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鲤

掌柜招呼了几句便出去了。随后,小二们将他们的菜端了上来,另外还添了几个特色菜肴。

林正风面对着一桌美酒佳肴,疑惑道:“这霍寒到底什么路数?连云台酒庄都卖他面子。”

楚月获在对窗的位置坐定,笑道:“他是珉山霍家的二公子。”

珉山霍家!林正风惊地跳起来,说道:“就是那个富可敌国的珉山霍家?”

见楚月获点头,林正风脸色沉了下来,说道:“这小子太不地道了,都认识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他是珉山霍家的公子。”

初次见面,林正风见他周身气度,只认为是普通的一个纨绔子弟。熟识后横竖看不惯他一副贵家子弟的作派。这个人除了对楚将军事事上心,压根就不会把旁人放在眼里。后来与阳明国边关之战共经患难,见他处事沉稳,做事果敢,才对他大为改观。

楚月获说道:“他并不喜欢提及自己的家世,所以除非他自己言明,我也不便多说。并非有意瞒你。”

林正风心里纳闷:这么好的家世,换作旁人,都恨不得裱一块金字招牌挂在身上,又什么好瞒的?

转念一想,难怪这小子眼高于顶,原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相对这家伙的底气,他那作派已经够低调的了。

掌柜送来了六坛酒,殷勤道:“上品的陈年桂花酿,我敢说,除了云台酒庄的青梅玉泽酿,没有比这更好的啦!”

楚月获推辞道:“喝不了这么多。”

掌柜说道:“您先品品,包准您满意,只怕还会嫌少哩。”

“先放着,喝多少算多少。”霍寒从雅间门口走进来,示意掌柜把酒放下,打发了掌柜,在楚月获身边坐下。

楚月获问道:“你与云台山庄的三公子相识?”

霍寒回道:“霍家与云台山庄一直有生意往来,我与杜三公子见过两次面。方才取酒时恰好遇见,寒喧了几句,硬是要让一间雅间给我。”

楚月获浅浅一笑,霍寒这话,倒像是人家上赶着让他承情似的。

霍寒揭开了一坛酒,闻了闻,说道:“这桂花酿的年头正好,多喝些也不会上头。”说着没有用酒杯,直接斟了三碗摆在各人面前。

林正风心里憋不住话,不冷不热地说道:“珉山霍家的公子说是好酒,那肯定是好酒。”

霍寒看了楚月获一眼,转向林正风说道:“我的家世你从没问过,我总不可能一上来就自报家门,再说这也没什么好特意提的。”

他这话说得风清云淡,林正风再挑刺便显得自己小气了。

楚月获举碗示意,道:“别光顾着说话,我们来喝酒。”一口气干了一碗,心满意足地笑道:“好酒!

其余人也将碗中的酒尽了,三人就着酒菜谈天说地。

期间杜三公子拿着酒盏来这坐了一会,喝了几盏,热情邀请他们三人去云台山庄去做客。

霍寒并没有当场应下,只是谢了他的好意,待人走后,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要事须去云台山庄一趟,那边应酬繁杂,将军可愿前往?”

楚月获性子洒脱,并不喜人情往来。若是去到云台山庄,便会有许多应承。霍寒这话初听是为他着想,但楚月获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并不想自己同去云台山庄。笑着摆手道:“我还是不去了,免得应酬麻烦。”

林正风正想去云台山庄见识,没想到楚月获一口拒绝,心中有些失落,劝道:“如今客栈恐怕不好找。”

“无妨,我会请杜三公子好生安置。”霍寒回道。

林正风有些憋火,但又不好腆着脸开口硬去,闷闷地喝了半碗酒。

楚月获注意到林正风的情绪,对霍寒说道:“我听说云台山庄的青梅玉泽酿是酒中极品,可否带几坛出来让我们品尝品尝。”

霍寒一口应下,道:“这个不难。”

青梅玉泽酿可是限量产出的美酒,酿酒的过程苛刻,极是难得。林正风眼睛一亮,便不那么气闷了。

楚月获体寒好酒,然而这一年来,与阳明国战事纷繁,怕喝酒误事,硬是滴酒未沾。如今心下无事,难免有些收不住,很快就喝干了一坛酒,生起了三分醉意。霍寒和林正风喝得略慢些,也干了大半坛,有些微醺。

楚月获长眉柳目,那眸子漆黑而清亮,像长夜深沉中最耀眼的那颗星,沉静时像雪原寒梅般袭人。笑起来眉梢眼角柔和的弯度将他的锐气遮掩了,又是暖融融的三月春阳。酒家不吝灯火,将整个雅间照得灯火通明。温柔明黄的光线,将他笼罩在一片柔光里,酒意为他略显苍白的脸染上了一层绯色,一双柳叶眼盈盈地像是一汪旖旎的春水。

林正风借着酒意看去,怔愣间,禁不住浮想联翩将军的女装模样,却也......甚美。忙掐着自己的大腿打断了荒唐念头,心想:自己真是在军中待久了,都待出毛病来了,这都在瞎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杯盏交互之间,大家顽笑聊天,一时间,烦心琐事皆数隐去,只有高谈阔饮的豪情。

