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聊一顾乱山衰草还家路

如血残阳挂在青灰‘色’的箭楼上,摇摇‘欲’坠。脚下是湿漉漉的土地,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马‘尿’‘骚’味,让人几‘欲’作呕。

犹如刚刚经历过一场狂躁的风暴,满世界静得出奇。在漫长的死寂之后,汝宁城‘门’缓缓开启,那些满怀悲愤的士卒列队而出,遵守着主帅最后的训令,纷纷‘交’出武器举手投降。被禁锢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可久违的自由并未带给他们应有的喜悦。

亲眼目睹了沈家父子的惨死,众人无不心头怆恻,泪涕如倾。他们都是军人,军人即便死,也应当死在战场上,要鞠躬尽瘁,要为国捐躯。可他们每个人心里又都不禁存着一声疑问:忠而被诛,忠奚可为也?

古往今来,史书典籍里从不缺少含冤受屈之士,服毒自尽的‘蒙’恬,绝食陨命的周亚夫,剁成‘肉’泥的彭越,缳首身故的岳飞……沈老将军守义而死,不辱祖宗教诲,不负先主恩情,其势足以反叛,却无半点谋逆之心。狡兔犹在,良犬先烹,岂是功成身合死,可叹忠‘奸’不分明!

沈家三公子沈执并未出现在受降的队伍里,顾明璋生怕他装扮成百姓趁机逃走,当即重新封锁了四面城‘门’,令人冲进去挨家挨户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敢反抗格杀勿论。

这是宣正六年的孟‘春’,这个‘春’天没有早梅烟柳,姹紫嫣红,也没有初生‘乳’燕,小尾黄蜂,有的只是痛彻肌骨的严寒与绝望,撕心裂肺的屠戮与死亡。新鬼烦愁旧鬼哭,嘤嘤咽咽啼不住。

都说人死如灯灭,在沈思降临于世这短短十数年里头,那几盏一路照耀着他、温暖着他的灯火同时熄灭了,这是一生中最寒冷的‘春’天,他神情恍惚,目光‘迷’茫,冷得全身颤抖不止,踉踉跄跄朝前走去。

脚下地面仿佛化作了泥泞的藻泽,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熊熊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直蹿上头顶,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要杀了顾名璋!

放眼望去,一切都被浸染成了狰狞可怖的鲜红‘色’,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颐指气使的男人就是顾名璋!那个前呼后拥得意洋洋的刽子手的就是顾名璋!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身边密布着被甲执锐的士兵,稍有异动便会‘乱’箭穿心,身首异处。可沈思完全看不到,也根本没有去看。他已经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了,任凭“国字脸”在背后死死拖拽着,依旧头也不回朝前奔去。

“我的刀呢……我的刀呢……”沈思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刀其实从一开始就握在手中。

“国字脸”被‘逼’无奈,飞起一掌重重劈在了沈思颈侧。沈思软软栽倒下去,恍惚之中,他只感到昏暗的天空倾斜了,日月星辰崩离坠落,飓风卷积起满目尘沙,随之而来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醒来的时候,沈思整个人横趴在起伏颠簸的马背上。这是一匹枣红‘色’的牡马,高大壮实,随着步伐缓急,鼻孔“呼哧呼哧”喷着热气。暮‘色’渐沉,深林寂静,“国字脸”牵着两匹马行进在荒郊小路上。沈思看不见他的面孔,只能看见他黑黢黢的背影。

从马背上张望出去,可以看到几座小小村落散布在山坳里,炊烟袅袅的房舍间,零星闪耀着几点火光,恍若漂浮在灰暗水面之上的流萤。

一瞬间,沈思无法抑制地回想起了故乡的老宅。那是处三进的青砖小院,‘门’口生长着一株遒劲苍老的榆树,树干斑斑驳驳,似焦枯的鳞片,枝条舒展开来,支撑着巨大的树冠……每天傍晚,当灶间开始蒸腾起浓郁的饭菜香气,刚及垂髫之龄的沈思便会蹒跚着跑到‘门’外台阶上坐好,双手托腮耐心等待着。过不多久,父亲与哥哥们就骑着马准时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

练兵归来的父亲看见沈思,总会一把将小儿子抱起,双手举着抛得老高,落下后又用茂密的胡须来回刮蹭着,他喜欢用这种笨拙而粗糙的方式来表达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深厚父爱。

