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灌入山谷,自狭窄的谷口呼啸着冲向通往息川的云中平原。离司用满是鲜血的裘衣裹着韵儿紧紧抱在怀中,逆风步出峡谷,一眼望到阳光洒照的平原大地,脚下一个踉跄,再也支持不住,连人带剑滚下山坡。
韵儿被她从怀里甩出,撞在一块岩石上痛得哭了出来。离司撑起身子,见她除了手上脸上略有擦伤,并无大碍,顿时松了口气,想要站起来哄她,却已经力不从心。韵儿爬到她身边,见她浑身是血,吓得哭道:“离司姑姑,离司姑姑,你怎么了?娘亲呢,娘亲去哪里了?”
离司勉力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韵儿不哭,没事……已经没事了……”说话之间,地上已是聚了一摊鲜血。在她后背之上,数道深可见骨的创口血肉模糊,其中一道透胸而入,形成骇人的深洞,鲜血便从这创口中不断流出,仿佛正在迅速消耗着她的生命。
离司昨晚抱着韵儿一路杀出鬼师的包围,虽仗着轻功卓绝,尽量避开攻击,但为保护韵儿不受伤害,终为猛兽所伤,尽力支撑到这里,已是油尽灯枯。她本身精通医术,知道此地无医无药,这样严重的伤势已然难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支持不到靳无余军中了,但是鬼师的情报至关重要,如果不能送到,整个九域都面临着覆亡的危险,喘息片刻,将浮翾剑递给韵儿道:“韵儿,从这里一直往前走,穿过这片平原就是咱们昔国的军营。姑姑……姑姑走不动了,你拿着这柄剑去见你靳叔叔,告诉他……告诉他,鬼师用蛊术驱使兽群,想要攻击我们的军队……”她话未说完,唇边不断涌出鲜血。韵儿看着她的伤口,想起昨晚被猛兽杀死的村民,哭道:“姑姑,你不要死,韵儿害怕,姑姑不要死,不要丢下韵儿。”
离司自忖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哑声哄道:“韵儿,你快走,去叫靳叔叔来救姑姑,还有……还有你娘亲。你快些去,姑姑就不会死,快去……”
韵儿听了止住哭泣,含泪道:“真的吗?姑姑不会死,我去叫靳叔叔来救姑姑。”
离司靠在岩石上,低声道:“快走……一定要找到他……”她的声音越来越弱。韵儿虽然害怕得很,但骨子里也有几分源自母亲的坚韧,现在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姑姑,爬起来擦干眼泪道:“姑姑你等我,我……我很快就回来!”
离司朦朦胧胧看着韵儿瘦小的身影向前跑去,感觉身上越来越冷,神智渐渐模糊,慢慢闭上眼睛。就在这时,风中突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似乎还夹杂着韵儿的呼喊,她不知是否是韵儿遇险,心下大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连一分力气也再使不出。片刻之间,马蹄声倏然接近,有个男子低沉的声音道:“人在这边!”跟着—个女子问道:“是什么人?怎么会带有浮翾剑?”
离司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容颜,跟着一股内力涌入,穿经过府,护住她心脉。来人抬手连点她背后穴道,止住流血,又将两粒药丸送入她口中。离司靠在她怀里,精神微微振作了一下,泪水却夺眶而出,“公主……是你吗?”
