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七

皇帝觉得姐姐在松江府孤独,但显然现在寿康自己并不这么想。

这不?缅甸王的王后,皇帝的幼妹永宁长公主回朝省亲,在去京城之前先来了松江府,说要跟寿康一起住几天。

这还是寿康十年来第一次见幼妹,她拉着永宁的手仔细地看着永宁,心中只剩下久别重逢的喜悦,至于当年的一些不快早已抛在脑后,“都十年了,在缅甸都还好么?”

永宁如今比当年要显得丰满了,再不似少年时的弱柳扶风,行止间也更见一国王后的气度,“还好,本来担心去了那边儿听不懂人家的话,要做个聋子。但还算缅王有心,给我安排的都是些听得懂汉话的下人。加上他自己也懂汉话,而且又颇知道咱们的礼数规矩,所以倒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宫中一切也都还和睦罢?”寿康问道。永宁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抿嘴一笑,“皇姐总还当我是那个不懂事的丫头呢。都还和睦。那些女人只要本份规矩,我也没必要不给人家脸面,到底是替我伺候王的嘛。再说,王也给我面子,宫中事都交我做主,我还争什么呢?”寿康笑笑,“你大了,明白道理了,很好。对了,王太子没陪着你回来么?”

“没有,留在宫里了。一来是他才七岁,二来还要跟着师傅们学习,所以王就说,以后有机会再让他去拜见陛下。”永宁笑着叹了口气,“我当年还怨皇兄将我打发到缅甸那样的地方去受罪,但现在想想,这何尝不是对我好呢?缅甸虽是外藩,但好歹也是做了王后呢。”永宁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寿康也能明白,做王后便是一国之母,以后子孙便是一国之王;留下,嫁给一个臣子,子子孙孙都仍然是臣子。寿康拍拍她的手,“这些话咱们姐妹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出了这个门儿就别再提了。”

永宁瞧着寿康,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我这回回来,特意带了几样儿小玩意给皇姐赏玩。”寿康点点头,永宁便叫了自己随身的侍女进来,放下了两个匣子。寿康去看,见一个是个翡翠扇子,那翡翠水头很好,极润,扇面上还雕了玉堂富贵图,十分精美。另一个则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紫蓝色的莲花牌。寿康看那翡翠扇的时候只是笑笑,说了句雕得不错。但看见那莲花牌时倒是露出了些好奇的样子,将它拿了起来,看了一会儿,笑着问道:“这倒是少见,我瞧着,像是琥珀?”

“果然还是皇姐见多识广,这正是我王偶然得来的蓝琥珀,即使是中原也十分罕见。”永宁笑道,“此物乃是西来,我想着当先供给皇姐赏玩才好。”

寿康将莲花牌放了回去,“给陛下的供物里可有这蓝琥珀么?”

“这样的蓝琥珀我王也只得了这样一块儿。”永宁解释道。寿康皱皱眉,“这却不好,岂有陛下还没见着,就先让我截了的道理呢?”这话说的便颇有些责怪之意了。

永宁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说,来的路上也早就有了答复的腹稿,当下便显得十分胸有成竹,“陛下有过旨意,凡属供物,皆当先奉了皇姐来挑。妹妹如今不过是遵旨行事罢了。”寿康将那匣子重新盖好,推回到永宁面前,“陛下隆恩厚爱,做臣子的虽然感激但也万不敢受。你如今也是王后了,凡事当多为缅甸王庭着想。”

“是,我晓得皇姐这是疼我呢。但您是长姐,又有陛下这样的殊恩,我王自然是想着先孝敬您。”永宁自然不肯自己担这个骂,于是便只好拉上自己那个不在此处的夫君做垫背的。

其实缅王何尝不知道凡是供物都得先奉给皇帝?但永宁说道:“王有所不知,我那皇姐虽只是一孤苦伶仃的寡妇,但对于我皇兄而言却犹如千军万马,王只要能奉承好我那皇姐,以后许多事都好商量。请王许我把这块儿蓝琥珀先奉给皇姐,到时候皇姐必然要说不敢受,还是要叫我送上京去。等到了京城,见了皇兄,我自会说此物先奉给皇姐看了,皇姐虽是十分喜欢,但还是记挂着陛下,便还是让我送上京来。”缅王略一迟疑,“那岂不是在皇帝陛下面前让寿康长公主白白得了好了么?”