可惜沈思并不买账,他总是一边挣扎躲闪着,一边去抓父亲的头盔。那头盔是铁制的,上头嵌刻有六甲战神,顶端还竖着一簇威风凛凛的红缨。父亲嘴里喝斥着:“胡闹!这可不是小孩子玩意儿。”却又拗不过小儿子的软磨硬泡,只得将他轻轻放回地上,又将头盔往他头顶一扣,转身去饮茶洗漱了。

那头盔足足比沈思脑袋大出好几圈,晃晃‘荡’‘荡’的,遮住了眼睛和鼻子,只‘露’出一张喘气的嘴。头盔里头积满了灰尘与头油,充溢着浓重的汗臭味,‘摸’上去冷冰冰、滑腻腻,可对于孩童沈思来说,却是比皇帝头上的冕冠还要气派。他幻想着自己成了大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骑了一根竹竿便在院子里“冲啊!杀啊!”地冲锋陷阵起来。

每每这时,哥哥们总喜欢使些小诡计逗‘弄’他,不是拿了石子弹他的屁股,就是趁‘乱’抓一把他开裆‘裤’下的小雀儿,当他气鼓鼓掀起头盔要兴师问罪时,哥哥们却嘻嘻哈哈谁都不肯理睬他了。他跑去揪住三哥,三哥就会狐狸样狡诈地笑着,暗中用手指向大哥。他转头瞪向大哥,大哥会很严肃地干咳一声,故意拿眼角偷瞄向二哥。二哥从来不替自己辩解,二哥只会默不作声擦掉沈思鼻尖上的泥道子,又替他摘掉一枚黏在肩头的树叶……

记忆中的一幕一幕就好像投入烈火中的画卷一般,慢慢地燃烧殆尽,灰飞烟灭,直至彻底消失。沈思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眶,水汽很快又充盈其间,模糊了视线。他多希望白天发生的惨祸只是场噩梦,‘揉’‘揉’眼睛,伸伸懒腰,翻个身,一切又都能回到幸福的从前了……那时有父亲严厉地训诫他,有大哥耐心地教导他,有二哥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他,还有三哥总在他闯了大祸之后帮忙想出各种鬼主意……现在什么都没了……

残酷的现实如同大山般压在他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回头想想,就在几天前他还是那样的喜悦顺遂、志得意满,不过短短几日光景,竟从青云之上直堕入了万丈深渊。什么沈小将军,什么英雄少年,他能骄傲任‘性’地为所‘欲’为,正是因为背后父兄们无‘私’的包容与溺爱,那是他存活于世最大的底气。

然而世事如‘潮’,奔流不息,在命运面前,人终究不过是沧海一粟。任凭个体如何勇敢无畏,强悍不屈,都难以摆脱被裹挟着漂泊而去的凄惨下场。

“你醒啦?”听见动静,“国字脸”转回头收住了脚步。

沈思赶紧用袖子擦拭掉眼里的泪水,同时别过脸去,不肯给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模样。

“国字脸”安静等在原地,待沈思情绪稍稍缓和下来,才细心劝道:“沈公子,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山坡那边有一洼泉水,先去洗把脸吧。”

沈思依言过去洗了脸,被冷水一‘激’,神智果然清醒不少。他带着愧疚勉强挤出丝笑意:“承‘蒙’大哥多次出手相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真是失礼。”

“国字脸”抱拳于‘胸’:“在下误投了顾名璋‘门’下,屡行残害忠良、助纣为虐之事,实在愧对祖宗家‘门’。名号恕我羞于启齿,我家长行六,若沈公子不嫌弃,就权且唤我声六哥吧。”

“六哥千万不要自责,你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沈思回了个礼,深吸一口气幽幽问道,“不知道我家三哥他……”

“国字脸”微皱了皱眉,沉‘吟’良久,嘴巴几次开合,终究什么话也没说能说出口,只带着满脸的遗憾与同情摇了摇头。

沈思眼中溢满热泪,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是啊……早该想到的……”他将悲愤之情生生压了下去,“六哥此番救我出来,已经是掉脑袋的大罪了,不但军中回不去,恐怕有家也归不得了,不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国字脸”爽朗一笑,牙齿在昏暗中泛着白光:“实不相瞒,我父母早亡,家中贫苦,是故年近而立也未讨得一房妻室,倒也无牵无挂。想来顾名璋并不会为我个无名小卒大动干戈,我只需找个隐秘地方暂避过风头,便可如从前一般安生度日了。”

沈思低着头,一下一下抚‘摸’着马腹的细‘毛’,显得心事重重:“六哥出身寒微,凭借真刀真枪的战功得以晋升,又赤胆忠心深明大义,想必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若因为救我而不得已栖身草莽,沈思实在过意不去。”他想了想,谨慎提议道,“晋王卫律是我义父,不如陈大哥随我一同返回晋原吧,在他佐佑之下应可保你我无恙。相信家父所‘蒙’冤屈总有一日可得昭雪,到那时再请他为陈大哥谋个合适的官职,你也可一展抱负。”