楚月获安歇的地方是杜三公子的琳琅别苑,院落雅致舒适,是闹中取静的绝好地段。霍寒见一切妥贴,乘着杜三公子的马车去往云台山庄。

楚月获沐浴更衣后,酒意未散。见林正风屋内熄了灯,就独自出门散步。出门不远便到溯水下游,歌舞繁华之地。

那溯水之上漂着几艘画舫,轻软的纱幔身不身晃出轻歌曼舞的身影,暖醺的香气随着清凉的河风飘来,裹挟无限暧昧的气息。在那低吟浅唱和欢声笑语中,有人在弹琵琶,琴音如珠玉滑落,飞泉流瀑般畅快淋漓,有别于一般脂粉的靡靡之音。

楚月获虽不擅音律,却也听得出这琵琶手技艺高妙,竟与同门的易莘师兄不相上下。不由循音走去,到了江边。江边有年轻女子揽客,见来了一位公子,纷纷围了上来。因楚月获容貌极为俊秀,温润如云中皓月,那些个女子竟不好意思一以贯之地轻浮拉扯,反倒羞涩地红了脸。

楚月获指着那琴音来源,问道:“弹琵琶者何人?”

有龟奴应道:“那是百娇阁的云香姑娘。”

楚月获一点头,起了兴致,想去见一见这能弹出一手绝好琵琶的人物。

有人引他上了小舟,往画舫驶去。河水悠悠,月光在水面铺洒万点银光,船浆漾起粼粼光纹。那划浆是个少年,穿着一身葛布衣裳,束着一个高马尾,一头乌鸦鸦的头发柔顺地散在背后。他挽着衣袖,露出青涩结实的手臂,那头乌发随着他一收一放的划浆动作,也漾着润泽的光。

靠近画舫时,他起身去搭跳板,经过楚月获的时候,船身一晃,他一下站不稳,往楚月获身上撞去,几欲跌入他怀中来。楚月获也正好起身,伸手一捞,将他扶住。

“客官,对不住。”少年搭着他的手站稳了身子,抬起一双饱含水气的眼睛。

楚月获低头,正对他仰起的脸。

一瞬间,楚月获眼里飞雪惊霜。

这个少年面容稚气未脱,长着一双清亮的桃花眼,瞳仁大而黑,眼皮宽深,眼角微微有些下垂,有种幼兽般无辜的怜。鼻梁高挺,唇角微翘,仰头间现出他下颌流畅的线条,是让人见之不忘的俊俏模样。

楚月获猛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少年挑起一边眉,疑道:“客官?”

楚月获顾不得他的惊疑,空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侧向左边,俯身凑近去看他的耳朵。

夜色迷离,水上弥着蒙蒙的薄雾,视线并不好,楚月获为了看清凑得很近。从远处看,好像在亲昵地咬着少年的耳朵。

温热的呼吸拂到少年的脸颊上,他可以清楚地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就像是木叶般清爽甘甜的香气,吹得他有些发痒,又有点心慌,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

啊!变态!他伸手去推开对方。

“别动!”音色暗哑,带着不容质疑的压迫感。

紧接着,他的耳垂被对方捏在手里,微凉的手指顺着他的耳垂细细地往上揉捏,直捏到他的耳廓。好像是要确认什么重要的事似的,对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他的耳朵触感柔软光洁,没有耳洞愈合的瘢痕。楚月获心下一空,失望地松开手。

少年的神情微怒,眉目间泛起了几分寒气。在楚月获看向他时,复又变做了战战兢兢的乖巧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乖顺地答道:“我姓颛,大家都叫我阿鲤。”

“你姓庄?”楚月获眸光闪动。

少年一笑,道:“小人可没福份姓庄,我是山而页的那个颛。”

“哪里人氏?”

“凉州颛家村的。”少年答道,脸上满是真诚。

是自己痴心妄想罢了,那个孩子应该早死了。在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他亲眼看到他被长矛贯穿,像小猫小狗般被拎走,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楚月获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对着少年勉强一笑:“抱歉。”

少年笑了一下继续去放跳板,放好后对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楚月获摸出一些碎银子赏给他,少年千恩万谢地收下,引他通过跳板上了舷梯。直到楚月获的身影消失在画舫的纱帘后,少年抬手揉捏自己的左耳,清甜的笑意敛去,露出冷厉的神情。

画舫舱内隔着许多小间,侍女引楚月获进了其中一间。不多时,云香姑娘进来了。楚月获有些意外,本觉着能将琵琶弹出铮铮风骨的女子应是位眉目清冷的佳人,但眼前人眉眼婉约和顺,言谈举止轻柔似水。闲话了几句,楚月获请她弹一首拿手曲子。

窗外,月色盈盈,水声荡荡。云香姑娘笑着询问道:“公子,奴家为你弹一首‘彩云追月’如何?”

