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晋,丁小郎,是你吗?”
丁晋和陈自明刚刚来到通善坊外,便听得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丁晋疑虑下回头看去,却原来是路上结识的振州才子裴居道裴大胖子一脸笑眯眯地向自己走来。
丁晋欣喜道:“裴兄,却原来是你,半月不见,可想煞小弟了。”
裴居道笑呵呵地和丁晋两人见了礼,询问了几句路上情况,并说了自己等三人数日前已经来到长安,并已经在通善坊礼部设置的司务处申报了批名。
“走走走,我带你们去报了名验了凭信去,最好大家能分在一起住宿。管事的礼部‘令史’沈大人却已经和我们混得斯熟,应该能通融一二。”裴居道热情地拉了两人便进入坊门。
进了通善坊,丁晋便看到路上有许多年轻士子,看来自己等人来得还算晚的,不过也在所难免,功名利禄,谁不在乎?越在乎的东西当然越紧张,来的早些,不管是修养疲惫的身体,还是放松心情,都大有补益。
裴居道前面领头,带着两人进入坊内一处单进的宽大宅子。
这所宅子似乎是民居改造而成,虽然拆除了中堂和几间卧室厢房,隔离出一套宽阔的办公居,但采光不够,房内略现昏暗,房内人声鼎沸,几十号身穿朝廷胥衣的礼部办事人员忙忙碌碌,传送抄写着一封封公文,并有专门人员对核实的备案加盖大印。
里头一位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文士坐在椅子上,对着几名“书令史”发号施令,交代着工作任务。
这人颌下三绺长须,面色白净,气质娴雅,虽然要嘱咐的事情似乎很是繁杂,但话说起来却不急不躁,一一清晰明白地安排下去,偏还眼观六路,裴居道等人刚刚站定在外面等候,他便已发觉,待看清是谁,不禁笑道:“裴胖子终于显身了!快快招来,昨日晚间你又去何处潇洒风流,想找你喝酒却是人去房空。”
说着话,这人挥挥手,让手下人自顾下去做事,起了身走出房间。
裴居道大笑道:“我这幅尊容,又能去何处风流快活?不过是惧怕了你这具硕大酒缸,不得以下偷偷出去躲藏风头一夜而已。来来来,沈微沈大官人,我来为你介绍两位年轻俊彦。”
礼部“令史”沈微目光转动,清澈的眼睛打量了丁陈二人一下,丁晋忙拱手道:“沈大人安好,洪州贡生丁晋拜见大人。”
陈自明有些紧张,也学丁晋拜了,说着话略有颤抖。
沈微笑道:“果然都是人中俊杰,丁贡生年纪颇轻啊。”
裴居道微笑道:“沈令史你莫小看丁三郎年小,他的诗赋大作我在路上可是好好拜读过,黄仁善那小子够狂吧,也连连称赞不已,吾本人更是该拜下风啊!沈大人可有兴趣一顾耳?”
一听裴居道的话,沈微便明白这是在给丁晋说好话,想让自己看看对方的作品,来个先入为主,增加个好印象。
对于这种近似于走关系的做法,严明正直的沈微历来很是反感,每年主持试前登记造册,求在他名下的士子不可计数,虽然对于一个7品小官来说,最后的大考,他并没有丝毫影响力,但是通过自己这个“踏板”推荐一下,这些人或许便能打通礼部高层的门道,所以说阎王面前的“小鬼”也是非常吃香的,不过这种“吃香”却是他本身厌恶的罢了。
想来裴、丁,陈三人也明白其中的关窍,沈微有些无奈地面对三张渴望的表情,心中犹豫了片刻,还是微笑着对丁晋点点头,看向裴居道说道:“能让你裴胖子佩服的人,那才学肯定是做不得假了。丁小郎可有集合成册的诗篇,沈某人说不得也要拜读下。”
沈家和裴家世代交情,自己再清高,也得给了这份人情,沈微很是无奈,不过看这个叫丁晋的士子目光平和,神情稳重,虽急切但含而不露,还算是个不惹人厌的家伙,就帮他了。
听到沈微的话,丁晋脸显喜悦,向他谦虚道谢后,感激地看着裴居道,这份人情可就大了,每年科考,不知多少士子贡生为了给达官贵人、名人雅士“行卷”(把自己的得意诗赋抄写成册,赠送给这些人来自我推荐博取名声),花费无数钱财而终不可得,而裴居道这个刚结交的朋友,硬是送了自己这份多少人盼不来的大人情,感情之情暗暗记在心中,思付来日必将报答。
旁边,注意过丁晋的神色后,沈微心中暗暗赏识:这少年气度不凡,更难得的是心灵聪慧知恩图报,知道谁才是真正帮了自己的人,面对自己这个或许可以决定他命运前途的“实权者”,不卑不亢,而把更多的感激之情记在裴胖子身上,看来也是一个心灵剔透之人,不枉费帮他一场。
此时,一边的陈自明却急了,看众人谈来谈去,好像把自己给遗忘掉,如果是平日倒也罢了,可现在是面对礼部令史这个操控考生命运的“活神仙”,如何能让自己被忽视?于是急急插口道:“沈大人,沈大人,吾是洪州‘益景山人’宋公普先生的弟子,早就听过沈大人的英名,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啊。”
沈微呵呵笑道:“宋先生乃当世名士,他老人家门下的弟子肯定是才学非凡,用不着佩服我这个无用平庸的小小胥吏,这位陈生的赞言我实受之不起啊。”
陈自明看人家好像不理解自己的意思,急急道:“亮羞愧,虽在宋先生门下熏陶数年,却愚钝不堪,诗赋也草草作下数篇,不知沈大人可肯过目指点?”