原来来人竟是自伏俟城西行,路过此地赶回白虎军中的子娆与夜玄殇。夜玄殇手中正抱着韵儿,向她询问情况。子羿从马上取下水囊,跑过来递到母亲手中。
子娆慢慢喂离司喝了几口水,撕下衣襟替她裹伤,见她伤得如此严重,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离司牵挂了十年,今天重新见到旧主,几疑是在梦中,却也知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二人定能保护韵儿周全,将军情送达,轻声道:“蛊尸……驱使兽群……在后方……她是昔王的女儿……王后……遇险……”她虽气力不足,说得断断续续,但二人已大概猜知发生了什么事,转头对视,心中自是震惊。
子娆设法稳住离司的伤势,又慢慢哄着韵儿说话,终将昨夜村庄中发生的掺事弄清,知道且兰等人被鬼师所困,凭两人之力绝对无法援救,何况还要顾及两个孩子和重伤的离司。此处离靳无余驻军之处只余不到半日路程,这两日间,穆国白虎军、昔国中军皆会到达此处,会师应对北域。两人商议过后,遂决定立刻前去调兵。
子娆将离司抱到马上,为怕她伤口颠簸疼痛,暂且点了她睡穴,自己在后相护。子羿这几日已经学会独自骑马,便和韵儿共乘一骑。思念母亲,骑在马上伤心落泪。子羿虽只比她大了两岁,此时倒是颇有大哥哥的模样,见她得单薄,便将自己的裘袍脱下来让给她,一路逗她说话。韵儿毕竟年岁尚幼,很快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愁苦之情减轻不少。
几人一路北上,马不停蹄,日落之前终于赶到军营。这时候昔王所率中军与穆国白虎军已经同时到达,正在各处安营扎寨。苏陵与穆国领军上将卫垣、虞肖以及靳无余、叔孙亦皆在主帐之中商议布防事宜,听得穆王到来,一同出帐相迎,韵儿从昨日到现在受尽苦楚,一见到父亲,立刻哭着扑上前去,叫道:“父王,快去救母后!好多好多的野兽还有怪鸟,它们要吃掉母后……你快去救母后!”
苏陵相隔十年重见子娆已然惊讶,突然又见女儿和她在一起,夜玄殇怀中尚抱着奄奄一息的离司,一颗心直往谷底沉下。靳无余已经抢上前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夜玄殇将离司交给他,进入帐中,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众人闻言无不震骇。
苏陵听说且兰竟然遭遇鬼师袭击,如闻晴天霹雳,猛地自案前站了起来。靳无余急道:“殿下,我立刻带兵去寻娘娘!”
帐中一片死寂,竟然没有一人应和。只因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情况确如离司与韵儿所言,那么此时就算是倾尽两国精兵去救,恐怕连且兰他们的尸骨也都找不回来。苏陵面色惨白一片,双目却似要喷出血来,令人望之生寒。所有人看着他的脸色沉默,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突然,夜玄殇沉声道:“此处有我,想去就去。”
男人与男人之间,一言已足,无须多说。子娆伸手揽过韵儿道:“如有意外,我必保她无恙。”苏陵虽知且兰生还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但夫妻情重,无论生死绝不能弃她不顾,决心已定,对他二人躬身一拜。这一拜,无声无言,却是举国相托。夜玄殇点了点头,苏陵随即转身离帐,点起帐下精兵,全力向王域赶去。
一夜快马行军,第二日天将拂晓,昔国的军队便已寻到且兰他们遇袭的山村。
苏陵传令战士四下搜索,放眼山野,但见四处草术狼藉,布满了异兽的足迹粪便,不远处一角村落,房屋坍塌过半,人烟绝迹,竟连半分活人的气息也无。
他见此情景,心如火焚,沿着一路血迹打马前奔,却生怕在什么地方看到妻子残缺不全的尸骨。不料赶到村尾,忽见一辆马车前站着数人,当中一女子白衣轻裘,雪肤花貌,不是且兰却又是谁?苏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及勒马,纵身向前掠出。且兰原本正要上车,听到马蹄声,回头看去,猛地见到丈夫,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苏陵抢到近前,一把将她揽住,颤声道:“且兰,且兰是你吗?”入手处伊人身子温热,呼吸轻浅,恍若此身入梦。
且兰被他抱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心中却柔情冲涌,泪盈于眶,“当然是我,你怎么到了这里?”苏陵此刻也同时问道:“你是怎么逃过鬼师的?”
两人相视一笑,且兰转头道:“是予先生救了我们。”
苏陵这时才发现还有他人站在车旁,却是青冥与几个幸存的护卫。其中有个青衣人面色淡淡,正转身向他二人看来,想必便是且兰说的救命恩人了。他放开且兰,上前兜头一揖,道:“多谢先生相救拙荆,苏陵粉身碎骨亦难以为报!”
