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桌叫两个参军挪开,王进维正伏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搜寻,烟官在他周围又布置了几盏烛台,谢竟看了一眼道:“叫殿下笑话了,到了某这个年岁说什么情深情浅。”
郎君无论什么年岁,在外人面说起感情的事来都有一种同样的内敛,他勉强笑了笑,“她去的早,有些事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看来谢先生还是长情,否则如何能念念不忘?”长孙姒看他面上不自然的神情,心下了然,又表现出一副深谙其道的模样来,“听闻谢先生以前是高门里的西席,文者才情俊秀,心意绵长,这个我懂!”
仿佛几步远处的议论搅得他心绪不宁,谢竟愣了愣,这才点了点头,“都是陈年旧事了,还劳烦太傅同您说起,不值一提!”
长孙姒说这就不妥了,“大晋惜才,自建朝以来便是这个风气,哪里能不提?先生是江南西道岳州人,门下侍中徐延圭曾在那里做过刺史,远近闻名,同先生前后脚进京。以谢先生之才,不晓得当年如何没投到他的门下,偏生到了京城中来?”
她同他漫无边际地扯闲篇,家长里短,虽简单却又繁琐复杂,一不小心就能万劫不复。谢竟从她的神色里判断不出如何回答,只道:“某一介酸儒,身无长物,幸得贵人们提点才苟活至今。在岳州也好京城也罢,偏安一隅就是幸事。”
谢竟是个谨慎的,比那个说道两句便没了方寸的谢辉难缠的多,长孙姒笑笑,“也是,如今虽说天下太平,但总有不安定的所在,那么谢先生左臂上的旧伤便是进京途中所留?”
他左臂微微动,垂下头看了看才道:“……是,当时雨季,山路泥泞,不仔细滑下了山坡,被巨石所伤,辛亏捡了条命回来!”
哎,不是偶遇山匪,这话当真没法往下问了。同这样精明的人周旋,自然兴致勃勃,长孙姒笑眯眯地道:“甭看你现在说得轻巧,如今伤痛难愈,当日不定得多痛苦。从岳州到京城,谢先生举家走了一个多月,想来坎坷,到京中也无安身之处,那时谢先生伤便好了?”
“也不算痊愈,只是某要养家,急着寻一个去处,忍一忍也便过去了。”
长孙姒点头,“谢先生当日出到京中,有熟识的人吗,如何就拜到谢太傅门下?”
谢竟未提究竟有无熟人,只道:“那时候,尚是太子的太上皇正修撰前朝史书,某便毛遂自荐,谢太傅看中了某的学问便收在身边。后来入了圣人府邸做詹客后,也提携了某。”
他说的周全,长孙姒也没瞧出什么破绽来,官场上几经起落,说话直抒胸臆的少见,她也不在意,问道:“听说谢太傅亡故的幼弟与谢先生同名姓,谢先生又有才学在身,所以太傅格外器重?谢先生也顾念旧主,即使十余年谢太傅默默无闻,也不肯另拜他门!”
谢竟点头,偏过头去道:“是,某感念谢太傅知遇之恩,一心效力,从不和其他贵人过从甚密。”
所以,徐氏和他的话究竟哪个更为可信,还是都在撒谎?谢竟撒谎不出所料,那么徐氏呢,一个深宫里的娘子,又做的什么打算?
她遥遥地看了烟官一眼,她会意,暗自戳了戳险些睡着的王进维。他迷茫地睁开眼,佯装才发现线索似的,大呼小叫,“殿下殿下,寻到了!”
三人围过去,他正蹲在一块一尺见方的铺地石砖旁,指了指道:“殿下,您瞧!”
石砖灰迹斑斑,清理干净也是如常,若是同旁边的方砖对比起来,他所指的那两块凸起一些,缝隙压得也不甚严实,高低不平,模样同周遭的差不离,可仔细看去模样却是截然不同,长孙姒装糊涂,问瞧什么。
王进维默了默,认命地解释了一番,“这两处地砖和周遭的不一样,是后来砌上去的。敢问谢先生,这儿出了何事,何必把砖敲了重塑?”
众人扭脸看他,谢竟似乎没有收到如此盛大的瞩目,神情有些警惕,讷讷地道:“这便是小儿伤人之处,方才某没有说清楚。事发之后,某为了掩盖痕迹,所以重新铺了地砖。不敢假人之手,所以,铺就的粗糙了一些。”
王进维哦了一声,叫人把这两块地砖撬起来。长孙姒避开两步又问谢竟,“这么说,倒是想起方才谢先生说的,谢通事的头疾在他二十六岁之前没有,为什么谢先生说同他阿娘一般,打小就头疼呢?”
谢竟俯身行礼,“殿下恕罪,倒真不是某说谎。小儿着实打小就有头疼的毛病,只是没有如今这么严重。他重伤家仆那次是他头一回发病,可能严重一些,后来在没那般剧烈。想来他在四方馆,怕自己病发伤人,所以头疼时就躲到自己的屋子里去,所以鲜少有人看见!”
