说什么?”
卿词此时已经收神敛绪,刚才在树下那种酸涩的感觉早已消失无踪,自己这是干什么呢?明明是一年一次的生辰,为何自己却如此失礼?
“没什么,只是想着卿词今年会不会送礼物给哥哥而已。”
“我有哪一年没有送礼物给你呢?”
卿词话语中略带不满,“我虽不懂针织女工,可是简单的手工活我还是会的。”
“如此?那不知我的好妹妹今年会送什么好东西给哥哥呢?”
“伸出你的手来吧。”
卿词微笑说着,她一瞬不瞬地望着霍景阑,偶有远处微弱的亮光拂过,在红衣男子冠玉般的俊颜上踱上迷糊的光与影。
霍景阑依言,含笑回望白衣女子,只见卿词从袖中拿出一个细长的锦盒递到他的手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有一丝不确定。
“怎么样?”卿词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打开锦盒,试探问道:“还喜欢吗?”
紫竹箫?
霍景阑眸中掠过一道异色,他看着眼前的紫竹箫,久久没有回答。
“你是在后悔方才没有接受柳姑娘的邀请吗?”
卿词见霍景阑出神恍惚,以为他想起刚刚的事情,不由问道。
“她并不是我心仪之人,”霍景阑回神,他瞥了卿词一眼,继续说道:“她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那为何你又要接受她相赠的礼物呢?”
“为了保存她的面子。”
她既有求于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我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毕竟她是个尚未出嫁的云英女子。
“如此说来,即是你方才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然你还以为如何?”
霍景阑斜睨她一眼,转瞬便将盒中的紫竹箫拿到手中,他将箫转了几转,问道:“为何送箫给我?”
“因为你妹妹我实想不出送什么给你好了。”
卿词突地抚额装作头痛的样子。
“鬼丫头!”
霍景阑不由失笑:“为哥哥准备礼物很难为你么?”
“要听实话么?”
两人边说边走着,卿词侧头望他,水墨容颜蒙上一痕俏皮。
“嗯。”
“谷里的竹林今年长得太好了,而我又看你紫竹箫裂了好几个口子,所以便寻了最好的竹子给你做了箫了。”
“……”
霍景阑沉默,走了一段路程才再次开声:“怎么我听你的理由如此别扭?”
“有吗?”
卿词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你可别看少了这管小小的竹箫,单是挑选竹子我可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啊……”
“嗯,我知。”
“而且,做竹箫也很讲究技巧啊……”
“嗯,我知。”
“我做了许多遍才做出了这管最满意的给你了……”
“嗯,我知。”
“所以呢,你可不能嫌弃啊。”
“我何时有说过嫌弃?”
“可我见你似不太喜欢啊。”
卿词停下脚步,看住他:“其实你刚才实不用追出来的,虽则柳小姐不是你心仪的女子,可是留她一人在那里也不好。”
“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霍景阑抬手想摸她的发,然而却被卿词侧头避过。
“景阑,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有我这副残躯的存在,所以才令你事事受到掣肘?”
霍景阑看着摸空的手,耳畔听着她带着三分激动三分自责的话语,不由低逸出一丝叹息。
他转头望向更远的深山,重眸之中忽地绽放出亮光,“作为生辰礼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如何?”
“去哪里?”
“一个美如人间仙境的地方。”
卿词敛了敛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漆黑如墨的山林,道了句:“好。”
树下踏枝,虫鸣叶动,风过处,响起一浪又一浪的低语。
月夜静谧,周遭一切细微声响都变得清晰起来,流水潺潺,洗涤人心。
“你说的那个地方是这里?”
卿词看着眼前不断向前流淌的河流,疑惑问道。
“正是。”
“那?”
“先别出声,”霍景阑低压一下她的嘴唇,“静静看着。”
银辉遍地,似在一眨眼间照彻周遭一切。
磷光点点的溪流,叶尖溅上光粒的青草与大树,忽有一点浅绿亮光染上白衣女子的纤指,低眸一瞥,是炎夏里最常见的流萤。
卿词转头望他,寂寂眸光中蕴上一股清泉。
“漂亮吗?”
霍景阑含笑问道。
“漂亮!”