那人负手在后,不避不让受了他一礼,笑道:“一向听说昔王苏陵遇事沉着,从容稳重,有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之定力,不想竟也是性情中人。”
苏陵被他说得脸上微微一热,但与且兰目光对视,皆是真情流露。两人经此大难,仿若隔世相逢,不约而同伸手握住对方,千言万语,都已不必再说。且兰不知离司与韵儿是否脱险,原本便打算尽快赶去军营,打点了车马准备启程,此时遇上苏陵,知她二人无恙,放下心来。但此地也不便多作耽搁,几人略略叙话,仍是登车上路。
苏陵派了一队士兵快马回去报信,自己带大军在后押阵。昔国军队护卫着马车,徐徐向北行去。这时苏陵已知儿子早产诞生,怜爱妻子辛苦,百感交集,又听且兰细说予先生退敌、儿子拜师之事,当真既惊且喜。他一路上和予先生同车而行,随兴闲聊,发现此人胸中所学浩瀚如海,言辞谈吐见地不凡,不禁暗暗称奇。
而且不知为何,虽是萍水相逢,自己对他竟觉一见如故,莫名亲近。
且兰在旁听他们谈古说今,目光一直不曾离开予先生半分。这两日她细心观察,已知他脸上可能戴着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所以喜怒无形,莫可揣度,而且叫人无从推知他的身份。但是这人无论身形气质都让她感觉无比熟悉,若不足他双目已盲……想到这里,她心中忽然一念电闪,一时之间,呆呆看着那双空寂的眼眸,心中惊涛翻涌,几难自持。
苏陵正和予先生说话,见她脸色有些不对,关心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予先生也微微转头,似乎看向这边。且兰虽然明知他看不见,却仍旧觉得像是有道无形的目光,将自己心中所想透视无余。便是这种感觉,曾经令她沉迷沦陷,几难自拔,曾经令所有人甘心追随,百死无悔。且兰微微闭目,平静了片刻,才轻声对苏陵道:“没事,方才忽然有点头晕。”
予先生听她呼吸略促,轻轻拂袖,随手搭上她腕脉。且兰盯着他的手,一动也不敢动,只觉掌心冒汗,几乎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片刻后他收回手,淡声道:“凝神调息,莫要多思多虑,劳心伤身。”
且兰轻轻嗯了一声,听着那平淡口气之中若有若无的关怀,眼中一热,险便落下泪来。她急忙转开头,过了一会儿,心绪才渐渐平静。这时予先生闲谈之间随口问起了穆国的情况,且兰微微抬眸,突然问苏陵道:“先前听你说是九公主救了韵儿回去,她这些年究竟怎样,如今是与穆王在一起了吗?”
苏陵笑了笑道:“我当时听说你出事,心乱如麻,也没来得及细问。但看那情形,她与穆王情义如旧,更何况两人已有了个差不多十岁的儿子,我琢磨着穆王恐怕很快便要册立太子了。”
“穆王与九公主的儿子?”且兰轻轻瞥了对面一眼,又道:“那九公主……岂不是名正言顺的穆国王后了?”
苏陵道:“说来本该如此。当年公主失踪,我们和穆王都寻了她好久,如今还是穆王有心,终将他们母子接了回来。那孩子好像名叫子羿,想必先前是随母姓,眉眼间也与九公主甚是相像,但看举止却颇有其父风范。对了,说到这个,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且兰听他口气颇为郑重,奇怪道:“什么事?”
苏陵道:“我虽只匆匆见了子羿一面,但感觉那孩子很是不错。我们与穆国一向交好,穆王与九公主也都是旧识……”
且兰微笑接口,“你想与穆国联姻?”
苏陵笑道:“你总是能猜到我的心思。昨日韵儿受了惊吓,见到我时哭得跟泪人似的,谁都哄不好,但最后竟肯听子羿的话。我见这两个孩子似乎颇为投缘,所以才有此想法。”
且兰垂眸思量,“这倒也不错……”说着抬头看向予先生,“先生觉得呢?”
予先生却没有回答。且兰见他面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自己说话,又叫了他一声,他才蓦然回神,道:“什么?”
且兰道:“方才苏陵说,九公主的儿子与我们的女儿年龄相当,又是投缘,我们想与公主结个儿女亲家,先生以为如何?”
