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

次日一早,夜羲仍如往常般上朝听政。然不多时,就传来皇帝在朝堂上呕血晕厥的消息。

朝颜赶去时,未央宫已经乱作一团,夜羲发着极重的烧,不断剧烈咳嗽着,整张脸都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煞是骇人。御医一番支支吾吾后,才道是皇上自幼体虚,加之常年郁结于心,伤病缠身,如今急火攻心,才会猝然犯病。

姬氏的男子多有不足之症,先帝在位时就被咳喘之疾折磨多年,最后吐血而亡,而今夜羲竟也是这般症状。董太后静静听完御医的呈报,忽而抬起头将朝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一番,问道:“昨夜皇帝是歇在椒房殿的?”

她怔了一下,然后点头答是。

董太后赞许地颔首,语带欣慰:“昨日雨下得大,你也吃苦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说着又携了她的手,别有深意地道,“你如今也大了,肚子便要争气些,皇帝膝下一直都没有子嗣,你可万不要让哀家失望啊!”

朝颜顿时明白过来,董太后将她昨日为慕思筠求情,最后被罚跪淋雨,误解作是为博皇帝怜惜的苦肉计,她一腔的话闷在腹中,只好低下头缄默不语。

夜羲的病直到六月里才渐渐好转,从三月到六月,一直是朝颜日日在病榻前侍奉着。他长久服药口中没味,对膳食也就无甚胃口,朝颜便花心思向御医讨教药膳的做法让他能够容易入口。她守在他病榻前唱歌,变着法儿说笑话讨他开心,夜羲便极配合地微笑。

他私下待人温和,并不摆出帝王的威仪。平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摆弄先帝当年赐的一只号角,那是先帝亲征突厥从突厥大将手中缴获的战利品。他自幼身体不好,从未走出过皇城半步,给朝颜讲起突厥的景致与风土人情时却头头是道,而她在旁边用心地倾听着。

仿佛还是四月里,漠北与突厥战事大捷的消息传回上京,他当时就从病榻上欢欣得跳了起来,周朝与突厥对峙十多年,年年送往突厥牛羊财帛无数用以平息战事,此番头一回打了胜仗,他赤着脚跳下榻,拿着那只号角兴致勃勃地纵身挥舞,高兴得如一个孩子。

朝颜便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陪着他开心,分享他的快乐。

那真是她嫁入宫后最快乐的日子。

五月的一天,朝颜刚从未央宫出来,迎面就遇上几个妃嫔正聚在一处谈笑,隐隐有“董太后寿辰、亲王回京”几字。

芳辰轻咳一声,那几人回头见皇后正立在远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在。朝颜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一人笑道:“是臣妾们刚听建章宫的人说的,今年董太后寿辰,会把王爷们都从封地召回京贺寿。”

按祖制,亲王若分了封地,无机要大事,不得随意回朝,否则视为谋逆之罪。董太后向来疑心极重,对手握重兵的王爷们更是不放心,每年派到各处封地监视藩王举动的暗探更是不计其数。

如今正逢朝政党争局势微妙之际,为何要以祝寿的名义召亲王们回京?朝颜心中一直深藏的不安越发凝重,而比这更让她忐忑的,却是一个于记忆中早已遥远至极的人。

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就下起雨来,她立于廊下,瞧着檐角不断滴落的雨帘,蓦然想起从前的事情。

那一夜,仿佛也是这样的天气。他冒着大雨冲进她房里,盯着她问:“阿嫣,他们说你要嫁到上京做皇后了,是吗?”

她点头:“明日一早便起程。”

他将她抱得更紧,孩子气地说:“我不准他们抢走你!你嫁给别人,以后我就见不到你了!”

离别在即,她到底有些伤感,取了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水迹:“你别再闹了,我终究是楚家的女儿,如今大了,总是要回去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毕竟,谁又能守着谁过一世呢?”