“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我对仕途经济已无半分眷恋。”那“国字脸”目光坦诚,“从前我年少气盛,也想要拼着一身本领换取功名平步青云,可经得越多看得越多,就越是心灰意冷。皇帝昏庸官场腐朽,如此世道下谁又能真个得偿夙志呢?出身高贵如你者不能,安分守己如我者亦不能。想出头,只有屈从顾名璋之流投机钻营媚上欺下,若不屑于此,便会落得沈老将军一般唏嘘收场。”

沈思闻言愤愤骂道:“我不信顾名璋真的能只手遮天!身为朝廷一品大员,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空凭一张不男不‘女’的妖人像‘迷’‘惑’皇帝,等他把忠臣良将都杀光了,再有强敌来犯谁人可去保疆卫土?”

“国字脸”连连冷笑:“公子还看不透吗?今上这个皇帝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当初他那身为太子的哥哥是狩猎之时坠马而亡的,而他哥哥死时,也只有他一人在场。若非先帝病入膏肓,又子嗣凋零,他早就被押入宗人府治罪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那些耿直的有识之臣更加忌惮。他是不怕打败仗的,反正他有大片的国土可以割让求和,有大把的子民甘愿为国尽忠。如今他只想着如何坐稳金銮殿上的皇位,哪管什么子孙万代,大计民生。”

沈思牙关咬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多行不义,早晚会自食恶果。大周朝有资格位登九五的又不止他一人!”

“国字脸”缓缓摇头:“谁坐皇位还不都一样,皇帝是个什么人?他说让谁生谁就能生,说教谁死谁就必死,即便没有顾明璋,照样会有王铭璋、谢名璋之辈来把持朝政祸国殃民。”见沈思还要相劝,他拍了拍沈思肩膀,“沈公子,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我意已决。”他牵起缰绳遥望远山,“生而为人,自当享人之喜乐,否则白白世上走一遭。从今后我归隐田园,寄情于桑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仓廪丰实,多年之后或许也可四世同堂,终老而死……这样想想岂不快哉?”

沈思沉默片刻,自嘲地叹了口气:“六哥如此豁达,沈思万分钦佩,那我也就不再赘言了。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日复得相见,还请六哥多多珍重。”

“国字脸”跳上马背,拱手作别道:“沈公子珍重。”而后双脚收紧马蹬,头也不回地翻过对面山岗,须臾之后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国字脸”的马蹄声很快消失无踪了,只剩下沈思单人一骑跋涉在山间小路上。‘春’寒料峭,冻杀年少,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与凄凉将他重重包裹了起来。

他很想快马加鞭赶去与姐姐、姐夫汇合,可又有些不敢面对,他不知道该如何告知家人罹难的消息。汝宁城下的那一幕,他永生难忘,他不想姐姐、姐夫也品尝到同样的伤痛与悲愤。

就这样踏着月‘色’走走停停,连马蹄也显得无比沉重。沈思对这一带本就不熟,再加上与冯卓生约定的地点是一处偏僻的山神庙,中间稍不留神便走岔了路,直折腾丑末时分,才得以转回正途。又行出十几里山路,终于给他发现了那个影影绰绰的所在。

沈思满怀复杂心绪朝了那座破庙走去,离老远便见他们逃亡时所乘的那辆马车明目张胆停在路边。这不禁使他生出几分后怕,暗道冯卓生也未免太过大意了些,即便此处距汝宁相隔甚远,也难保会有官兵出没,万一给人看出端倪可如何是好?

又走近些,沈思心头疑‘惑’更胜,为什么会如此安静?静得出奇!刚刚逃出虎口,危险还未曾过去,总要留下人值夜才对啊,就算人因困顿而暂时睡去了,马匹总该对外界的异响有所察觉吧?

