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夜风微凉正好眠。楚月获在深沉的梦魇中冷汗涔涔,发丝粘腻地贴在颈项上,贴身戴着的红珠闪动诡异的精光。
那红珠用冰丝绺住,左右各串着一颗洁白的兽牙,兽牙之上镌刻着蓝色的符文。当红珠亮到一定程度时,珠子旁的兽牙像是受到触动,泛起蓝色莹光。
痛哼一声,楚月获从梦中醒来,咬着牙忍受身上锥心刺骨的痛楚,身子不由得微微颤抖,蜷成一团。
在符文蓝光的压制下,红珠的光芒渐渐隐去,看起来如同一颗普通的琉璃珠,兽牙也随之安定了下来。
身上的痛楚随之消失,但死亡的惊悸依然萦绕心头,楚月获按住胸口低低着喘着气,好一阵子才平复心绪。
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楚月获掀起一角帐篷,看见林正风和霍寒身上盖着披风,睡在篝火不远处。
月色如水,无数萤火在草间飞舞,星星点点,暗光浮动,像是一场温柔的绮梦。
他披衣起身走出帐篷,经过篝火时,霍寒坐了起来,低声道:“是不是哪不舒服?“
楚月获的脸色有些惨白,勾了勾嘴角,说道:“无妨。”
霍寒瞥了一眼身边鼾声如雷的林正风,说道:“我陪你走走吧。”
芳草萋萋,月色迷离。二人并肩而走没有说话,夜虫鸣声阵阵,更显得月野空寂。那萤火如同受到了感召,亲近地绕在楚月获飞舞,明明灭灭,宛然星芒。他伸手一捞,轻巧地抓住一只萤火,那只萤火在他手心爬了几步,很快就飞走了。
霍寒微微一笑,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偷跑出去抓萤火。白掌门和白夫人都急得不了,派人四处去找。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用明纱囊兜了不知多少只萤火虫,亮得跟个小灯笼似的。”
“我记得,那天抓着抓着就跑远了,又累又迷了路,还是你把我背回去的。”
“嗯,若不是听到你的哭声,我还真没有那么快找到你。”
“回去被我娘亲一顿好打,我心里委曲得很,很久都没和她说话。”
楚月获忆及往事,神情沉郁:“祖父哄我的时候,说过收集一百只萤火许愿,就能心愿成真。我就真信了,想着阿娘马上要过生辰了,正好送给她做礼物。结果才一夜,那些萤火全都死了。”
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脆弱易逝么?
风吹草动,翻涌如海。此时,空中幽蓝的月亮被阴影蚕食,现出暗红之色。疾风厉厉,万物染血。
“血月……”楚月获喃喃道,眉目间满是痛楚,萧索地望着眼前景现,身影像海中的一片浮舟。
霍寒眸色深沉,脱口道:“阿珩。”
“阿珩?好久都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他的眸光像一片轻羽,柔柔地落在霍寒的脸上:“知道我这个名字的人,几乎全走了。”
他的声音被夜风吹散,听起来有些飘渺:“我时常在想如果十一年前那个血月之夜,我没有带着寒月刃离家出走,我的祖父,我的娘亲,还有整个白泽镖局的人,也许就不会死。”
“阿珩,这不是你的错。” 霍寒安慰道。
“不,是我的错。”楚月获摇头,道:“整个白泽镖局血流遍地,一片狼藉。我的祖父被钉在大堂边的梁柱上。那时我的娘亲还没死,匍匐在院内的梧桐树下,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柄断剑。”
“断剑……”他喃喃道:“整个白泽镖局的武器全都断了。”
“娘亲无声地对我说‘珩儿,快跑!快跑!’我那时害怕极了,走都走不动。后来那个凶手从屋内走出来,对我举起了剑。”
楚月获痛苦地闭上了眼,声色凄楚:“我都不知道娘亲是怎样在重伤将死之时,为我挡下那一剑……”
再睁眼时,他的双眸一片血红,胸前亦然红光大盛,神情有些恍惚:“尽己所能,霍寒,我没有做到。我逃了,拼命地逃……。”
“阿珩,放空思绪,快停下!”
但是楚月获像魂灵离窍般,空洞着双眼,断断续续地说:“那个凶手......他,他还是追了上来。”
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楚月获喃喃道:“祭我魂灵,永坠无间。”
“阿珩,危险,快醒来!”霍寒一脸焦急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
可是楚月获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掌中光芒大盛,神情眼神狠戾地吼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祖父,娘亲,白泽镖局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明明都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我要你死!”楚月获黑发翻飞如墨,目中银瞳隐现,手中白光隐约凝成一把银色弯刀的形态。
霍寒心中一惊,松开楚月获往后疾掠。
寒月刃现,必见血光!