他双目里蒙着朦胧的水雾,只望定她,说不出话。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又安慰他:“你放心,将来我做了皇后,你若在这里厌倦了,就来上京找我,我让那个皇上封你做大将军!”

少年只是直勾勾地瞧着她,眼神忽然变得很深沉:“阿嫣,我冷。”说完便往她怀里钻了钻,她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怀中的他一点一点凑到她脖颈间,陌生的酥痒传来,她莫名恐惧,挣扎着就要推开他。却只在瞬息之间,她的唇被人用力堵住了。

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那样吻她,怪异的感觉让她惊骇得睁大了眼睛,却怎么也推不开他。

“你放开我!”她惊急之下,霍然伸出手用尽全力推开他,然后尖叫着跳开几步远。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委屈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阿嫣……”

各地的藩王一行浩浩荡荡地抵达上京时,已是六月里。

那日,朝颜按惯例去建章宫请安,甫进宫门,便听见东暖阁里有熟悉的谈笑声,心知当是老江夏王妃入宫问安了。她进殿向董太后叩了安,堂上坐着的一位中年贵妇已起身朝她行了大礼。

老江夏王去世后,老王妃的容貌较之当年憔悴衰老了许多,如今虽芳华不再,仍保养得当,贵气逼人,言笑间自有一派雍容端雅。

三年前征战病逝的江夏王乃穆宗第六子,当年在皇子夺嫡斗争中落败,被贬到江夏封地直至终老。江夏王病逝之后,世子冲龄袭爵,而朝颜的母亲,便是老江夏王的嫡亲表妹。

再见到阔别数年的亲人,朝颜神色一僵,却又极快地微微一笑:“王妃免礼。”

堂上行完礼先落了座,董太后道:“皇帝都得尊你一声六婶,她不是皇后,你也不是臣子,今日权当一家亲戚叙叙话,这皇法中也有血脉亲情不是?”

此一言,几人才再不拘束。老王妃早红了眼圈,拉着朝颜的手,将她上上下下瞧了一番,眼中满是心疼:“娘娘在我江夏王府长大,这才分开几年,竟也长得如此好,这模样身段,竟和当年的君青姐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怜她命苦,没能看着你长大成人……”说着,便用巾帕拭泪。朝颜的眉心微微蹙紧,神色复杂,却也自顾自地说:“是啊,是我娘命苦,怨不得旁人。”

一番叙话,董太后与老王妃略聊了几句,便问:“怎么今日没见到夜飒?哀家若没记错,他应也与皇后一般年纪了吧!”

话音甫落,只听殿外传来男女低低的调笑声,小宫女红着脸打了帘子进来禀道:“太后娘娘,江夏王到了!”

朝颜微一侧首,就看到殿门口大步流星地走来的锦衣少年。他身量虽才刚长成,五官却生得极好,长眉入鬓,鬓如刀裁,眼角微微上挑,眼睛秀长而明亮,是一种很凌厉的漂亮。乌发以金冠竖起,衣袍式样简洁,并无过多装饰,但仍藏不住举手投足之间的皇族贵气。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珍宝的陪衬,他本身就是一抹夺目的光华,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时隔四年,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那时候与她一般身量的人,如今,竟已长得这般高大,很有男子气概了。

夜飒脚步轻快地走近,恭恭敬敬地朝董太后磕了个头,“侄儿给太后请安!”

董太后笑着朝夜飒招手:“多年不见,这孩子如今也是王爷了,快来让婶婶好好瞧瞧!”

夜飒听话上前,董太后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赞道:“果然生得好模样。”

朝颜坐在侧旁,有些出神,却见夜飒飞快转过脸来,她立刻对上一双斜挑的炫惑长眸。此时,他正盯着她,一脸无邪地笑着,那笑容却带着一抹瞬息即逝的逼人戾气与邪魅。

四年前那个雨夜稚嫩而蛮横的吻,又如猛兽出笼般迅速从记忆里跳出来,朝颜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忙别开眼睛端正坐好。

董太后似极喜欢夜飒的模样,拉着他的手看了又看,又道:“哀家倒险些忘了,夜飒和皇后打小就一起长大,去给你表姐见个礼吧!”

