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我心悦你

“若是我让你和我一道离开京城, 你当如何?”

这一句话,像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照进了柳意之黑漆漆的心底, 让她雀跃不已。

先生这般说, 定然是喜欢她的罢?她抬头, 眼眉弯弯地看向公仪简, 那情不自禁地微笑着的模样儿, 看得公仪简心中亦是高兴。

柳意之笑道:“先生为何想起要带我离开?老太太和老爷他们必不会让我走的。”

先生会不会说,带她走,是因为喜欢?

公仪简摸了摸柳意之的头:“公仪家门下的规矩是不得掺和别人的家事, 故而我能护着你,却不能管你的家事。如今你也算是我的弟子, 总不能叫你给别人欺负了去。”

柳意之心间冒出的喜悦蓦地被浇熄了一大半, 原来, 原来如此。原是她自作多情了罢?

柳意之看向公仪简,半晌, 方才摇了摇头:“先生虽不能管我家事,只我得先生真传,又岂会当真让人欺负了去?先生放心,子持心中有数的。”

公仪简的神情凝了一凝,身子亦僵滞了一瞬, 但他并没有说话, 只是点了点头。

柳意之冲公仪简笑笑:“先生的爱护之意我是晓得的, 只是我不甚放心哥哥和弟弟, 总是要看到他们二人往后的日子无恙, 我才放得下心。”

其实这个话儿,在公仪简看来是极为不能理解的。在他看来, 柳意之是柳意之,柳璟是柳璟,柳玦是柳玦,每个人要走的路不同,每个人的选择不同,他们自然知道他们往后该如何,也自然有手段获得其想要,除去所想除去的。

就像他,不管和他同在师门下的师兄弟们或是家里的兄弟姐妹遇到如何的艰难险境,他从不会担忧,因为他们自个儿会将事情圆满解决。

然此时见柳意之如此抉择,他亦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她既然不愿离开,他便也留下。

如此而已。

柳意之想着梦中的情景,心里有些发憷,但她还是要将事情弄清楚。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当时光被戳成了了筛子的时候,似乎只是一瞬,秋天便已到来。想起前世之种种,柳意之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清心咒,方才寻了个空隙去寻柳璟。

当她看到柳璟的时候,柳璟正揽着烟色吃酒,做出了纨绔子弟的浪荡模样。

见到柳意之时,他神色顿了一顿,放才敛起了脸上狎昵的笑:“你来了。”

柳意之点点头,却见柳璟苦笑一声,高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说着便拍了拍烟色的肩,示意她出去:“给大姑娘也拿一副酒盏来。”

柳意之定定地看着柳璟,不晓得在想什么。而柳璟却显得有些苦闷:“我晓得你为何而来。”

他神色颓唐,脸上泛起的笑带着丝丝冷气与荒芜:“我和她的事,你都晓得了,这原本就在她的算计之中。”

说着,他又给自己猛灌了几杯酒。柳意之上前,紧紧地将柳璟手中的酒杯夺下,浑身泛着的冷气让柳璟亦察觉到了几分。

她低下了头,看着柳璟:“告诉我,为什么。”

柳璟定定地看着柳意之,见她执意追问,却扯开了嘴角笑:“有个什么缘由?不过是男欢女爱罢了,你年纪轻轻,懂得什么。”

柳意之双目如炬:“你想要什么?”

她的笑容蓦地有些古怪,心中的野兽在疯狂地怒吼,企图肆虐一切:“若你是这般模样,哥哥,不用别个,我第一个杀了你,再自杀向黄泉之下的母亲请罪。别看我的年纪小,说出的话却是算数的。哥哥,你可以试试。”

柳璟别开了目光,脸上却满是别扭的神色。

而柳意之却对着他,冷冷地,却循循善诱:“哥哥,若是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我便是站在你这头的。不管你做什么,我们始终是亲兄妹,若是我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柳璟心尖儿一颤,头便歪在了柳意之的肩上。外头传来了从容的脚步声,一声声,像是走在人的心尖儿上。

柳璟却惨然一笑:“我想要什么?这话儿问得好呐!我喜欢太太,却不能和太太正大光明地在一处,你觉着,我想要什么?”