“还未完呢。”
霍景阑指了指草地:“你再仔细看看。”
卿词依言望去,浅金色眼眸渐渐惊讶地睁大。
流萤如火,所过之处竟有莹白花朵渐次绽放,点缀一席墨色。
卿词惊喜异常,蹲下身子去看那一朵朵娇小玲珑的白花,流萤调皮,停在她的发梢、衣襟、裙摆,轻冉冉地再次飞走。
箫声起,百花齐放,白衣女子看了红衣男子一眼,冷丽脸庞氲上萤火流光,她突地轻点脚尖,迎着那一曲《蝶恋花》飘旋起舞。
舞,是随意的舞,白衣女子于光晕之下追逐虚空的流萤,素衣广袖飘飞,乌发临风,遮了半樽水墨容颜,唯舒展的修眉渲染着不加收敛的愉悦。
女子轻盈的舞姿落于深深重瞳之中,唇畔吹起的箫音越加明快,丝丝缕缕萦在空中、水中、白衣女子的流云长袖上,华裀绮棂,千重魅影惑心间。
一箫毕,女子仍在轻盈旋点,眼角流露出的妩媚不经意间摄人心魄。
“还跳么?”
霍景阑缓步走进她,看见她隐在发间的那支血玉莲簪,眼角微颤。
他无意识地抬起右手扯掉她戴了多年的发饰,看着白衣女子微带惊愕的神情,唇角忍不住地上翘。
浓黑长发透亮,似一匹绸缎飞扬在夜风之中。
绸缎之下,是佳人微闪着光的湛亮眸色。
“来,坐下。”
霍景阑半带她入怀,于开满花朵的草地上坐下,卿词靠在他的肩膀,微阖双眼,调整心神。
霍景阑静静地看着她浮上绯色的苍颜,掌心之处输入些许内力助她平复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好点了么?”
“嗯。”
卿词并不睁眼,只是靠在他的肩上,闭目养神。
“想不到我的好妹妹会跳舞啊。”
寂夜之中再次响起霍景阑的声音。
“而且跳的,还是极不容易掌握的柘枝舞。”
他转头看她一眼,见白衣女子的眉角似颤了颤,笑得愈发得高兴:“卿词,说与哥哥听,你这舞,是从哪里学来的?”
“藏书阁的藏书中有。”
她顿了顿:“而且,小时候见母亲跳过给父亲看,所以也就有个印象了。”
“是这样吗?如此,你还会什么舞蹈?”
“没了,我就只会这一个舞蹈,”卿词勾了勾唇,语带自嘲:“一个残疾之人学舞蹈来作甚呢?”
若不是幼时看见母亲跳这舞时所流露出来的幸福与满足,她根本不会留意自己用不上的东西。
即使这舞有多曼妙。
“卿词很快了,还有三味药便能医治你的腿疾了,”霍景阑似在对着怀中的人说,又似在自言自语:“你只需再等等,很快便能凑齐的了。”
然而卿词却只是不经意地一笑:“如此,便麻烦哥哥你了。”
霍景阑抬手为她梳理长发,柔顺青丝滑过指间,令人莫名心动。
“景阑,过了今晚我们也二十了吧?”
“嗯,是的。”
“想不到这么快就过了十四年了。”
她突地睁开金眸,看着满天的繁星,听不出语气喜怒。
“时光容易把人抛,我们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日子很快会到尽头的,”霍景阑接口道,“来,拿着。”
说罢,便将从怀里取出的一样物什交与卿词手中。
“嗯?发簪?”
卿词想转头回去看他,然而却被霍景阑用柔力按住后脑,“先别动。”
卿词无奈,只好低头端详手上的簪子。
发簪的样式很简约,紫檀木所做的簪身,簪的顶部却有一颗觅蓝晶石缀在中央,被片片精琢的玉白叶片围绕,风致却不失典雅。
“你做的?”
“喜欢吗?”
霍景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很漂亮……”
卿词忍不住叹息,“你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么?”
“嗯,可以这样说吧。来,簪子给我。”
霍景阑说着,便接过她手里的发簪,插在刚刚帮她挽好的发髻上。
他轻轻转过她的身子,直视着她的脸容,重瞳微熠,眸底闪过一抹惊艳。
“原来我的双生妹妹打扮起来还是不错的。”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