老王妃笑:“王爷生前待娘娘若亲女,他们姐弟俩也打小就亲近,当年娘娘出嫁前许过他,要封他做大将军,他竟也信了,天天嚷着要来上京找表姐。”

长辈们说着他们儿时的趣事,言笑晏晏,夜飒风似的起身走到朝颜身旁,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朝颜只淡淡地别开脸:“免了。”

夜飒却孩子气般一把抓住她的手,也不顾着人多避嫌,比画着嬉笑道:“几年不见,表姐都没有我长得高了!”

朝颜强自笑着,她下意识地挣脱,夜飒反倒笑着越攥越紧。借着袖口的遮挡,殿里其他人都未察觉出他二人的异样,夜飒赖在她身旁,死死握着她的手不放,见她恨恨地瞪着自己,夜飒脸上的笑更是得意。

朝颜脸上笑着道:“几年不见,还以为你如今大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知还是如此胡乱搅闹,快坐下来好好说话。”

夜飒被她掐得疼皱了眉,手这才松开,咬着牙笑道:“表姐又怎知我如今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看着夜飒熟悉而又陌生的眉眼,她明白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乖戾男孩儿。这时节,亦不是从前江夏王府那青梅竹马的日子。

她长大了,他亦长大了。

她十六,他亦十六。

她比他早出生一日,一日之差,她便是姐姐,他是弟弟。

太掖池北隅种着几株石榴花,时值盛夏,一树繁花开得如火如荼。

朝颜从建章宫告退出来,却听见身后有人叫“阿嫣”。

阿嫣……阿嫣……宫里人只会恭恭敬敬地称她皇后娘娘,夜羲待她虽温和,却从不曾这般亲近地唤她乳名。似乎,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唤过她了。朝颜折回身一瞧,便见夜飒已站在她身后,眼睛微微眯着,仿佛是在笑。

朝颜摆了摆手,随侍宫人纷纷退了下去。

午后时辰,太掖池四下很安静,再相对,恍如隔世。上一次这样相对,仿佛还是那年秋日黄昏,父亲派来接她回上京的车驾离开江夏王府时,他便是这样站在人群里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阿嫣现在对我好生分啊,刚刚在建章宫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你都不理我,难道还在生我的气吗?”夜飒目中一片炙热。

朝颜一笑:“傻瓜,我怎么会同你生气。”

他仿佛这才松了口气,眉眼间漾开单纯俊美的笑:“这几年我好想你,天天都想,想得快要发疯,阿嫣,难道你都没有想过我吗?”

朝颜脸上的笑渐渐隐了去:“你大了,别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

“是啊,长大了,咱们都长大了,连你也变了……变得更可怜了。”夜飒便也似自言自语地说。

朝颜脸色变了:“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可怜?”

夜飒咬牙:“你本就是个可怜的人,没有亲人疼你,没有人真正关心你。如今嫁给我那老气横秋的堂兄,他虽只是个傀儡,不也一样不待见你!”他停了停,凑近她耳边,语气近乎带了切齿的嫉恨,“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一个月不也只有两晚上跟你睡一张床吗?”

“姬夜飒,你放肆!”朝颜沉下脸来,这句话彻底触到了她的痛处。

“难道你不知道我一向放肆的?”夜飒笑得张狂,更加逼近了她,“我来,不是故意想欺负你,你问问你自己,这几年你在宫里真的过得好吗?”