他蓦地直起了身,将桌上的酒盏尽悉扫在地上,杂乱的破碎声混着杂乱的碎瓷吃食,一片狼藉得如同人的心境。

柳璟的声音中带着无限的落寞与颓唐:“子持,你会觉着我疯了是不是?竟然罔顾人伦喜欢上了继母。可我只有这一颗心,这颗心只能给一个人。我的心都丢在了她身上,叫我能如何?年龄是什么?人伦是什么?通通都是屁!”

他说着,眼泪便从眼眶中溢出来:“可她,她却要因那劳什子人伦和我了断。我离不开她,子持,我只喜欢她。”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柳意之漠然,站在彼处看着柳璟的时候,屋内的光线一暗,烟色已领着刘夫人前来。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昔的温和可亲,只有一丝落寞与苦涩。

而她将将在外头听见的那一切却很是让她满意,他对她是真心的,这便是好的。

然而此时此际她的声音听上去却有些气急败坏:“往日里我是如何教导你的?在这府里,多说一句话儿多做一件事便极有可能行差踏错,往日里我的话儿你全当了耳边风不成?若是叫人拿住了把柄,你可怎么样呢?你让玦哥儿和子持怎么办?”

而此时柳璟却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将刘夫人紧紧地揽在了怀里:“我不管!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别,别离开我。往日里你说的什么话儿,我只记得你我初次在一处时,你说爱我。你怎么可以就这般轻易地反悔?”

刘夫人当即挣开柳璟,给了柳璟一巴掌:“你如何当着子持的面儿说出这般混账话来?亏得你还是为人兄长的,往日里的教养都去了何处?”

柳意之冷冷地看着,内心狂怒的猛兽疯狂地怒吼着叫嚣着要爆发:“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这一切就结束了!”

柳意之略微摇了摇头,杀了她,她的声名、她阿娘的声名、先生的声名皆会毁于一旦。柳意之声音冷冷的:“够了么?”

随即她又冷笑一声:“好一对痴男怨女!我的好太太,我的好哥哥。”

她淡淡地转身,也不看刘太太一眼,就往外头走去。随着她的离开,在屋子里飘散着的,是她的声音:“此事我不会说出去。你们,好自为之。至于我的好太太,你若再干涉我的事,我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你到黄泉之下去见一见我的母亲,让她看看,她所谓的挚友是如何肮脏丑陋。”

她的背影,和阿限的一模一样,刘夫人痴痴地看着,良久,方才喃喃道:“阿限,我一定,一定会得到你。不管是谁,就算是阎王,也无法阻止。”

柳意之走出了书香阁,脑海中,柳璟的头搁在她肩上时小小的声音在响起:“太太并非你我想的那般简单。这些日子以来,我看得清楚,不管你我如何抉择,她总能让事情变成她想要的那般。我不晓得她的秘密是什么,只能将计就计,寻机会将她除去。老太太和老爷对她的信任,已超乎你我的想象。就好像他们本是一个人那般。”

柳意之的步履从容,却感觉,像是有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睛比什么都大,还在冷冷地,带着恶意看着她、揣摩着她的心思!而她所经历的一切,就像是别人想要她经历的一般!

一股子寒意裹挟着秋风拂过了她的身躯,让她忍不住打了寒颤。她闭了闭,想起柳璟被刘夫人逼成了如今的这般模样,狂怒之气再没能压抑得住。现下的她,只想毁灭!什么柳府!什么刘夫人!通通的都该死!都该毁灭!