然而在寒月成形之时,忽听“嗡”地一声响,一片蓝色的柔光将他周身笼罩。他痛哼一声,掌中寒光散去,弯腰抓住胸口,急急地喘了一阵,再抬头时,眼中血芒退散,露出一副痛苦疲惫的神情。
“对不起。”楚月获歉意地看着霍寒。
霍寒上前轻轻地扶住他,沉声道:“没关系!”
该道歉的人是我,当年没能护住你,以致于你十余年来,漂浮伶俜。
一宿未眠。
待到朝阳东升,云霞绚烂,林正风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起了身。霍寒已将东西收拾好,放在马背上。
林正风没有看到楚月获,边舒展筋骨边说道:“天都大亮了,你也不叫我一声。将军哪边晨练去了?我过去陪他比划比划。”
“林副将好大的脸,我收拾的响动都没吵醒你。你何不随身拴只鸡,一到天明就打鸣,这样就不会睡过头了。”霍寒嘲讽道。
与阳明国争战之时,日日神经紧绷如箭在弦。战争胜利后,驻守宝珊城,恢复赤金之路往来,时时警惕变动。如今一切安定,楚将军回京述职,提前了一个月上路,说是为了考察青州的风土民情。林正风一路上随着楚将军边吃边玩,心中松散下来,一觉非得睡到心满意足才罢休。
那还不是跟着楚将军安心么?这话林正风没好意思说出来。盯着霍寒的脸忽地说道:“你这眼圈都黑得发青了,跟上哪偷鸡摸狗一整夜似的。莫非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认床不成?”
霍寒冷言道:“是该上哪为你去偷一只鸡。”
林正风被这句抢白噎住了,一时找不到话来回击,正气恼着,远见楚月获晨练回来,迎了上去,见到楚月获脸上也挂着两个黑眼圈。
林正风纳闷道,军人风餐露宿惯了的,自然不会认床这么矫情。况且昨晚气候舒服得很,怎得两个人都没睡好?
楚月获已经翻身上了马:“这古城果真如传闻般古怪,我和师尊约好在香茅镇会合。我们去那儿等他。”
林正风嘿嘿一笑:“我就知道将军回京绕不开这香茅镇。”
楚月获展颜一笑:“嗯,正好可以赶上香茅镇的酒神祭。“
香茅镇盛产佳酿,全国闻名。虽位置偏远,但前来购买美酒的人络绎不绝。每年立秋,香茅镇便会举行一场盛大的酒神祭,届时镇里的大小酒庄都会推出优惠的购酒活动,实为好酒之人的盛事。
霍寒忽然觉得些头痛,暗戳戳地想:看阿珩高兴的样子,参加酒神祭倒像是此行的主要目地。
酒神祭前二日,三人赶到了香茅镇,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酒香,挑动着人们的味蕾。商队和游人川流不息,热热闹闹地往镇子里涌去。
镇子不大,地势平坦,三面环山,溯水横流。行至主道尽头,便有一座大青石桥横于溯水之上,是进小镇的必经之路。
因桥上人多,三人行至桥头界碑下了马,牵马前行,慢慢地随着人潮挤到了镇口。镇口立着高大的白石牌楼,上书香茅镇三个字,较一般大城还要气派。
“他娘的,人真多。”林正风感慨道:“怕是住不上好的客栈了。”
楚月获点头道:“能住上客栈就不错了。”
果真,三人一家一家客栈问过去,都说客满。眼见着天欲黄昏,三人决定放弃住客栈的想法,找个酒家吃过晚饭再做打算。
三人找了最近的一家酒楼,此时离饭点尚算早,大厅已坐了许多人,就着茶点闲话,十分嘈杂。一进门,小二迎了上来,见三人的装束普通,将三人引到角落处的方桌上,放下菜谱便忙活去了。
楚月获三人坐了半晌,迟迟不见有人来招呼,连茶水已没上。霍寒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去柜台上点了几样菜,端了茶点上来。三人扯着嗓门说了一阵话,四周环境太过吵闹,相互间听不太清。几日来车马劳顿都有些乏,扯着嗓门说话太过费神,后来就没说话了,各自发呆。
临近饭点,一个菜都还没上来。林正风去催了几次,得到的回复都是:“快了,快了。”
他有些气恼,道:“店大欺客。”
楚月获笑道:“客多忙不过来也是有的。”
林正风指了指楼上的雅间,愤然道:“我留心过了,楼上的比我们晚来,菜都快上齐了。”
霍寒抿了口茶,说道:“人家一早下了订,自然菜上得快。”
林正风将茶壶重重地往旁边一放:“都在这坐了半个时辰了,这茶加水都加得没什么茶味了,再坐下去,喝水都喝饱了,还吃什么饭!”