她心中难安,下意识地往身后退去,她每退后一步,他就越逼近一分,直至她的后背抵上墙角,避无可避。他们的距离那样近,她几乎能从他墨色的眼瞳中看到自己,而那双狭长潋滟的眼睛此刻太深太深,近乎望不到里头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仿佛她的所有隐秘心事在那双眼睛底下完全无所遁逃,半晌,她却媚然笑起:“那也不关你的事,我自己心中有数!”

夜飒冷笑:“看吧,你心虚了。”

她又窘又怒,当下甩手欲一掌朝他脸上扇去,手腕却在半空被他伸手死死攥住。

空寂无人的御花园里,他们死死逼视着对方,谁都不肯让步分毫。

夜飒捉住她的手,连声质问:“小时候你就说过,这世上,只有我们才是最亲密的,那时候你是全心全意地对我好,可如今为什么你嫁了人,心就全部给了另一个男人,再装不下我了?”

他仍是个孩子,懵懂无知。朝颜看在眼里,终究道:“他是我的丈夫,我的心自然要全给了他。”这句话一说出,又觉得实在过分,于是道,“而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的弟弟—”

夜飒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听到她最后一句不禁哧的一声轻笑:“所以呢?现在只有他才值得你对他好,而我这几年对你的思念在你眼里很可笑,对吗?”说完这一句,他转身就走。

朝颜独自站在那里望着夜飒头也不回地远去,掌心慢慢抚上胸口,只觉得那颗心此刻似乎就要跳出来了。

梦里,仿佛又是那个燥热的午后,太掖池边偏僻的墙角,开得近乎妖红的满树繁花,少年的掌心火热而有力,动作肆意而轻佻……这样来势汹汹的汹涌,陌生得教她害怕,她想挣扎,身体却不能动弹分毫—朝颜从小腹间猛然的剧痛中惊醒,推开被衾,借着窗外的月光往腿间一瞧,就见身下的被褥上不知何时已悄然浸染上一摊妖娆刺红的血迹。

原是月信来了。

外头的天色仿佛还是半夜里,她一身冷汗,抱膝坐在榻上长长地喘着气,暗自庆幸刚刚仅仅是梦,可心底既是骇然,又是深深的厌弃。自那日过后,夜飒仿佛故意躲着她一般,再未在宫中出现过,几日里老王妃入宫请安,夜飒也并未跟上。她已半个月未瞧见他了。

而今日,她竟做了这样羞耻的梦。

下贱!朝颜恼愤地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晌午的天气分外炎热,大殿里却阴凉空旷,除却冰融之声便是珠帘外几个大臣呈禀政务的声音。

自夜羲告病,朝政全由董氏掌控,每日三公九卿都会来未央宫呈报政事。外头大臣的声音仍在继续,夜羲的眉头却渐渐蹙紧,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情绪。

等到几位老臣告退,他已铁青着脸一把抓起手中的茶杯狠狠往地上掼去。瓷器碎裂之声惊破满殿的宁谐,侍立在外间的宫人也不敢进来瞧动静,只迅速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混账!”夜羲咬牙骂出声,他平素待人和气,甚少这般大动肝火,此时因在病中,脸色十分苍白,“难道我大周的社稷就要毁在贪得无厌的外戚手上了吗?”

朝颜默默陪在一旁,正欲试着开解他,夜羲却腾地从榻上起身,赤足烦躁地在殿里来回奔走:“外戚专权,民不聊生,这帮硕鼠还振振有词,这是朕为君的悲哀,将来九泉之下,要朕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他越说越激动,连气息也乱了起来,朝颜忙上前轻声道:“皇上,这两天您太辛苦了,御医也说您应该戒焦戒躁—”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猛地扬手挥开,夜羲的声音变得暴怒而狂躁:“朕还要这副病躯做什么!任着这帮硕鼠榨取民脂民膏,朕却什么都做不成!还要这副病躯做什么!”

