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巧兮时常浑身是血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向我哭诉她有多疼多孤独;到最后,那混杂着血泪的脸庞渐渐变得狰狞可怖,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
“姊姊,我一个人好怕,姊姊来陪我吧!”
我本能地想要逃离,却被她勒住脖子不能动弹,更不能呼吸。
然,就在我以为自己会窒息而亡时,耳边传来了周彦华的叫唤。
猛地睁开眼,床头微弱的烛光微微刺痛了我的眼,深深吸了几口气,我才发觉自己浑身出了一层冷汗。
周彦华将烛台放置在床头,侧身坐下,手掌轻轻覆上我的额头,拧着眉头问了一句:“又做噩梦了?”
我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目光空洞地盯着头顶的床帐。
周彦华倾身将我轻轻抱在怀里,安抚地拍打着我的背,柔声宽慰着:“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为此自责不已。巧兮走之前,也还一直挂念着你,她也不想你为她日夜受此煎熬。”
自在赫连平府上见过巧兮的灵位后,我便有些魂不守舍的,不愿与人交流,更不愿接触与巧兮有关的任何人与事。而周彦华更是时刻不离我身边,竭尽心力地开导我。他说的话我都懂,可偏偏无法接受巧兮离我而去的事实。
这座园子里,处处有她的足迹,一草一木都沾染了她的气息,我的眼前总能晃过她在园中忙忙碌碌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都令我格外怀念。
多少次午夜梦回,我便再难以入睡,周彦华总是默默无声地守候着我。
我不忍看他受此煎熬,理了理混乱的心绪,抬头对他笑道:“没事了,你歇着吧。”
周彦华垂眸道:“我陪你说说话。”
我看他态度坚决,没有再劝,索性自己面朝里边躺下了。他坐在床头静默良久,终是一言不发地熄了灯,躺在床侧,伸手从背后搂过我的腰,幽幽地叹息着:“美珠,我希望你能哭出来。”
最初,我一个人不知默默流下了多少眼泪,心痛到麻木后,除了心中压抑,却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而关于赵峥的消息,我虽从未过问,周彦华也将朝廷的一切安排与我说了。
因赵峥的阴谋败露,皇上一道诏书便将在外的赵峥召了回去,放空了其身上的一切实权,只授以无上的虚荣,让其在京颐养天年,并恢复了景儿皇亲贵族的身份,陪伴在赵峥身边。
之后,皇上又命亲信之人一一拔除了赵峥在各地培养的势力,各地时局一时紧张不安,就连赫连平治理的这方小小县城也经过了一番整治,百姓个个噤若寒蝉,街上的小商小贩早早地便关门收摊回家了,夜晚再也不敢出门了。
我因巧兮的事,几乎是足不出户,外界的一切,于我而言,皆无关紧要。园子内外,早在我失踪后,赫连平便安排了人日夜守着。因此,这座园子不说固若金汤,却也算得上十分安全了。
因朝局动荡,县城受到波及,城中大大小小的学院学堂也停止授课,周彦华也得以日夜陪伴在我身侧,毫无怨怼地照料着我与周洲。
而沈青,正是在城中渐渐平息后,被周彦华送到了城外一座平静的小村庄。至于她日后的日子如何,想来周彦华早已安排妥当,我也不想去过问。
这期间,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算是周炤与赫连平的事了。
因赫连平在赵峥意图谋逆一事上建功颇大,他特意向皇上请了一道旨,请求皇上为他和周炤赐婚。
皇上欣然同意,也不顾赫连平他爹几番阻拦,一道赐婚圣旨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县城。
周炤在接到圣旨时,恁是半天没回过神,却是周彦华接过圣旨叩了恩。
待传旨的一行人离去,周炤猛地从地上跳起,一把抢过周彦华手中的圣旨,从头至尾看了许多遍,嘴里喃喃念着:“择日完婚……什么意思?”
周彦华道:“依我看,这是子舒向皇上请来的谕旨。”
周炤脸色通红一片,愤愤不平地道:“他这是自作主张!我还没同意呢,他这是什么意思?逼婚么?我去找他算账去!”
说着,周炤气冲冲便向外冲去,周彦华忙唤住了她:“炤儿,莫胡闹!长安来的人还在子舒府上,你这个时候过去,不是存心让他难堪么?既然有了皇上的旨意,你俩也不用顾及赫连家族的那些规矩了。”
周炤红着脸嘟着嘴,跺了跺脚,羞恼地埋怨道:“我才不要这个时候嫁给他呢!为他而死的巧兮尸骨未寒,他就想着娶妻,良心被狗吃了么?”