永宁便笑道:“皇姐远离京城十年,皇兄若非碍于天子颜面,恐怕早就要忍不住遣人去请皇姐归京了。如果能听说皇姐还是想着他这个弟弟的,那自然只有喜不自胜的道理。所以,咱们先拿去送给皇姐,再送给陛下,虽说是曲折了一些,但效果绝对比只是把一件至宝送给皇兄要好。再说,蓝琥珀虽然少见,但也不过是个玩意儿,皇兄见惯珍宝,未必就有多喜欢,不如借着这个玩意儿,让皇兄知道皇姐心里还是最疼弟弟的。到时候,天子一喜,自然有咱们缅甸无数好处。”

缅王想了想,但他对于中原王朝的那些弯弯道道并不十分清楚,就还是选择了相信贵为天子妹妹的王后,“王后一心为本王着想,本王都明白的。”

寿康不知道这段故事,也没往这上头想,但也知道永宁恐怕是让缅王背黑锅呢,“你呀,别拿这样的话来糊弄我。”

永宁笑着往寿康那边儿探了探身,“皇姐,咱们姐妹还说这么严肃的话做什么?皇姐,您只告诉我,您怀不怀念京城?有没有想过回去?”

寿康笑着瞪了她一眼,“瞧你那个猴儿样儿!也是个做王后的么?”永宁笑道:“您只告诉我想没想过罢。”

“自己住了三十年的家,岂有不想念的?但我心里知道,我这一走,对大家都好,所以……嗨,我孑然一身,想不想的,也不要紧。”寿康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永宁,“你回京之后,可不许在陛下面前胡说什么。”永宁叫她说破也不显得尴尬,“皇姐怎么是孑然一身呢?皇姐不是还有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么?”

寿康摇摇头没说话。永宁其实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便没再继续,“皇姐自己在松江府,平常可有什么好玩的么?”

“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能有什么呢?再说,咱们妇道人家也不能常出门,即使有好玩儿的也是不知道的。”寿康自幼长于深宫,后来又嫁入耿家,从来都是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因此说起来倒也不觉得怎么,“不过,朱家夫人有时候过来陪我说说话,剩下的时候做做针线再看书念经,倒也还好。不至于很难熬。”

“我小时候在福佑寺陪着母后侍奉佛祖的时候,也常常觉得无聊。母后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用来回忆和皇父相守的日子,即使有一点儿陪我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一遍遍的和我讲,她当年如何和皇父恩爱,皇父如何为了她而只身对抗礼教。那时候我每次听,既觉得无聊又觉得羡慕,总想着,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能遇见一个这样的伟丈夫,为了我,像孤胆英雄一样反抗世俗。只有这样胡思乱想着,才不会觉得日子太难熬。”永宁说起小时候的事竟还是笑了,“但我没想到,在我做了王后之后,我最怕的,居然就是我生命中真的出现这样一个不顾礼教的男人。我常想,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说要带我走,我肯定不会走。我已经是缅甸的王后了,还要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做什么呢?而如果我王是这样的男人,那我这个王后还有日子可过么?我想,当年满后宫之所以憎恨我母后,大抵就是因为这个罢。”

寿康长长的叹了口气,“再怎么说那都是你母后,她过去怎么样也就都不提了罢。”她稍停了一下,“十年,你果然变了不少,这很好。皇室女,原当如此。”

“然而,我还有一个不懂事的问题,十年来一直想再问皇姐一次。”永宁微笑着,带着某种不知名的期待,“皇姐,从没有一天想过和薛尚书或者薛家,和解么?”

寿康这回倒没有勃然大怒,她只是笑了,似乎隐含着一些不以为意,“和解?我早就和他们和解了。他们是天子的臂膀,是朝廷柱石,我为什么不和我弟弟、我的君王器重的人和解呢?”

“皇姐明知道这不一样,这不是和解,这只不过是妥协罢了。皇姐,您没想过,也许很多事臣子的发言,都不过是在帮陛下找台阶么?”

“丫头,我刚说你懂事了,你看,你又这样。”寿康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世上从无两全之良法,他既然要做陛下的忠臣,那就只能放弃……一点儿别的。如今他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而我一点点微不足道甚至不能威胁他半分的怨恨,对他来说算什么呢?你又何必替他说话呢?”

“皇姐,我早已经不再有当年的痴心,但十年了,我始终想不通,皇姐原谅了皇兄,原谅了太后,原谅了二皇姐,也都可以不计较我当年的失礼和无知,但为什么偏偏对薛尚书,没有半分的宽容呢?”

“永宁,如果有一天你看见王太子和一个宫婢有越矩之行,你会怎么想?”

永宁想都没想,当即便道:“自然是那婢子不知道规矩,勾引王太子。”

寿康一挑眉,没再说话。

儿子不会有不好,只会是贱婢勾引。就像,我弟弟不会有不好,只会是狗奴才蛊惑圣心。而且这个狗奴才不但蛊惑了我弟弟,还害我和弟弟相猜疑。

薛尚书,这回再不是永宁不怜悯你,不肯将你的心告诉皇姐了。佛祖在上,这可不就是报应么?永宁不知怎么,竟还有些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