朝颜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住了:“臣妾……臣妾不过随便说说,您最近时常大动肝火,这样对身体不好……”

夜羲看着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怒火似乎吓住她了。只见她低头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额前一缕碎发却调皮地垂了下来,他静静凝视她片刻,终于伸过手替她将发丝捋开,欲言又止。

他的指尖修长,抚过肌肤时带着温热的触感,朝颜诧异地抬头,两人的目光便融在了一起。

“朝颜……”他柔声唤着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皇上。”朝颜抬头望着他。

夜羲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朕已经决定了,将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有可能这件事一失手,就再无回头之路。所以,在做这件事之前,有些话必须跟你说清楚—”

夜羲叹了口气,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朕感激你为朕做的一切,你是个好女孩儿,嫁给朕做妻子,是朕辜负了你。可一颗心,只能装得下一个人,朕的心,已经装了筠儿,再不能分给第二个人,若有一天朕不在了,你要记得不可以伤心难过……”

朝颜耳边一阵嗡嗡乱响,夜羲说了那么多话,她却只听到那一句“朕的心,已经装了筠儿,再不能分给第二个人”。

朝颜觉得仿佛有一件极紧要的东西猛地被人狠狠夺走了,本是慌乱茫然,却在一瞬间冷静下来。她迎视他的目光,倔犟地问:“为什么?到底我哪里比不上她?出身?容貌?还是待你的心意?”

到底她还是不甘心的。她只想知道,于慕思筠,自己到底是输在什么地方。

夜羲微微一笑:“筠儿的确不是最好的,可她是这世上最懂朕的人,于朕,弥足珍贵。”

咔的一声,是她紧攥的掌心中指甲蓦地断了,指尖有温热的血涌出,断甲之痛,十指连心。

可这时,她却已经感觉不到疼。

桂花刚开时,便是董太后的寿辰,董太后素喜奢靡,今次亦不例外。亲贵藩王、京师内外命妇齐聚一堂,庆贺太后生辰,宫中四处张灯结彩,繁华锦绣,好不喜庆。

朝颜在女眷人群中见到了继母姜氏与小她一岁的异母妹妹朝歌,自她入宫,与家中之人见面便不过是节庆时宫中宴会远远见到一眼。姜氏似乎老了许多,厚厚的脂粉下是藏不住的淡淡细纹,眼底眉间仍有几分当年教坊歌姬的妩媚风情。因着父亲的官阶,她得封正一品诰命夫人,此番恭恭敬敬地领着女儿朝歌向太后与朝颜见礼。

董太后今日兴致十分好,和颜悦色地命人赐了座,与姜氏寒暄几句。朝颜陪坐在太后身侧,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二娘不必如此拘礼,一处坐着说话吧!”

姜氏堆着一脸笑,在旁边陪坐下来。名义上的母女二人并肩坐着谈笑风生,面上看来仿佛是真的母慈女孝,然而每个动作、每个眼神却都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

朝颜恨姜氏,一如姜氏恨她。

她一直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姜氏不经意间看她的眼神里的阴狠与厌恨,还有那年马车里趁乱推她下马车的手。这个女人,在父亲面前最善逢迎邀宠,还间接害死了她的母亲,教她如何不恨。

姜氏拉着朝颜的手,一脸阳奉阴违的恭维,朝颜脸上也是端庄的微笑,目光却是冷的。身侧的宫女大意撞翻了酒盏,朝颜蓦然冷了面色,芳辰立刻会意,高声斥道:“服侍娘娘这么久了,手脚还这般蠢钝,做奴才就要做好本分,可别学着那起子人,自以为飞上了枝头,便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闻此言满堂命妇、宫人们无不窃笑私语,姜氏脸上仍带微笑,眼神里却似藏了细细的针,直逼向朝颜,又极快地舒缓开来。

一堂人说说笑笑时,外头内侍高声道:“皇上驾到!”

在座除了董太后,其余人全都起身迎驾,夜羲只温和地示意众人,这才落了座。便见姜氏笑着对朝歌说道:“你和你姐姐几年不见,去陪娘娘好好儿说说话吧!”