只是,柳璟告诉过她,他已有了计划,让她莫要轻举妄动。可前世的柳璟也是在今年就定了亲,明年成婚,成婚后孩子将将出世,他便殒命黄泉。

不,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柳意之心中打定了注意,又在外头吹了会子风,便平静了心绪,仔细思想刘太太最为在意的是什么。只是她不管如何思索,都发现半点线索也没有。

她不知道,不知道后头还有些什么事儿。唯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

柳意之一回到柳府里,没有看到公仪简,便将墙上的琴取将下来,静静地弹奏着,企图平静内心的思绪。

绣春、玲珑、红香三人得了柳意之的吩咐,只让她们手下得她们信任的人盯着刘夫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天的落叶总是在风中打着璇儿,最终不甘地落下,就如同柳意之,只能如此枯等着,等着刘夫人露出她的弱处。

自从当日公仪简提出带柳意之离开,柳意之没有答应之后,公仪简再没有提出来过。他时常看着柳意之,和柳意之一道儿烹茶为乐,又或者练字,又或者描画丹青,又或者操琴奏高山流水。柳意之对着公仪简本是情意绵绵的模样,却不敢流露丝毫。

然而她心下却是想得明白,若是,若是当一切都过去之后,她还留有一条性命,她便要告诉她家先生:“我心悦你已久。”

柳璟定亲之日,是在冬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跟不要钱一样的使劲儿往下落,同时,边关传来加急线报,说南国已调兵遣将前来攻打北国。

当初因皇帝被刺杀护驾有功的孟长锦此时总算是有了用处,他被遣派去了边关打仗。

他走的这天,前来看望了柳意之。他说:“此去经年,不晓得是否还能回得来。与贵府上三小姐的婚事,我已推辞。若是我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他说这个话儿的时候,公仪简正好从外头回来。他听见这个话,当即就黑了脸。柳意之看到公仪简,心下高兴,便想问她家先生,昨儿说好的一起做叫花鸡还算不算数。故而她来不及回答,只盈盈一笑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千万小心。”

只说得这一句,她又转头看向了公仪简:“先生,千山已经买好了野鸡,昨儿说好的今天做叫花鸡,还算数么?”

公仪简淡淡地看了看二人,似笑非笑道:“自然是算数的。”

说着又对孟长锦道:“你也一起罢。”

说着,便对着廊下的鹦哥儿打了个手势。鹦哥儿飞走,再回来时千山便拎着一只野鸡,跟随着公仪简。柳意之跟在公仪简身边儿,嘁嘁喳喳的说着话儿,仿佛永远也说不完似的。公仪简间或应两声,孟长锦则一路上充当劳力,干这干那的。

及至三人从做叫花鸡、吃叫花鸡,再到分离时,孟长锦对柳意之无声地启唇,那个口形是:“等我。”

柳意之还来不及回答,孟长锦便已经离开。

他走了,柳意之转头:“先生。”

只是话音落下,却发现身边儿已没了人。等回到绿卿小苑后,柳意之仍旧有些不大明白:“先生,你如何不说话?可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公仪简原本坐在椅子上,听见她的话儿就转了个方向,不理她。凑是不理她。

柳意之不明所以,公仪简心中却在暗道,想必子持不离开,必定和这个孟长锦有关系。柳意之见先生不把她搭理,顿时便觉着悲从心来。

孟长锦走了,绣春、红香、绿玉虽说是看着刘夫人那边儿的,却仍旧没有什么消息。刘夫人和柳璟的事情,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掩盖住的。

敌人就像是被铁通一样护着,而她家先生也开始不把她搭理。难道她就是那天煞孤星,活该孤独一生的?

柳意之心下难受,便冲着公仪简走过去,在他身后抱住了公仪简的腰:“先生。”

她想着,即便她家先生只把她当做孩童也没有什么的,只要她喜欢她的先生,只要她的先生现在是她的,那便足够了。

她将脸靠在公仪简的背上,轻轻地蹭了蹭,闭上了眼。

公仪简颀长的身子蓦地僵滞了一瞬,他放下茶杯,眼眸看向地面,脑子里回想起孟长锦微微笑着和柳意之说话儿的模样,突然声音涩然道:“他问你可愿嫁他为妻,你为何不答?”