予先生沉默片刻,道:“这件事似乎应问穆王和九公主才对。”
且兰道:“虽是孩子的事,但也涉及两国邦交,我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予先生身子向后靠去,过了一会儿,淡淡道:“门当户对,两小无猜,两国缔结同盟,两家亲上加亲,又有何不可?”
“若先生也赞同,那便好。”且兰目光自他笼在袖中的右手上收回,看着这熟悉的动作,面上竟似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却听苏陵笑道:“还有一事,我想若穆王当真答应联姻,又册立太子,我们昔国不妨也双喜临门,一起立了储君。”
且兰知他疼惜她母子二人,叹了口气,看着睡在身旁的儿子,柔声道:“这事晚些再说也不迟,他才出生几天,还没有名字呢。”
“对,说得也是。”苏陵想了想,转头对予先生道:“这孩子承蒙先生不弃,收入门下,不如便请先生替他取个名字吧。”
予先生倒也不推辞,微微侧首,略加思索道:“这孩子生逢乱世,四海动荡不安,不如替他取一个‘晏’字。晏者,天清也,希望自他出生之后,九州平靖,河清海晏,从此天下再无战乱。”
“苏晏。”苏陵点头道,“好,这名字很好。若此次得先生相助,能够瓦解鬼师,那么或许太平时日,便也指日可待了。”
当日黄昏,前去报信的战士快马赶回禀报,两国联军已经进驻离息川旧地百里之外的项章,北方今晨发现鬼师的踪迹,请昔王与王后速速入城。苏陵闻报,知道战事迫在眉睫,当晚并不扎营休息,下令全速行军,不到黎明时分,一行人已赶至项章。穆王得到消息,命叔孙亦、楼樊带了轻骑卫队出城接应。两人见且兰平安归来,喜出望外,对予先生更是感激莫名,一同来到车前致谢。
面对这两员大将,予先生也不过是在车上点了点头,便已算是见过。黎明前的夜色最是黑暗,城头的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照出片片森冷的光影。众人驱车入城,刚刚走到城门,予先生突然用手一搭车帘,侧耳倾听。且兰自他身上感觉一股杀气袭来,方要开口询问,他身子微微一晃,已到了车外。苏陵此时正对叔孙亦询问城中情况,回身问道:“先生何事?”
予先生面向城门,袖底似有幽幽异芒闪过。片刻之后,他忽然回头道:“传令三军战士全速入城,关闭城门!即刻调集所有弓箭手,布阵拒敌!”他的话锋利果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楼樊和叔孙亦皆是一怔,苏陵目光自他身上掠过,不知为何,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道:“按先生说的办。”话音甫落,半空中隐隐传来厉鸣,且兰闻声色变,“鬼师到了!”
说话之间,一片乌云自月光尽头迅速接近,怪鸟振翼之声漫空响起,伴着凄厉的长鸣向着城头冲下。
子娆与夜玄殇原本在白虎军中说话,闻声同时一惊。夜玄殇剑眉略扬,道:“来得好快!”子娆拂袖轻卷,浮翾剑落入手中,两人同时掠出帐外。
两军将士本便枕戈待旦,日夜警戒,敌踪甫现,立刻发动防御。不过片刻,城头弓弩升起,无数箭矢破空齐飞。鬼师以鸟兽为先锋,攻击城池迅若闪电,成千上万的怪鸟在城上盘旋,巨翼如扇,遮天蔽日,纷纷向着城头、望楼、行营等地冲去。