周炤一时嘴快在我面前提起巧兮,周彦华立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意识到时,歉意万分地向我看来。
我微微一笑,道:“巧兮生平的愿望也不过是希望赫连老爷能幸福快乐,你们的好事,便是她的期望。”
周炤苦着脸道:“大嫂,你别安慰我了。”
我与周彦华相视一眼,皆是无奈一笑。
寒来暑往,周洲成长到两周岁时,却比同龄的孩子安静许多,跟在周彦华身边识字学书时,倒真有几分周彦华的神态风仪。
两年的时间,足够我一点点忘却过往,在此一方天地里,与家人平静静静地生活着。
而我果真没能再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
那段孤苦无依的日子,仿佛成了我与周彦华心照不宣的禁忌,谁也不会去提起。而他,许是因当年对我见死不救的事心怀愧疚,待我较之以往更是纵容。
我嘴上不说,心里确实因此事对他有些怨念,但也不敢再从他身上奢望太多。
对他,我少了曾经的无理取闹和天真烂漫,变得愈发通情达理。这显而易见的变化,常常令周彦华苦恼不已。
他常说:“美珠,你在我面前,不再哭不再闹,我总觉着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会哭会闹的那个人,经历了那些生离死别的痛,早已成长了,怎能随意哭闹呢?
收到镇子里署名为“赖冬青”的来信时,我忐忑不安地拆开信看了。
阿姊病了?
可我想不明白,为何阿姊生病的消息是由赖冬青传达给我的?
在周炤的陪同下,依照赖冬青信中所述,我再次踏进赖冬青的家门,昔日的垂髫丫鬟已亭亭玉立,领着我们一路穿廊过道来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里。
房间内,老者大夫正隔着床帐细细说着医嘱,赖冬青躬身立于一旁认真聆听着,不时询问几句。
领路的霜儿见房间内的这般场景,在门外等待了片刻,适时地开口:“赖老板,客人已到了。”
听闻,赖冬青忙跨过门,一面将我与周炤迎进了门,一面吩咐着霜儿:“霜儿,送送大夫。夫人那边,请你多多照应着。”
霜儿垂首应了一声,便领着老者大夫出了门。
我此时也顾不上与赖冬青叙话,进屋便焦急地问道:“我大姊染了什么病?”
说着,我已坐在了赖冬青搬过来的绣墩上,床帐被人掀起一角,阿姊那病弱无力的声音便传进了我的耳里。
“只是偶感风寒。”阿姊苍白的面容慢慢露了出来,嘴角噙笑地看着我,“我就是想见见你,才请赖老板给你捎了个信。”
阿姊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对家人,她一向报喜不报忧。看她恹恹病容,我压根不信她的说辞,转而抬头看了看立于一旁的赖冬青。他瞅了阿姊一眼,随即,对着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仍旧有些狐疑,阿姊却是抓着我的手坐了起来,笑着说:“姊姊想与你叙叙话。”
周炤却是颇有眼色,立马附和道:“大嫂,你们姊妹叙话。我想去街上转转,顺便为侄子带些点心回去。赖老板,能带个路么?”
赖冬青不舍地瞅了阿姊一眼,阿姊报以微笑,他微微倾身,轻声叮嘱了一句:“大夫说了你需静养,别说太久的话。小鱼儿……”
我对阿姊与赖冬青两人的相处模式感到奇怪,听到赖冬青突然唤我,我忙接道:“你放心。炤儿就麻烦你招待了。”
待周炤与赖冬青相继离去,阿姊便笑着问道:“小鱼儿是不是奇怪我怎么会在赖老板这儿?”
我点头,又摇头:“不止为这个……大姊,你与赖老板……”
阿姊苦笑道:“赖老板向我坦白了心意。可我已嫁人,也只能辜负他的一番深情了。”
阿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令我愈发不解,斟酌地问道:“姊夫呢?”
阿姊脸色骤变,透出无助和悲伤。
我知晓,阿姊与佟亚群之间必定出了问题,所以,阿姊才会想要见我,想与我倾诉心中那无法向外人言说的情绪。
她笑着说:“这两年,我们姊妹间的联系多是靠赖老板从中传信,我本以为你俩从小便亲近,也没在意许多。可在外人眼中,赖老板去乡里多是寻我,难免落人口舌,再加上有人在亚群枕边吹风,他即便不信,长此以往,也便信了。我倒不在乎外人如何胡说,可他不信我,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知晓赖冬青对阿姊的情意,可也相信他不会有不当的言行举止。这一切,不过是佟亚群宠爱的那名女子有意陷阿姊于不贞不洁的地步,有意破坏阿姊与佟亚群之间的夫妻情义。
“姊夫他宁可信那个狐狸精的话,也不信你?”