霍寒挑眉道:“呵,我又不是店家,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你倒是好耐性,从进店到现在,你屁股都没挪一下,也不帮忙去催催。”
“我劝你莫要发脾气,若是催急了,小心跑堂的给你菜里吐口水。”
林正风想象了一下,觉得十分恶心,嘀咕道:“看这店也挺气派的,做不出这下作事吧。”
楚月获说道:“正风你若饿了,包袱里还有几个饼子,你先垫垫底。”
“我是饿了,但我不想吃饼。”林正风好声没好气地说道。
霍寒看了看楚月获,问道:“将军饿了么?”
楚月获回道:“还好。”
“那我去催一催。”霍寒起了身。
楚月获忙说道:“我真的还不饿,可以再等等。”
霍寒道:“可是我确实有点饿了。”
楚月获心中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霍寒向柜台走去,也不知道对掌柜说了些什么,那掌柜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林正风问楚月获:“也不知道霍寒跟他说了什么,你看那掌柜笑得跟朵花似的。”
楚月获摊了摊手,无奈道:“估计是用钱砸人家。”
林正风睁圆了眼:“霍寒很有钱吗?”
楚月获点点头:“很有钱。”
话未说完,霍寒回来才坐定,小二笑眯眯地上来他们换了一壶上好的新茶。
林正风问霍寒:“你跟掌柜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要他快些给我们上菜,我结帐的时候多付些茶水费。”霍寒淡言道。
楚月获心想:一点茶水费何至于让那掌柜高兴成这样,这茶水费肯定不便宜。
林正风听了,心中略微不快,这种有钱公子的作派在京都比比皆是,其实也没太往心里去,但还是习惯性随口讥讽道:“霍公子既然有钱,何不索性花钱换到楼上雅间去?”
霍寒喝了口新茶:“也不是没提过,掌柜说楼上雅间全被云台酒庄的杜庄主订了。”
林正风撇了撇嘴:“看来有些事不是用钱就行得通的。”
霍寒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冷言道:“我只是嫌麻烦。”
茶水费果然管用,不多时菜便陆陆续续地上齐了,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都是楚月获爱吃的口味。
楚月获食指大动,笑道:“就是缺一坛好酒。”
霍寒道:“想要喝什么酒?”
“就要一坛子桂花酿。”
霍寒道:“我去取酒。”起身便往柜台那边去了。
去后不久,门口来了一帮人,穿戴贵气不凡,为首的是个二十上下年轻人,长得白净斯文,被人前呼后拥着进了门,酒楼中有不少人起身与他招呼,叫他“杜三公子”。他含笑着与众人客气寒喧,轻摇折扇穿过喧闹的人群往雅间走去。行至柜台,正与提着酒坛的霍寒打了个照面,眼睛一亮,笑言道:“霍二公子好久不见。”
霍寒客气见了礼,道:“杜三公子,别来无恙。”
霍寒离开后,好一会不见回来,却是掌柜亲自过来,一张胖脸笑得肥肉直颤,道:“唉呀,怠慢了贵客,二位快楼上请。”
林正风转眼成了贵客,一时摸不着头脑,讶然道:“掌柜你认错人了吧?”
“哪能呢?小店眼浊不识泰山。二位不要怪罪就好。”
楚月获问道:“霍公子哪去了?”
“他和云台酒庄的杜三公子正在寒喧,叫我先来招呼二位。”掌柜胖手一拍,客客气气地回道。
楚月获推辞道:“在这吃也是一样的。”
掌柜笑得愈发热情,道:“大厅嘈杂,怕会扰了贵客的兴致,还是换去雅间,让小店略表心意。”
楚月获没再推辞,二人随着掌柜上去了楼上雅间。
这雅间布置得古色古香,一张梨花木圆桌正对着镂花大窗,推开窗正对着说书台。圆桌两边,靠墙摆着长椅软塌,方几圆凳。对着窗是个拱形的雕花门,挂着鹅黄纱帘,外头的悬空木廊,凭栏而望,可见长街车水马龙,攘攘人群。
此时正是掌灯时分,万家灯火逐渐点亮,长街不多时已是灯火辉煌。说书台那端,传来了女子温婉清越的小曲声。声声入耳,满载烟火情思,绕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