城上弓箭手以巨盾作为掩护,操纵弓弩阻击来敌。那怪鸟虽然体形庞大,却是灵活非常,凶猛残忍,一旦躲开箭矢,便迅速振翼冲,利喙巨翅每击必中,战士们当者非死即伤。城头很快被鲜血染红,随着怪鸟越聚越多,箭矢的威胁逐步减弱。街巷上戾啸迭起,不少战马被怪鸟利爪擒住,带上半空摔落;战士们拔刀与怪鸟肉搏,血羽横飞,场面惨烈异常。
就在怪鸟空袭的同时,城门处亦传来巨大的声响,群兽狂吼之声冲向月霄,震得山野动荡。子娆与夜玄殇斩杀数只怪鸟,双双掠上城头,临阵下望,纵使以他二人的胆量,也不禁毛骨悚然。
但见森然浓重的月色下,密密麻麻的异兽涌向城门。在那些恶虎、猛狮、巨熊、赤蟒之后,是一排排骇人的僵尸,一重重无法杀死的蛊怪,就像汹涌的黑潮一般,漫山遍野,无穷无尽。自七年前鬼师惊现,横行天下,夜玄殇与苏陵率军与之抗衡,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但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敌军,亦从来没见过异兽僵尸同时出动。今晚这鬼师来袭,乃是一场惊天浩劫的开端,如果两国军队不能将他们阻在项章城外,那么明日之后,整个九域亦将不复存在,化作一片死亡与杀戮的地狱。
空中怪鸟前赴后继,城下熊象狮虎撞击城门,一些白猿黑狖更是攀援而上,向城头发起攻击。
昔国因“妙手神机”宿英之故,弓弩装备分外精良,洗马谷剑庐制造的兵器也异常锋利。城门受袭时,苏陵率昔国战士全然担负起阻击怪鸟的重任。且兰亦亲自披甲临阵,凰羽箭每发必中,杀得怪鸟惨叫不已。夜玄殇亲自坐镇城头,白虎军投石如雨,销铁熔金,毫无间断地将巨石滚油倾向城下。熊熊火光之中,无数异兽被流火浇中,翻滚嘶嚎,刺鼻的焦臭弥漫百里,滚滚浓烟冲天遮月。
子娆与夜玄殇并肩督战,心知如此大规模地攻击重镇,含夕必然亲自操控鬼师,绝不会只令蛊怪出动,一直留心各处动静,却始终不见她踪影。空中怪鸟虽然频频击杀人畜,但在昔国强弩猛攻之下亦死伤惨重,渐渐被守军扳回劣势。就在这时,一轮血月破云而出,半空中忽然传来阵阵箫音。一只白羽赤喙的双头怪鸟出现在月色重云之下,振声长鸣。所有巨鸟闻得箫声,怪叫着冲上半空,盘旋数周之后,突然发疯一般向着营国军阵冲下。
面对怪鸟悍不畏死的攻击,城头用以防护的盾阵被冲得四分五裂。撞上巨盾的怪鸟固然骨折肉裂,惨死当场,阵中的战士也绝难幸免,不是被冲下城去,便是被怪鸟生生击毙。夜玄殇眼见昔国军队生变,方要调兵增援,空中箫音再起,那白羽怪鸟双翼招展,陡然遮蔽月色,亦将整个项章城笼罩在浓重无比的黑暗之中。
箫音幽幽,幽怨凄切,仿佛子夜鬼哭,悚然惊魂。突然间,那些战死的将士、倒毙的战马,就连坠落的怪鸟都重新活动起来。浑身是血的尸体,有些残臂断腿,有些肚肠横流,有些连头颅都已不见,有的仍旧拿着武器,有的赤手空拳,就那样向活着的战士们扑来。不论是谁,只要稍有迟疑,不是被他们挥刀砍杀,便是被合身抱住,再也无法挣脱。在那无孔不入的箫声下,那些新亡的战士亦纷纷化为僵尸,数量越来越多。
城中情景恐怖至极。子娆在箫音响起时便已抢上望楼。月光倏然重现,在那白羽巨鸟背上,含夕抚箫而坐,赤衣飞扬,仿佛自冥域血月中现身而出,诡异邪美,摄人心魂。子娆微微合目,再睁开眼睛时,一双凤眸异芒如水,袖中玉箫转出,低低吹奏起来。
子娆的箫音甫一响起,那白羽巨鸟忽然急急拔高,趋向月色之中。含夕身在半空,柳眉一竖,指下乐声鬼叫般进出几个短音。那些冲向城头的怪鸟调转方向,振翼厉鸣,向着子娆所在的望楼冲去。