柳意之闻言,微微一愣,原来先生竟是因为此事而不搭理她么?她的心上,像是一片黑暗的荒原中开出了一朵儿小花。

“我那时不答,是因那答案必定不会是他想要的。表哥就要奔赴战场,我不能助他,却也不能害他。我不答,他心中便会留有一个念想,他会尽最大可能活着回来。”

她的头在公仪简的背上蹭了蹭,公仪简心下了然,脸上的神色方才微微好看了些。不晓得为何,他每每看到孟长锦时,心下便不那么舒坦。好像,好像他真的会将柳意之抢走一般。

那种情绪是陌生的,陌生得……

柳意之的唇角带着笑,先生这般说,可是吃醋了?但她不敢将这句话就这般问将出来。毕竟她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问出这话儿来却有些奇怪,但……但好像也不是那么奇怪,别人家十二岁的女孩儿嫁了人的也有。

京城连着好几日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而孟长锦并朝中的几位将军却要开拔去往边关打仗。皇帝亲自带人在紫禁城外为众位军士送行,同时柳意妍进了宫,去到柳明仪的身边儿。

三日后,宫中便有圣旨传出,赐婚柳意妍和太子,等柳意妍及笄之后便成亲。柳意之闻说此消息时,心下略微一思量,便晓得这是皇帝在笼络柳家,而他完全可以再等几年,等到柳意妍及笄的,为何,为何这般早就……

想必,想必是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柳意之想起了当年,当年她阿娘一死,柳明仪便从贵妃晋位为皇贵妃,如今,如今又是为何?

她的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不晓得那是什么。自柳意妍被接去柳明仪身边儿教养之后,柳意妍并未一直在柳明仪身边儿,而是和皇子公主们一道儿住在皇家的行宫里,由宫里的嬷嬷教导宫中的礼仪规矩。

平日里她还是和往常一般要去书院里读书的。

到了年关将近之时,书院里放了假,柳意之每日里仍旧要早起晨昏定省。这天柳意之照惯例去见了刘夫人,便沉静地要离开,而刘夫人却让身边儿的丫鬟都退下。

她神情温和地看着柳意之:“子持,你可是还在与我生气?你便是再生气,也该多去看看你哥哥。他是如何待你的,不用我和你说你也晓得。往日里我待你的好儿你不记得也就罢了,却不该也这般用冷刀子戳我的心窝子。”

她说话儿时,神色中似乎有几分哀怜,柳意之淡淡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只是低着头,冷冷淡淡地道:“太太言重了。子持怎敢不孝,对太太言语无状?哥哥一时糊涂,还望太太能高抬贵手,放哥哥一条生路。”

刘夫人看着柳意之,怜悯地摇了摇头:“你到底不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句诗听来伤悲,却没有几个人晓得其中的情深意重。情,向来不知所起,却能一往而深。你哥哥他爱重我,我亦爱重他,我们又有何不可?”

柳意之扯唇,低低地笑开:“爱重?有何不可?”

她抬头,目光如炬地看着刘夫人:“我只知,爱一个人,则为之计深远,而非罔顾其声名性命。若是此事叫别个晓得了,你让哥哥当如何?”

刘夫人似笑非笑地盯着柳意之:“爱一个人,则为之计深远?你说得倒是好听。你们柳家人,都是这般口是心非的么。”

她终于卸下了往日的面具,嘲弄道:“你们柳家的人,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先不说你,往日里我自认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你是怎么对我的?竟然躲进了公仪简的绿卿小苑逃避我!还三番两次地让璟哥儿提防我。璟哥儿呢,明着和我山盟海誓做出那副深情的模样,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样呢。”

柳意之只是嘲讽地看着她,不再说话。和刘夫人,她自认没什么好说的。刘夫人这样的人,总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是应当应分的,又有什么可以争论的?便是此时争论赢了,于她,又有何益?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而刘夫人此时却站起了身,逼近柳意之:“你可知道,你那个好父亲他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