沈微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起来,沉吟道:“这个。。。。。”
陈自明大喜道:“沈大人迟疑,便是答应了?大人的顾虑我自省得,如果其中所需上下打点,大人先帮自明垫衬,来日必当双倍奉还。”
旁边,生性大度的裴居道闻言也却变了脸色,丁晋暗叹口气,见那沈微大人已露不耐,但陈亮依然不知,便暗暗扯了扯他衣袖,那陈自明却果然愚钝,竟然回头奇问道:“三郎,你拉我作甚?”
丁晋脸色尴尬,裴居道哈哈笑着解围道:“千言万语,还道话长,天已将黑,咱们还在此站着作何道理?三郎,陈生,你们快随我进去登录名字,有什么话,咱们容后再谈。”
沈微修养深厚,依然笑着对三人拱手道:“居道所言极是,你等车马劳顿,身心疲乏,快去登记了回驿舍休息,咱们改天再聊不迟。吾公事繁忙,就暂且辞过。”
说完,沈微便返身回到了办公房内,拉过一名书吏,指着门外三人对那人嘱咐一顿,待那小吏听明白了,他便再次坐下处理文书。
那小书吏受了上司的命令,把丁晋三人当贵客接待,以最饱满的热情最有效率的速度,很快处理了丁陈两人携带来的加盖了洪州刺史大印和州学学正印章的“证明文书”,然后又依照裴居道的意思,把丁陈的住宿安排在振州三士子居住的琼华院,结算了食宿用度,最后,再以恭敬的态度,送三人出门,殷勤至极。
三人出了门,裴居道说先带两人去住宿的地方,安排了行李,再洗刷一下,然后准备等着了颜射、黄仁善回来,便同去外面吃饭。
一路上,陈自明黑着脸,不言不语,及至到了琼华院,进了两人居住的房间,裴居道又交代几句后,让他俩人暂且休息整理,便自行出去办些私事,等到他一出门,自明语气恨恨道:“丁三郎,丁晋,想不到你对俺如此无情冷酷?枉费我还在路上对你百般照顾,你竟是这等回报于我?”
丁晋纳闷奇道:“陈兄此话怎讲?我怎地对你无情了?”
陈自明一屁股坐在木床上,气恼地拍着床沿喃喃道:“你可好了,得到沈大人高看,这次科举你必定十拿九稳;我就惨了,好不容易有这样宝贵的机会,得以亲近礼部掌官,却被你和那裴胖子联手耽搁,你还敢说自己做得对吗?”
丁晋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和陈亮解释,他情愿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夸夸其谈口舌锋利的“讲理之人”,那样的话,还可以给他说个清楚,可陈自明明显不是一个可以讲清道理的人。
丁晋安慰道:“陈学兄,你我相交十年时光,寒窗之下友谊深厚,我丁晋的为人想你也应该清楚,我是那等阴损卑鄙肆意谋害别人的人吗?刚才我之所以拉你,只是看到沈微大人已经不耐,而你的说辞也有些不妥当,本意是想提醒你;如果欲故意耽搁你机会,丁晋做事光明磊落,不管对错,是自己做的绝不否认,现在也不必做甚假惺惺姿态。”
一通话说得陈自明没了脾气,支吾半天,才泱泱道:“。。。三郎的为人我当然相信,也希望三郎不要欺我。。。,唉,可惜了好机会,你说当时如果你们不打岔,沈大人是否会答应?”
丁晋气结,凛然道:“莫非陈兄还不信我?既然如此,那我没话好说,这便请示了沈大人,我从此房搬出去,让自明兄图个清净罢了。”
看丁晋真生气起来,陈亮急了,忙好言笑道:“小郎莫生气,我是玩笑之语。你我自幼在宋夫子门下读书,亲如兄弟,又怎来猜忌?我是怒恨那个裴胖子,坏了俺的好事,不免叨唠几句。”
看陈自明到此时依然责怪这个埋怨那个,丁晋没心思再和他纠缠,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十年同窗,到了现在才算真正了解这个人,人心,真是一个奇妙莫测的东西。
窗外,天色已黑,远远传来一阵猥琐的熟悉笑声,更有几人喧闹谈话,裴居道的大嗓门夹杂在其中吼着:“。。。。。真是丁小郎来了,你们却说我行骗,好好好。。。。。,这就去见了,看是谁要喝那受罚的一坛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