夜玄殇一声令下,白虎军战士自两侧抢出,结成垂天矛阵挡下多数进攻。子娆身形飘忽闪烁,让开其余冲上前来的怪鸟,忽然间飞身而起,凌空飘纵,跃上其中一只怪鸟后背。那怪鸟仰首长叫,猛地向着夜空冲去。子娆足下真力透出,逼得它向下一沉,擦着望楼飞过。怪鸟残暴猛烈,被人骑上项背,顿时凶性大发,展开一双巨翼,在空中横冲直撞,一时俯首猛冲,一时侧身翻滚。子娆身处鸟背之上,幽冥玄衣疾飘如风,随着那怪鸟上下翻飞。城头众人仰首观望,无不看得惊心动魄。
含夕急急催箫,操纵白羽巨鸟从空中俯冲下来,不断攻击子娆所在的怪鸟。
子娆情况看似惊险,身子却牢牢钉在那怪鸟背上分毫不动。两人在月色之中忽高忽低,追逐周旋,箫声始终不曾停息。含夕的箫音凄怨惨戾,好似暗夜悲风,深峡猿啼,子娆一曲空灵,却是飘逸幽幻,仿若九霄雨露,碧海云波。两道箫音时而低回若无,时而直上月霄,时急时缓,时进时退,极尽千变万化之致。过了一会儿,双方乐音愈来愈急,愈来愈高,除了夜玄殇、苏陵等内力深厚之人外,所有战士都感觉耳膜欲裂,心跳如狂,那漫空怪鸟亦是惨声厉鸣,似乎承受不住箫音之力,越飞越低。
子娆驾驭的那只怪鸟周身隐约现出重重明紫色的莲华。夜玄殇倏地皱眉,恐怕子娆欲以箫音当场击毙含夕,那她自己就算不死,也必重伤。这时候,月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冽的琴音。
众人只觉心神一清。那琴音听来遥远空濛,若有若无,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楚,但是清韵微震,倏然而至。两道箫音如火被水,焰熄如缕。含夕箫音连转数周,凄凄切切飘忽不定,似是在躲避什么。那琴音便在此时骤然清晰。众人听在耳中,似见渊海浩淼,万里碧浪,层层波潮缓缓推进,风起天阑,越涌越急,其后狂涛森然,白浪如山,以雷霆万钧之势,合城扑下。子娆乍闻这琴音,微微一呆,怪鸟自含夕身边一掠而过,险些被对方所伤,她心神微震,跟着将玉箫举到唇畔,按宫引商,轻轻吹奏,一缕柔韵悠悠荡荡,随着那琴音婉转起伏。
怪鸟掠过望楼,子娆飘身而落,站在楼檐之上。琴音澹澹,沧海浩瀚。风平浪静时,箫韵缥缈,如云如雾,时时缭绕海面;惊涛骇浪时,箫韵便似海底暗流,汹涌湍急,始终与那琴音相依相随。含夕的箫声在这箫琴合奏中东躲西闪,若断若续,几乎难以为继,数次想要拔高音调破出这乐音之困,却不是被琴声所断,便是被箫韵阻缠。再奏片刻,那琴音忽然稍转,冰弦如刃,峻峭肃杀至极,含夕只觉心神剧震,一音未成,唇边长箫骤然崩裂,座下巨鸟对月惨叫,翻滚着向下坠去。
巨鸟下坠之时,含夕一声尖啸,纵身落向望楼。子娆霍然抬眸,衣袂一扬,冲天而起。含夕凌空落下,两人双掌相交,月下血华迸射。子娆飞身飘退,周身明光灿烁,晶莹流转。含夕当空喷出一口鲜血,伴着一缕红衣落向城外。眼见坠入兽群当中,她身上忽然血芒大现,笼罩战场,一条白鳞巨蛇夭矫腾空,自夜雾中蹿起,蛇首上掠起一个黄衣男子,纵身将她接住,含夕携了那人的手,两人翻身落在蛇首之上。她指间血芒隐隐,催动法诀,双眸透出艳戾幽光,冷冷传音:“你们等着,此仇不报,我含夕誓不为人!总有一天,我要血洗此城!”
这怨毒的话语随着薄雾传遍全城,月夜下万兽齐吼,浓雾忽至,当月色再现,鬼师大军全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