一阵‘阴’风袭来,他忍不住重重‘抽’动了几下鼻子,那风里飘‘荡’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好似陈腐的泥土,又似滚水冲刷过斑斑铁锈……那是血的味道!是血液独有的腥气。

“唰”地一下,沈思全身上下的汗‘毛’根根竖起,他顾不得勒住马缰,便紧握着匕首凌空飞跃而下,又借助路边草丛的遮掩猫腰潜行到了马车后方。车轮深陷在泥里,马儿早已不知去向,他屏气凝神,一把掀开垂着的毡帘,里头空空如也。

他转回头,将视线投向了一片死寂的破败建筑,庙‘门’虚掩着,两扇‘门’板在风中“吱吱嘎嘎”晃‘荡’不已,从残损的窗口望进去,无名神像在惨白的月光底下愈显狰狞。

沈思轻轻推开‘门’,风立刻从他身侧翻滚着涌了进去,卷起满地的香灰同纸钱,也搅起了更加浓重的血腥气。

“冯大哥?阿姐?姐夫?”沈思走得很慢,一边警惕地东张西望,一边试着低声呼唤,可惜黑暗中并没有丝毫回应。

隐隐约约,他发现一个人影站在靠窗的墙边,看轮廓那人穿了长衫扎着网巾,应是冯卓生无误,他快走两步靠了过去:“冯大哥?我是沈思,你睡着了吗?”

终于,沈思看清了冯卓生的脸,那张脸双目圆睁,一眨不眨,扭曲之中透着不甘。他身体直‘挺’‘挺’贴着墙壁,头却软软朝一侧耷拉着,在他‘胸’口处‘插’着一柄长刀,刀刃透体而过,将他牢牢钉在了墙上——冯卓生死了!

沈思惊诧地倒退出好几步,差点绊在蒲团上跌倒,愣怔片刻,他回过神来,疯了似地大声呼喊着:“阿姐?你在不在?我是小五儿,我回来了!你在哪儿?阿姐?”他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着,无奈庙里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佛像底下还有未烧尽的香烛,他‘摸’到火镰将蜡烛点燃,用手高举着四处搜寻,脚下大片大片的血迹渗入了砖缝,看得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当蜡烛照到供桌底部的时候,那里有什么东西金光一闪,沈思忙蹲下细看,原是一枚寸长的小巧黄铜令牌。牌子雕工‘精’细,绘制着独特的‘花’纹,却没有任何文字,这不是姐姐、姐夫和冯卓生的东西,那八成是凶徒留下的。

沈思将牌子收在怀中,正‘欲’起身,脑子里突地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他指尖颤抖着朝前探去,伸向了罩在供桌上的围布,桌子底下是他唯一不曾查看过的角落,那布是红‘色’的,和血一样颜‘色’……

一天之内经历了数名至亲的死亡,此刻的沈思早已不敢心存侥幸了。他缓缓掀开围布一角,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盔甲上的羽片,然后是绛‘色’的衣摆,一只鞋子被甩脱在地,旁边‘裸’|‘露’着青‘色’的脚掌……姐姐与姐夫瑟缩在那里,致死还紧紧抱在一起。如同每次遭遇危险时一样,姐夫把姐姐紧紧搂在怀中,以身相护。

姐夫后背遍布着无数伤口,血液早已凝固,结成了厚厚的硬块。他一介书生,只为了在父亲面前替姐姐争口气,便毅然投笔从戎,从此远离了礼乐文章,与塞外风沙为伴,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那些个夜阑人静月初上,那些个漏断更深不成眠,他曾无数次在灯下憧憬着将来携妻‘弄’子、管瑟怡情的惬意生活……如今都再不能有了。他们的孩子,甚至都没有机会看一眼这个‘花’红柳绿的大千世界。

姐姐双眼紧紧闭着,眉目纠结在一处,临死那刻,她定是恐惧至极的。家里只一个‘女’孩,哥哥们都谦让她,纵然沈思年幼调皮,也从不会去捉‘弄’姐姐。姐姐‘性’格爽朗,爱玩爱笑,只是略有些娇气,被蜜蜂蛰一下,被木刺扎一下,摔倒了磕破点皮,便会抹上好半天的眼泪。如今这被刀子刺进身体的痛苦,她又如何承受得了!

忽然,沈思的目光凝在了姐姐嘴角,那里糊满血迹,很不自然地鼓胀着,大得出奇。沈思凑到姐姐面前,小心撬开姐姐冰凉的嘴‘唇’,原来在她嘴里含着半截小手指,指头粗黑,指甲短小,指腹极为粗糙,像是习武之人的手。

那应该是纠缠之时,姐姐从凶手身上咬下来的,凶手因此气急败坏,才会明知姐姐、姐夫已然身亡,仍旧气急败坏地不停拿刀往下捅着,以致姐夫背上竟无半点完好之处。

凶手又是谁?是顾明璋的人吗?如果是他的人追杀而至,为何不把尸体带回去验明正身?除了顾明璋,还有谁要杀死姐姐、姐夫,连冯卓生都不放过?难道是山贼?可几人身上的钱财首饰都没被动过,‘门’口那驾马车也没被拖走。这地点除了冯卓生,孙如商也知道,但他与姐姐、姐夫无怨无仇,断然没理由胡‘乱’杀人。