阿姊点头,双目湿润地看着我,叹着气,道:“是姊姊太傻,没能早些看清那女子的真面貌,一直拿她当姊妹看待。她嘴甜人也机灵,哄得家里人可欢喜了,此事,也只有老爷子信我。此次,也是老爷子麻烦赖老板将我接到这里养养病,也算是暂时避避家里的风言风语吧。”
我道:“冬青对姊姊一片真情,可比佟亚群好多了。”
阿姊摸着我的头笑道:“小鱼儿还是有些小孩儿心性呢!我既然嫁了亚群,这辈子都会跟着他。他不信我,那也是我没注意分寸,怪不得他。”
我鼓着嘴道:“那对冬青可不公平。”
阿姊道:“情情爱爱的事,何来公平可言?见过你后,我也该回去了。留在这里,终究不妥。”
我知晓阿姊心中的思量,没有再多说无用的话,转而建议道:“大姊回去了只会堵心,不如随我去县城住一段时日。炤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白日里,多是我一人带着周洲,大姊去了,我们也能有个伴了。”
阿姊笑着点头:“也好。你那儿子可是与雅儿指腹为婚的呢,也不知如今长成何种模样了,我去看看。”
我将我与阿姊的打算与赖冬青说明后,赖冬青没有多说,留我们住过一宿后,便为我们打点好了进城的一切,送了几里路才折了回去。
车马在家门前停下,算过车夫钱财后,我才跨进门便见老夫人迎面走来。
对这位生母,我的感受不同于生父赵峥,面对她,我能感受到母亲真切的关怀。只是,我始终开不了口,唤她一声“娘”。
“夫人。”我笑着行了一礼,礼貌而客气地询问了一句,“夫人来此是……”
老夫人恬然一笑:“给孩子送了两件新作的衣裳过来,你不在,我便交给周先生了。”
我笑道:“麻烦您了。”
老夫人的眼神黯了黯,轻笑一声:“怎么会麻烦呢?”
她留下这句话也不多留,我追出去,喊了一声:“天色不早了,我为您雇一辆车马,送您回去吧?”
老夫人回头,笑意盈盈地回道:“我还得上街置办些米粮,晚些时候与老头子一道回去便可。你进去吧,不用担心我。”
她如此说,我也不再坚持。
而听到动静,最先迎出门的却是周洲。
我远远地便见一团身影向我颤颤巍巍地跑来,吓得我赶紧将手头的物事交到周炤手中,忙奔过去将他小小的身子抱在了怀里,满心欢喜地亲了亲他的脸蛋。
“想不想娘?”
周洲趴在我肩头,咯咯笑着:“想……娘和姑姑。”
周炤听闻,飞快上前,蹲下身子,兴奋不已地道:“你再说一遍想姑姑,姑姑就给你好吃的。”
周洲一本正经地道:“吃过了,爹……不让吃。”
周彦华教育孩子有他自己的一套准则,我从不干涉;自然,他也不会干涉我如何宠着周洲。
我将周洲抱到阿姊跟前,笑着介绍道:“快叫珍姨。”
周洲乖乖地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却不敢一直盯着阿姊,似乎是有些认生。
阿姊毕竟与我隔了些许距离,周洲最后一次见阿姊也是在他的周岁宴上,记不得也不奇怪。
然,我不想周洲对阿姊有生疏之感,忙道:“你身上许多衣裳,可都是珍姨亲手为你缝制的,怎么还跟珍姨生分了?”
阿姊忙道:“我不常来,孩子认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可比明儿乖巧多了!”
周彦华今日在家,赫连平前来找他喝了些许酒,两人皆有些醉意。
许是周彦华转眼便不见在跟前的周洲,酒意顿时醒了大半,出屋见我抱着周洲带了阿姊来家,忙上前问道:“不是说会多住几日么?”
话虽如此,他依旧上前与阿姊打了声招呼,满是歉意地道:“你来得匆忙,家里没准备什么,失礼失礼。”
我将周洲放下后,瞪他一眼:“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大姊的事,我来安排便好。你顾好孩子!”
阿姊身子有恙,我为她安排好房间后,又去厨房煎了药,待她喝下,便嘱咐她好好歇着。
回屋找到周彦华,看他陪着周洲在门前玩耍,我将在厨房煮的醒酒汤盛了一碗送到他面前,面有不悦地问了一句:“怎么又喝了许多酒?”