朝歌已经长大了,她与朝颜虽是亲姐妹,却生得像姜氏一些,杏眼菱唇,下巴尖细,身形瘦削,倒也楚楚可人。朝歌低头行至近前,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朝歌给皇上请安,给太后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愿皇上、太后、娘娘如意吉祥!”末了,偷偷抬起眼飞快打量了夜羲一眼。

夜羲转过脸来微笑颔首,问道:“这是你家中的妹妹吧,从前倒很少听你提过。”

朝颜淡淡一笑:“劳皇上记着,她不过是个孩子!”

姜氏却道:“娘娘说笑了,她可不是孩子了,今年满了十五就该寻人家了呢!”

“娘!”朝歌红着脸打断姜氏的话,羞恼地含嗔跺脚。

董太后见了笑道:“十五了啊,女儿家到了这个年纪,那可是时候寻户好人家了!大将军府的千金,定要寻个门当户对的好儿郎。”

姜氏赔着笑道:“太后您可取笑她了,臣妾这女儿从小被宠坏了,心气高得很,京城的皇孙公子她这个嫌、那个不喜欢的,可她哪能有她姐姐那样的福气呀!”

朝颜顿时明白过来,原是有人已经开始觊觎她所拥有的一切了。

午膳用毕,董太后便邀众人一道去御花园赏花。朝颜独自才转过假山,便听到远处遥遥传来女子轻快的欢笑声,她停步驻足,就见远处阳光下女人鬓间的赤金珠钗闪得有些耀眼,原是姜氏母女一路说说笑笑着朝这边走来。

方才席上朝颜给姜氏使的尴尬犹在,远远瞧见朝颜,她们母女二人也是有些惊讶,自不着痕迹地走近。现下没有外人在场,她们都不必再做戏。

朝颜仰起脸,挥退了随侍才轻笑一声道:“听说上个月父亲又纳了位姨夫人,难怪二娘近来这般憔悴。”

姜氏一改人前的温婉,沉沉地盯着她,眼角慢慢噙起一丝极深的讥讽,压低声音道:“你很得意是吗?还真把如今这身份、荣耀都当成是你的了?”

“是啊,不是我的—”朝颜愉悦地笑起,“也更不是你的。”

姜氏也笑:“不是我的又怎样呢?可惜啊,有人身份虽摆在那儿,却不过是个空壳子,你啊,永远都不可能是慕婕妤—”她停了停,凑近朝颜几分,恶毒地问:“娘娘,夜夜独守空房的滋味如何?活寡妇的日子不好过吧?”

朝颜恍若未闻:“你说得不错,本宫的确不是慕婕妤,所以……她一辈子也只能是个婕妤,见了本宫,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叩头道一声‘皇后娘娘’。”她转过脸盯着姜氏,语气骤然冷寒若霜,“也如你,一辈子洗不掉歌妓的出身,穿上这身诰命夫人的朝服,你也不过是个侍妾扶正的填房,在我母亲的灵位前,你也得跪下去尊她一声姐姐!”

姜氏脸上一阵青白,一旁的朝歌却冷哼道:“怪不得父亲总说姐姐你脾气古怪,莫非在自己生母面前,姐姐你也是这般放诞无礼?”

“住口!”朝颜斜眼看她,“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本宫的母亲!”

姜氏拉住女儿,扬眉看着朝颜:“你听着,再是如何仇视我们母女,我也仍是你父亲的正室夫人,只要你一天姓楚,这个世上你能叫娘的,也就只有我一个!再想着你死去的娘也是徒劳!”

啪的一声,姜氏脸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十足,姜氏的脸立时肿了半边。她看向满面恼怒的朝颜,笑得越发尖刻:“怎么?很生气?可这世道就是这样,为了往上爬什么都要咬牙忍住,就如我当年要忍让着你那短命的娘,好不容易啊,不过她终是死了!你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我心里有多痛快!”