沈思无论如何也思索不出凶手的身份,他只知道那人断了半截小指,还曾持有过一枚神秘的令牌。

望着尸体呆立许久,沈思一拳一拳敲打在自己头上,敲得“嘭嘭”作响。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心头一阵阵急剧‘抽’痛着。如果不是他非要赶回汝宁城去,就可以在姐姐、姐夫身边保护他们,说不定他们就不会死!沈思啊沈思,真是没用!该救的救不了,该护的护不住,你还有何脸面存活于世!

可他还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去,不仅不能死,还要比从前更加坚韧地活着!如今他肩头背负着杀父之仇弑兄之恨,还有整个沈家军所‘蒙’受的不白之冤,他要活着,要活到大仇得报、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天将破晓,沈思跪在庙‘门’口的台阶上朝里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一把火烧掉了山神庙,又在冲天火光之中骑上马一路向东奔去。

行至许州,天已过晌。沈思‘摸’‘摸’口袋,还有些散碎银子,他在市集上买了几包干粮和两件换洗的衣裳,便坐在简陋的小茶摊儿上就着茶水啃起了馒头。

许州照比汝宁富庶许多,街市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路两旁挤满做买卖的小商贩,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一个瞎老头手持着“问卜算卦”的幡旗由打对面缓步而来,走进茶摊,‘摸’索着坐在了沈思对面,嘴里还念念有词:“思也空,念也空,谁共灵犀一点通。是也空,非也空,流年错把丹心送。征也空,战也空,几度铁马挽雕弓。忠也空,义也空,无颜回首望江东……”

沈思两天一夜不曾合眼,又水米未沾,此刻早已饥渴难当,也顾不得理会许多,只管三口两口将几个大馒头填进了肚子。虽然只有劣等茶配干馒头,但和前些时日的脏水馊食比起来,已经算得上珍馐佳肴了。

吃饱了饭,沈思并未立刻动身。出得许州城,前头便摆着两条路,往北可以返回晋阳,往东可以赶往京师。在晋阳城中,还有卫律在等着他。如今他已是孤苦伶仃了,而卫律便是对他而言仅存的一盏烛火。在京师里头,有他不共戴天的仇人顾明璋,仅仅是想到这个名字,就已经使他怒不可遏了,恨不得立即杀了顾名璋,啖其‘肉’,饮其血,以解心头只恨。

沈思呆呆坐着,心下权衡不决。家仇未报,他本不该心有旁羁,可此去京师每一步都艰险异常,随时可能送命,他很怕报了仇之后就再没机会见到晋王了。

桌对面那瞎老头用手在桌面上颤颤巍巍‘乱’‘摸’着,一把‘摸’到沈思的杯子,问也不问拿起来就喝。沈思一愣你,倒也并不在意,反正他吃饱喝足了,干脆提起茶壶将杯子蓄满了热茶。

老头喝下几口茶润了润喉咙,似是心满意足了,又接着唱念道:“来也空,去也空,难挽凋零最匆匆。行也空,驻也空,家山万里水千重。缘也空,孽也空,奈何桥头不相逢。功也空,过也空,徒留明月照青松……”

这一次沈思听得清楚,感同身受,不禁跟着喃喃低语道:“家山万里水千重……唉……”

瞎老头咯咯一乐:“小兄弟,我老儿既喝了你的茶,也不能白喝,莫如我替你算上一卦如何?”

沈思婉言谢绝:“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在下从不信神鬼之说,老人家不必费心了。”

瞎老头根本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兀自开口道:“天驿流年犯此星,命宜离祖得安宁。经营游遍天下路,难免到时一场空。若带孤破加天厄,克害六亲苦伶仃。”

沈思深深望了瞎老头一眼,自嘲地摇了摇头,将包袱背在肩上,牵着马走了出去。走出两步,他停住了脚,转回头好奇地问道:“老人家,我现要去做一件大事,你说我此行……是生是死?”

老头伸出拇指轮番点着其余四个指头,有模有样地掐算着:“一树枝成千般错,两地‘花’开同颜‘色’,三生石上叹无缘,四季别后留余祚。谨记我老儿一句话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沈思淡淡一笑,拱了拱手:“那就借老人家吉言吧!”

待沈思骑着马绝尘而去,瞎老头喝着他剩下的茶自言自语道:“宿世情劫,宿世情劫,劫没有度完,又怎会轻易就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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