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霸王不过乌江岸,草木皆兵八公山,将军遗恨玉门关。锦绣黯,浮生漫漫,空遗荒冢谁人叹。
诸位看官,诸城所在,人来人往,唱合应酬,分明是兴旺景致,可见一城一国究竟实力几何。便是战乱频繁,则最先可见商旅不兴。而一派萧索之下逃难之民流离失所,十室九空,路旁白骨森森,田中荒草凄凄,怎不叫人心中难安。
但这世上便又有一地,无论是兴旺抑或是战乱,不管是春夏秋冬,四季便都是一个模样。
那位看官说得好,四时相同无一可变,正是那荒漠沙丘。
这绥靖王齐瑞儒领了两千人的队伍行入这荒漠之中,便也是行得十余日,沿途所见,除却沙漠还是沙漠。然沙漠并非如常人所想,一望无际毫无生机。沙漠自也有红柳、梭梭等物零星分布。待得入夜,还能见着亮晶晶的眼睛,却也不知是甚麽动物了。
齐瑞儒喝口皮囊中的水,张祊一拉缰绳停下马来:“王爷,接着往何处去?”
齐瑞儒自怀中拿出一份地图来:“按着三叔所言,再往西北行二里路,便有一处绿洲。”
张祊叹气:“赵大人苦心孤诣,当真叫人感怀。”
齐瑞儒垂目苦笑:“是,可落得甚麽了呢?”
张祊深深望他一眼:“便是寻常人不懂得也不打紧,横竖,赵大人也不在意。”
齐瑞儒看他一眼:“原来,张大人才是明白人。”
张祊一摆手:“只因我不在局中,自然看得明白。”
齐瑞儒缓缓吸气:“说的也是。”
张祊便又笑了:“王爷能想到此计,也非寻常人了。”这便举目远眺,“绕过这片沙漠,闻说便是蒙托不达山脚,北戎王庭当近在咫尺!”
“能顺利便好,当年三叔这条路也不过行了一半,究竟能不能过去,还是未知之数。”齐瑞儒摇摇头道,“按着三叔的图,前头儿那月儿湾便是最后一个绿洲,再往前,便是只得靠我们自个儿了。”
张祊亦道:“怕便怕不得而过…”
“过不去就折返,只是我担心…”齐瑞儒叹口气不再言语。
张祊望他一眼,心知他是挂怀,担心出得沙漠便遇北戎骑兵。看官们皆知这一路黄沙漫漫是天然屏障,但过得沙漠,便是北戎圣地,如何想都是要遇着北戎骑兵的。
但眼目下也只得前行,只盼上天垂怜,能叫他们奇兵天降。
这就往月儿湾前行,不一刻到了,齐瑞儒喝令停军修正,满灌水囊。看着兵士们嬉笑弄水,齐瑞儒不由感慨,当年三叔行到这地儿时,又是怎个模样?
张祊轻道:“当年赵大人至此,见着一汪清泉,当下口赋一篇,依稀记得是…本该落地骨肉亲,偏有蛮戎夷。羌笛幽怨,黄沙大漠,春风难渡。狮虎相仿,鹰隼互翔,何分高低。皎月共圆,烈风同卷,四海归一。”
齐瑞儒闻言垂目道:“三叔心胸气度,当真叫人汗颜。”
张祊柔声道:“王爷何必挂怀?一人一个命,岂可一概而论?”
齐瑞儒叹息:“三叔那路,走得何其艰险?”
“人生在世不称意,总不能甚麽好的都得了去。”张祊仰目看着蓝天碧水,“若是日日活在这地,只怕胸中再无营垒。”
“难怪北戎皆骁勇,如此恶劣之地求生,如何不勇?”齐瑞儒苦笑,“我朝久居南方,温润舒畅,自然不思进取。”
张祊深深望他一眼:“王爷心智之高,三元佩服!”
齐瑞儒苦笑:“待能走出去,再说吧。”
张祊呵呵一笑:“王爷怎的这般说?莫非不信赵大人?”
齐瑞儒心中一痛:“三叔便是那样儿,想甚麽都不说出来,分明是叫人误会他…真是,真是,唉…”
“若他能说,自然会说。”张祊轻道,“赵大人长成所历之事,也不是寻常人能遇到的,他想得多,便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想自小于内宫,甚麽古怪景致没见过?便是小心谨慎也不为过…更何况,这天下之中,后宫、朝堂,行过这两个最黑暗的地界,还有甚麽看不透呢?”
齐瑞儒闻言本有些薄怒,但细细一想,便又苦笑颔首:“可不是?”
张祊冲他抱拳:“王爷,有句话三元晓得不该说,只是王爷是明白人,这话还是听一听的好。”
齐瑞儒似笑非笑瞅他一眼:“张大人请说。”
张祊躬身道:“日后成王败寇的便不说了,只求王爷能待赵大人好些。”
齐瑞儒本想言此刻谈日后言之过早,但转念一想,就又轻道:“是。”
张祊闻言舒了口气,面上带笑:“如此甚好。”
齐瑞儒忍不住道:“为何你这般维护三叔?”
张祊收回手来淡淡道:“只为他明白我想甚麽。”见齐瑞儒一脸疑惑便又笑了,“我是闲云野鹤的性子,赵大人一眼便看透了,才叫我入朝做个清闲的官儿…家族名声甚麽的我也不在意…”
“张大人在意的不也就是骆大人?”
张祊闻言心头微微不悦,但一想也是事实,且见齐瑞儒面上慎重不似嘲弄,这就叹气:“可不是?若叫父亲晓得,我的皮便是保不住了。”
齐瑞儒忍不住一笑:“那骆大人呢?”