周彦华接过碗,道:“子舒要外调了,等新官上任交接过后,这几日也会离开了。一时喝多了。”
我心中万分惊诧,脱口问道:“炤儿也会随他一道去?”
周彦华弯唇笑道:“皇上派子舒去的是极寒极苦之地,也是为了将来召他回京委以重任,才想着让他在这一年里做出一番大功绩。他没想过带炤儿去,就怕炤儿不依。”
我叹了一口气,没多说什么。
依周炤的性子,即便赫连平再反对,她断然不会让赫连平一人只身前往那寒苦之地。
“赫连老爷在炤儿那边么?我去送些醒酒汤过去。”
周彦华拉住我的手腕,笑道:“他和炤儿有些话要说,先别过去。”
听他如此说,我索性依了他的话,重新坐在他身侧,看着周洲一个人欢快地玩耍着。
正自出神间,周彦华将我耳际垂下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看着我,问道:“有心事?”
我浑身一震,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周彦华显然不信:“美珠,若有什么事,都可与我说说。”
我望着他,点点头:“嗯,我会的。”
似乎是这般冷淡生疏的态度令周彦华黯淡了眼眸,他垂着眼眸端详着我的脸,一点点凑近,轻轻碰了碰我的嘴唇。
不管时隔多久,他的温柔依旧令我眷恋,不自觉地闭了眼,慢慢加深了这带着些许醉意的吻。
“爹娘亲亲……不能看!不能看!”
正是情浓时候,周洲这道稚嫩清脆的声音仿若当头冷水,瞬间唤回了我的意识。
我推开周彦华,暗暗掐了掐周彦华的手臂,小声埋怨道:“都怨你,在孩子面前也不知克制一些。”
周彦华忍着笑意抓住我的手,转头对捂着眼睛却又透过指缝偷看的周洲说道:“别捂着了。”
周洲的头却摇得似拨浪鼓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周彦华的脸色顿时变了,肃容道:“从哪里学得这些话?”
周洲战战兢兢地上前,撇着嘴,满腹委屈地道:“小姑父。我看见姑姑和小姑父亲亲……小姑父教我……非礼……”
周彦华道:“一知半解的话,日后不要乱说。”
我看周洲眼中盈满泪水,瞪了周彦华一眼,忙抱过周洲过来安慰:“别哭!你爹就是死脑筋。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管他!”
“美珠,孩子还小,不能……”
我冷着脸打断他的话,毫不客气地道:“孩子还小,你那般约束着他做什么?他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从小被你这般教育,日后也会如你一般古板无趣。”
周彦华沉了沉脸,没有反驳,但眼中分明十分不赞同我的这一套说辞。
“娘……”周洲在我怀里动了动身子,呜呜咽咽地道,“亲亲。”
我哭笑不得,原本抑郁的心情看到他委屈的表情,瞬间烟消云散了,顺着他的意,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
周洲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他又向周彦华张臂,钻出我的怀抱,爬上周彦华的身子,鼓着腮帮子,道:“爹,也亲亲。”
我发现周洲的小心思还挺多,小小年纪,竟会跟父母耍心眼了。
最终,我与周彦华因周洲引发的一场不愉快,也在周洲无意的“调解”下,消失殆尽。
不日,我便见到了新上任的县老爷。
我万万没想到会是徐简!
自从两年前,他娶了乡里的陈家女儿后,我便失去了他的消息,自然也没想过去打探他的消息。
我甚至快要忘了他。
重回县城,做了地方父母官,他先是拜访了周彦华,无非是感谢周彦华最初的教育之恩。
周彦华只对他说了四个字。
做个好官。
徐简虚心地接受。
在为赫连平践行的宴席上,我算是头次见到了徐简的那位发妻。
对于这位陈家女儿,即便在白水乡,我也没见过。
听爹娘说,这位女儿出生便克死了爹娘,是个不祥之人,一直养在陈老太爷身边。陈老太爷特意为她找算命先生算过,算命先生只留下一句话。
无父无母,无儿无女。
陈老太爷认为算命先生的话太过危言耸听,没有听,将这位不受家里人待见的孙女养大成人后,绞尽脑汁为她取了个吉祥又喜庆的名字。
陈喜儿。
陈喜儿不爱与人交流,也不爱出门,直到徐简将她接到县城来,她才渐渐将自己的心扉打开。
而她初次见到我时,便悄悄凑到我跟前,对我耳语了一句:“姊姊,你比画里还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