“贱妇!你还真以为本宫不敢办你吗?”朝颜到底年轻气盛,禁不住姜氏的挑衅,扬手欲命人传杖,却闻身后有人疾喝:“住手!”

皇帝今日召大将军楚仲宣入宫议政,后宫禁苑,外臣本不能出入,但楚仲宣乃当朝国丈,又是太后近臣,今日太后寿诞奉召入建章宫向皇太后问安,适才路过御花园,便看到朝颜出手掌掴姜氏的一幕。

朝颜侧过脸,便见父亲沉着脸正往这边走来。

楚仲宣走至近前,看她的目光满是复杂,终将心底的怒火压了下去:“娘娘,你长大了,你娘若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会很失望。”

朝颜道:“那也是我娘命苦,当年遇上你这负心薄情之人,合着她在生时要受你欺辱,如今死了连我这个女儿都得受你们夫妻的气不成?”

楚仲宣一语顿塞,自知理亏在先:“你娘如今人已经去了,要怪也是为父的错,你又何必将罪过怪在她们母女身上?”

朝颜心中彻底冷了,气极之下反倒笑起:“难得你还晓得亏欠我娘,你越是护着她们,我就越是要放肆,你让我不要为难她,我今日就非要为难她。顶撞中宫皇后,哪条规矩也治得了她的罪!”

一番争吵,本在御花园赏花的命妇们听见动静皆是好奇地围了过来,便见皇后满面怒容,欲命人传杖行刑,诰命夫人姜氏捂着颊抽抽噎噎,好不委屈,国丈大人气黄了脸,瞪着皇后半句话也说不出。

姜氏本红着眼站在一旁,却蓦地哭出声:“可怜我的朝晔,当年被人害死,如今连他娘也要受人欺负,我的朝晔啊……”

朝晔是朝歌的同胞弟弟,却在五岁那年死于一场意外。他的死,是楚家一直以来不可说的忌讳。楚仲宣瞬间冷了面色,而朝颜整个人脸上霎时一片惨白,她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再无与姜氏计较的心思,于是不顾一旁愕然惊诧的众人,转身拂袖而去。

深宫的红墙高而幽深。随着她的脚步一分分在视野里后退,分明还是秋日,冷风灌入衣袖,却是说不出的凉寒,往昔深埋的记忆轰然而至……母亲去世那年,她每天都哭,她眼睁睁看着父亲对姜氏百般宠爱,眼睁睁看着府中的下人见风使舵尽数去讨好姜氏,而她,似乎已被人遗忘。她恨父亲薄情,恨姜氏无耻,更恨姜氏的儿子与女儿,而那个乖巧聪慧的男孩儿,却喜欢扯着她的衣袖叫她姐姐。可她讨厌极了这样的虚伪。

那日府中后花园里,姐弟几人私下比赛,谁先跑到终点抢到军旗,就算谁赢。那时候,她还是那样好强,什么都要赢,不过是姐弟间的一次玩耍,她也不容许任何人超过自己。朝晔挥着小手跑在最前,她跟自己说,虽然他是弟弟,她也一定要赢他。

她借机偷偷用胳膊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便让他不慎跌倒。就是那一跌,朝晔的后脑撞到了地上的石块,他流了很多血,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没了。

噩耗传来,姜氏伤心欲绝,哭晕了过去,而父亲当即就拔出了佩剑,若不是奶娘拼死拦着,她早已被父亲一剑了结替朝晔偿命了。

这些年来,她肩上一直背负着一条人命,她依旧厌恨姜氏母女,却唯独对朝晔的死心存愧疚。哭过之后,心上的伤口往血肉里埋得更加深刻,朝颜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怔了许久。她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摆不开这个影子了。

可又能怎样呢?这一生还那样长,路总还要走下去的,她不允许自己自怨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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