“我怎麽晓得?”张祊便笑了,伸手拉拉面上风帽,“他总是躲呢。可他越躲,我便越想拉着他…”后头儿声儿低了下去,便又垂目不语。
齐瑞儒只觉着往日张祊是潇洒跳脱一人,但提到骆柯,便也是这幅模样。本想取笑他几句,但心头一念,自个儿不也是这般麽?渴慕三叔之心明明白白,可三叔却明知自个儿心意而若即若离,这才叫人辗转难安。便如此番之事,三叔为何又对自个儿只字不提?闻得他似是见了太后,接着皇上升了他的官,他又重入内阁。便是与王太师那老对头儿又打交道,真不知在三叔心中,自个儿究竟是个甚麽玩意儿?
所思无宜,多思自困。
齐瑞儒叹得口气方下得马来,慢慢打量着四周景致,分明黄山漫漫。却见得北天一座山峦高耸入云,山顶白雪皑皑,山麓苍翠深沉,不由凝眉吸气道:“也算是个福地。”
“说是灵秀岂不更好?”张祊翻身下马,走进池边以手取水洗脸,闭眼悠然一叹,“当年赵大人找到这地方的时候儿是个晚上,只觉天上新月如钩,地上积泉似牙,故此定名月儿湾。”
“今日我们来时幸得三叔指点,否则…唉,只怕还当是那些海市蜃楼的幻象。”齐瑞儒说时不觉心酸。
张祊望着他身影道:“王爷,说句不中听的,这是赵大人心甘情愿做的,旁的人怎麽想,不在他脑中。”
“可不是?”齐瑞儒苦笑,“由是当真羡慕先帝爷与父皇,能得此衷心之人。”
张祊似有话欲言,却又一抿嘴唇过去净手,不再言语。
齐瑞儒附身取水,心中只道,彼时三叔与哈乞萨恶战一番,假意败退避身入荒漠,无向导无地图,硬生生在这荒漠中忍饥挨饿二十余日,方才找到此地。时他便想到这奇兵之计。前几回来北戎时,他或是潜行或是大张旗鼓,吸引着北戎注意,而悄悄派了人沿路而探,这才认定此路可通,但现如今,三叔在何处呢?
必是留在宫中与那些腌臜人勾心斗角,必是紧锁眉头曲意逢迎,偏是父皇又不懂怜惜,这就是两头受气。想着不免心酸心寒,却又无可奈何。
张祊回身见他如此,嘴角一弯,却仍是不说话的。
歇得一阵,避过日头最毒辣之时,齐瑞儒便令整装上马,一行人风驰电掣呼啸而去。
马蹄过处起风,风沙漫天飞扬,当顶上烈日高悬,万般无所遁形。
沙漠之美,壮阔而浑然天成,一色同心。那般粗犷坦荡,令多少矫饰相形见绌。白日里明丽万端,气象万千,入夜后,便又宁静怡人。更有日升日落,美若仙境。
自然,这便是咱们坐在这茶楼上神思畅想,若真叫小老儿去那儿待上一日,定是叫苦不迭。想白日里炎热烦闷,晚间冰凉如残冬,风起沙尘漫天叫人睁不开眼,一张嘴便是满口黄沙。无水无粮,无人无影,怎叫人活得下去?
此刻明月高悬,银沙万里。一人跌跌撞撞行来,身后跟着骆驼歪歪斜斜,身后长长一串脚印,也不知行了多久,走得几许。但见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手脚粗糙,嘴唇干裂,面目黎黑,双眼无神。这般又走得数十步,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便不起身。
月光下风起,瞬间那脚印消失无踪,那人便渐渐埋于沙下,只露出一只脚与一个胳膊。待得风沙过后,那骆驼在地上蜷缩起身,抖抖身上沙尘,俯身似是查看那人。嗅得几嗅,便又摇头晃脑,却叫脖儿上绳子拉住,脱身不得。
便是月移星影,东天泛红。霞光万丈,暖人心脾。昨夜风过处,今日一片宁静。
远处马队行来,见着突显一骆驼,人人凭其凝神。
齐瑞儒端详一阵:“似乎有甚麽埋在沙下,过去瞧瞧。”
一兵士策马上前,行到跟前翻身下马,打量一阵才大声道:“王爷,下头儿有人。”
齐瑞儒一皱眉头:“挖出来看看。”
几个士兵也就上前相助,看着一片小小扬尘,张祊打个呵欠:“王爷啊,闲事儿少管。咱们可不是来这沙漠里救人的。”便又抬眼看看天上,“沙漠中便是只得那几个时辰能赶路,何必?”
齐瑞儒皱眉:“那骆驼尚且存活,可见那人…”
“王爷,人能和骆驼比麽?”张祊似笑非笑看着他。
齐瑞儒一时语塞:“罢了,那…”
“王爷,是个汉人!”士兵手脚利索,已将人挖了出来。
齐瑞儒呵呵一笑,忙的打马上前:“死了没有?”
张祊无奈一笑,懒懒也跟了过去:“王爷,你便是绕跑呢…”
齐瑞儒见那人披头散发,这就皱眉上前拨开他额前乱发,伸手接过个士卒皮囊,倒了些水在他脸上,伸手搓了一把,不由大吃一惊后退一步。正巧踩在张祊脚背上,张祊哭笑不得推他一把:“王爷,这可是故意的?”
却不闻齐瑞儒应答,张祊也就上前看了一眼,突地瞪大眼睛扑将上去,搂了那人放声一吼:“骆柯——”
诸位看官切莫放心,这骆柯是找到了,奈何生死未卜;这朝中貌似安稳的,却波涛汹涌,究竟这一仗能打出个甚麽日头来,咱们下回“雨淋淋桃花梦断泪涟涟梅子方青”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是老了,好多阴谋诡计已经不会写了,唉,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