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来了好些亲戚做客,有三位是贾兰早就认得的,便是李纨的婶婶,及两位堂妹李纹和李绮。
其余几位贾兰都不认得,说是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和堂弟薛蝌。薛蟠是那个样子,而他这叔伯兄弟薛蝌,形容举止另是个样子,倒像是薛宝钗的同胞兄弟似的。
又有邢夫人的嫂子,带了女儿邢岫烟进京。一时间,邢夫人的侄女儿邢岫烟、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李纨的两位堂妹李纹和李绮,贾府的园子里立即多了一把子的四根水葱儿。
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一定是在贾府住定了的。王夫人已认了薛宝琴做干女儿,贾母也对她喜欢非常,不让她往园中住,而是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了。
那三个在大伙儿央告着老太太之后,也都留在了园子里住。
贾母叫邢夫人的侄女儿邢岫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王熙凤算着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邢岫烟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与岫烟。
邢岫烟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王熙凤反而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
贾母和王夫人见李纨的寡婶来了,便不肯叫她外头去住。那婶母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和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了。
忠靖侯史鼎要带家眷去外省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了她,接到家中。原要王熙凤另设一处与她住,但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和宝钗一处住。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又热闹了不少,以李纨为首,姑娘们有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李纹、李绮、薛宝琴、邢岫烟。
因下雪珠儿,贾母找了这一件金翠辉煌的斗篷给薛宝琴。香菱觉得好看,以为是孔雀毛织的,湘云却笑说那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
薛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和姐姐皆和气,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
宝琴八岁的时节,跟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着都是玛瑙、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且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做诗填词。
下了雪,李纨叫了姑娘们商议明日请人做诗。稻香村里,姑娘们花姿招展。黛玉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
其余姑娘们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没避雨之衣。
湘云穿着贾母给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湘云脱了褂子,只见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厢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李纨打发人去芦雪庭笼了地炕,要拥炉做诗,叫她们每人送一两银子来,又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说她们五个不算外,贾迎春病了不算,贾惜春告了假也不算,其余贾探春、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她们四分子送了来,李纨再包管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
到了次日,一夜的雪,下的将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贾母知道她们今儿又有事情,就人留了鹿肉。湘云和宝玉计较,要了一块新鹿肉,拿了园里弄着,又吃又玩。
李婶娘走来看热闹,因听见他们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说的有来有去的,不敢相信,直问李纨,肉也生吃得的?李纨即忙出来,找着他两个,叫他们两个要吃生的,到老太太那里吃去,撑病了也不与她相干。宝玉忙说烧着吃,便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只叫留神,割了手不许哭。
众位姑娘都围着火炉烤肉。平儿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便要先烧三块吃。湘云一面吃,一面说自己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做诗。王熙凤也披了斗篷来了,笑说,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她,于是凑在一处吃起来。
黛玉身子弱,吃了不消化,只在那笑她们是一群花子,说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要为芦雪庭一大哭。湘云冷笑,说假清高,最可厌,不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
宝玉联句落第,李纨要罚他。因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李纨想要折一枝插在瓶,可厌妙玉为人,便罚宝玉取一枝来插着玩儿。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起说,外头冷得很,让他吃杯热酒再去。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着,说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道是。不久,宝玉费了不少精神,从妙玉那擎了一枝红梅,笑欣欣地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一个美女耸肩瓶内。
大家赏梅,只见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远远见贾母来了,围着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原来,贾母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想起她们来了,也来凑个趣儿。
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让她们只站在那里就是了。贾母来至跟前,笑说是瞒着王夫人和王熙凤来的,且说大雪地下,坐着这个无妨,就不叫他娘儿们来踩雪。贾母来至室中,李纨早命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让贾母坐了。
李纨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给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便要吃糟鹌鹑的腿儿。李纨忙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命李纨只管坐下说笑,就如同她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就走了。
说笑了一会,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不能久坐,且说贾惜春那里暖和,让大家到那里瞧瞧她的画儿。贾惜春奉贾母之命画大观园,怕是要等明年端阳才能画好,贾母感叹这还了得,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贾母坐了竹椅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下了轿,惜春已接出来了。惜春卧房,厦檐下挂着“暖香坞”的匾,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暖气拂脸。
大家进入屋里,贾母并不归坐,只问惜春画到哪里了?惜春笑说天气寒冷,胶性都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贾母笑说年下就要的,别脱懒儿,让惜春快拿出来画。
一语未了,忽见王熙凤披着紫羯绒褂笑嘻嘻的来了,请贾母用晚饭去。王熙凤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来。贾母笑着挽了王熙凤的手,仍上了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
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又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穿大红猩猩毡的人来,竟是宝玉。随后,宝玉来至跟前,说栊翠庵的妙玉要送每人一枝梅花。
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贾母又说及薛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她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
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给薛宝琴求配。薛姨妈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说明,自己也不拟定,薛姨妈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
“可惜了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
大家闲话,一会方散,次日雪晴。冬日天短,觉得又是吃晚饭时候,一齐往前头来吃晚饭。
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头回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叫了王熙凤来告诉了,命她酌量办理。王熙凤答应了,回至屋里,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
王熙凤吩咐周瑞家的以及跟着出门的媳妇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要一辆大车,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有年纪的跟车,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且叫袭人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炉也拿好的。
半日,两个丫头和周瑞家的拿着手炉和衣包,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也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王熙凤说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该穿一件大毛的,遂命平儿将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
王熙凤又看袭人的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见包着两件半旧绵袄合皮褂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件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半旧大红羽缎的。
平儿叫袭人拿这猩猩毡的,至于那件半旧大红羽缎的,便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且说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只有她穿着那几件旧衣裳,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她罢。
王熙凤又嘱咐袭人,说袭人的妈要好了就罢,要不中用了,只得住下,打发人来回,再另打发人给送铺盖去,让袭人别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这里的规矩的,从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要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
当日,周瑞家的便带了信来回,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王熙凤回明了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袭人的铺盖妆奁。
当晚,宝玉的丫鬟晴雯因吹风冷着了,嗽了两声,想是病了。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不让声张,怕王夫人知道了,叫晴雯搬回家去养着,只告诉了李纨一声,又传了大夫,从后门悄悄的进来瞧。
李纨知道了,说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的时气不好,沾染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直嚷,说自己哪里就害瘟病了,就要离了这里,宝玉忙按住她。
晴雯服了药,至晚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又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
宝玉命麝月取一个金镶双金星玻璃小扁盒儿来,揭开盒盖,里面是个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上等洋烟,让晴雯闻些鼻烟,痛打几个嚏喷就通快了。
睛雯忙用指甲挑了抽入鼻中,因多多挑了些,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果然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
宝玉笑说,越发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便命麝月往王熙凤要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
宝玉要出门,贾母给了一件孔雀毛的氅衣,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至掌灯,宝玉回来,那件褂子的后襟子上竟烧了一块。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过这个去呢。
这是孔雀金线的,如今也可以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然而孔雀线虽有现成的,但在怡红院里,除了晴雯,没有人会界线了。
次日,晴雯耗了一宿,终于将雀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宝玉只叫快请大夫。一时王大夫来了,诊了脉,疑惑说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浮微缩起来?
晴雯此症虽重,幸亏她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的。这贾宅中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
不日,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