长孙姒说好,“如此说来,他如果在四方馆发病也同在家时一般,性情暴虐,思绪混乱,那么定然也是痛苦难当?”
“是!”
“可谢先生并不知道,谢通事在四方馆的休息之处除了门窗紧闭,不许旁人进入,其他并无异常。他的屋子也和同僚口中他的性格一样,温和随,。一个时常发病的人如何能控制住不去碰墙上那把利剑,毁坏些东西想来也是在所难免!”
她瞧谢竟欲要解释,摆了摆手,“我晓得谢先生要说什么,物件可以重新摆放,墙面也可重新修饰,那么人呢?谢通事在四方馆,每日三五个时辰,长达十年,发病也逾五年,就能丝毫踪迹都不留吗?”
谢竟张了张嘴,最后只落一句,“某着实不晓得。”
“那这个呢,你也不晓得吗?”王进维扒拉开微湿的泥土,当中落着一物,他用竹镊子夹出来,在白纸上抖干净递给他瞧,“娘子的翠羽花钿,痕迹斑斑,埋在这里少说七八年了吧?谢先生不是说,这屋子是在尊夫人去后,谢迹才建起来的,怎么会有娘子的物件?”
谢竟道:“许是之前哪个丫头,伺候的时候不小心落在这里,王侍郎不要少见多怪!”
王进维冷笑,“我少见多怪,你告诉我,哪家的丫头敢用这种点翠的花钿,市集上多少钱一个?谢先生,你家的丫鬟可比宫里的女史还阔绰呐!”
谢竟不屑一顾,抱着肩瞥了一眼魏绰,“也或许是魏隐的,同小儿私会,不小心落在这里!”
魏绰如今对他的话早已习惯,掸了掸袖子道:“魏先生之前不是说,令郎都是接着舍妹的信件才往宜阳坊去的么,怎么又改成来你家相会了?就算谢先生说的是实话,那么敢问谢先生,舍妹同令郎相识不过一年,舍妹的花钿如何能埋进十来年前的地砖之下,何况这地砖还是你不愿假他人之手,亲自铺就的!”
供桌上的烛火跳了跳,印上谢竟的脸面多少有些怪异,他胸口起伏几下,冷声道:“这屋子都是管家那老儿在伺候,小儿的事情某都说了知之甚少!”
长孙姒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看他继续挣扎,“那老管家,谢先生是从哪里找来的,何处人氏?倒不如找了来对一对口供,兴许还有所发现。”
谢竟侧了头,北极挺得笔直,“久在京城里乞讨的老叫花子,某看他可怜才收进府里,哪里的人不晓得,听说以前在家务农。发水成了流民,才到京城里来讨生活!”
“哦,流民,务农。”长孙姒往他拇指处的铁扳指上看了一眼,“一个耕作的老者,手指上竟然有久戴铁扳指的白痕,谢先生家的丫头阔绰,这老管家也是深藏不露呐!”
谢竟搭在手肘上的右手哆嗦了几下,也不看她,径自道:“许是他诓了某也不定,如今人都走了,某也无法追究!”
“是吗?”今儿巧了,摸了个翡翠灌顶经纹的手炉,正摸在复有众生连年累月,痿黄疾恼苦楚万端的字样上,长孙姒道:“是老管家说谎,还是谢先生不肯直言相告?昨儿我也做了回小人,派了两个影卫伏在你府上,从日到今日除了谢先生一个进出,他们再没发现旁人,敢问那管家身在何处?”
他不成想她会有这么一手,愣在当场无言以对。王进维看了一眼长孙姒,又看了一眼谢竟,恍然大悟,“你,你不是连那老头儿也杀了吧?”
“某没有!”谢竟矢口否认,“王侍郎指摘,最好有证据,莫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王进维十来年没见过嫌疑重大还如此理直气壮之辈,险些气了乐,“从茶肆到这儿,你谢竟说过一句实话没有,前言不搭后语,你叫别人如何信你?”
长孙姒笑眯眯地望着有些阴郁的谢竟,“谢先生昨儿没杀人,因为这府上根本没有管家,谢先生和谢管家本就是同一个人!”
众人的目光落在谢竟脸上,他不过五十来岁,面貌不算老,那管家已有六七十,须发皆白,如何改头换面,长孙姒道:“空口无凭,倒不如去谢先生屋中找一找!”
出门右一拐便是谢竟的屋,进屋前有人给南铮送了封手书来,他对长孙姒颔首,匆匆去了。
谢府东侧紧挨着坊墙,巷子里停着马车,车前迎风立着个老者,皂色斗篷,气宇轩昂可眉宇间的焦急掩饰不住,正是那位列宰辅的徐侍中。
候了片刻,见南铮缓步而来,却也不顾尊卑,俯身下拜,“求南统领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