楚月获点头应下。

云香姑娘抱琴,皓腕一挥,琴音如玉珠走盘,流泻而出,清脆、圆润。一首风月小曲,被她演绎得千回百转,无尽缠绵。

一曲终了,楚月获笑道:“果真是技艺卓绝,但还是先前那首‘将进酒’弹得更好。”

云香姑娘眼睛一亮,柔声道:“那首曲子很少有客人指名,先前奴家随意弹来,让您见笑了。”

“将进酒”是一首难弹的曲子,对技艺手法要求极高,若不是自小习练,弹不出它的风骨。又因曲风豪迈激昂,风月场合极少弹奏。

楚月获问道:“姑娘师从何人?”

云香姑娘抿了抿嘴,似乎有些犹豫,顿了顿还是说道:“奴家小时候幸得润白大师指点一二。”

润白大师是青州的琵琶大家,收弟子要求甚高。非世家子弟轻易不能得到他的指点。如此看来,这云香姑娘原来也是大家闺秀,如今沦落到此烟花之地,必然是家中发生了极大变故。

楚月获心中了然,暗道:可惜了。

“姑娘可会弹‘青州行马令’?”

云香姑娘惊地睁圆了眼,讶然道:“公子还知道这首曲子?”

楚月获语音涩然道:“忽然想起,随意一说。”

云香姑娘抬眼望向他,默了一瞬,道:“我只听润白大师弹过几次,并不熟练,客官若不嫌弃,我可以试一试。”

她右手拇指指甲端触弦一挑起了音,弦音切切,先是轻拢慢捻至后多用弹、挑、飞等手法。正似那鲜衣怒马的少年,满怀壮志,信马由缰。天高海阔任鸟飞,山高水长凭君行!何等的快意潇洒!

楚月获未见那曲中之人的少年时,初见他时,早不是那裘马轻狂的少年郎,而是负重前行的安隅王——庄珹。而今,他不知埋骨何处?英魂又可曾安宁?他陷于往事,握住茶杯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色也变得深沉阴郁。

直到曲终收拔,惊起裂帛弦音,楚月获方定了定神,道:“弹得很好。”

云香姑娘的额上沁着细细的汗,对他微微一笑。

楚月获忽然问道:“船上有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名叫阿鲤的,他一直在这儿做事么?”

云香姑娘神情有些紧张,问道:“他可是有什么不妥当,冲撞了公子?”

“只是看他伶俐,随意问问。”

云香姑娘笑道:“他姓颛,凉州颛家村人,在这儿做杂役,是个可人痛的好孩子。”

正待要再问下去,阁间外响起了叩门声,管事的进门对楚月获说道:“公子见谅,有事要找云香姑娘。”

得到楚月获的应允后,云香姑娘出了门。阁间的门隔音不好,管事的和云香姑娘的对话清楚地传了进来。

“今儿是周老爷的寿辰,请姑娘过去,马车已经在岸上候着了,你赶紧收拾打扮,快些过去。”

“这么晚了,寿宴早就散了,还叫我过去做什么?”

“周老爷那边说了,今儿兴致高,留了客人行酒令,想请姑娘过去热闹热闹。”

“我今儿身上不爽利,还请行个方便,帮我回了吧。”

“哼,周老爷今儿可是第三回来请姑娘了,若再不去便是不拾抬举。若老爷子怪罪下来,你可要吃苦头了。进了这门还当自己是大家小姐呢?!别给脸不要脸!”

那边没再作声,不多时,云香姑娘推门进来,抱歉道:“我要赶去为客人寿辰助兴,请公子见谅。”

她在弹琵琶时神采奕奕的脸色,此时换做黯淡苦涩的愁容,让楚月获心中生怜,道:“若是不想去,我可以帮你。”

云香姑娘扯动了嘴角,露出一丝笑,道:“多谢公子好意,我还是过去一趟为好。”

楚月获心知帮人一时不能帮人一世的道理,默然看她怀抱琵琶而去。闲坐了一阵子,闷闷地想了会心事,结清了账便下了画舫。

乘上载客的小舟不见那掌浆的少年,换做了一个瘦小的年青人,不知怎的,楚月获竟有些在意。

楚月获在回琳琅别苑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巷子时,听见岔道黑暗僻静处有争执吵闹的声音。他走近一看,一名少年被一名大汉仰面压制在地上,另一名高个子抓住少年的头发,一下一下往地上猛掼。在旁一名油头粉面的年青人手摇着折扇,轻佻地说道:“这不识抬举的兔儿爷,给我弄晕了,抬回去。”

光线黑暗,楚月获还是看清了那少年是阿鲤,喝道:“住手!”

“这位公子还是莫管闲事为好。”粉面青年将折扇往手中一敲,恶狠狠地说道。

“若是我非要管呢?”楚月获冷笑道。

“那就别怪我连你一起揍!”粉面青年朝高个子一示意,那高个子松开阿鲤的头,摩拳擦掌地向他靠近。

就在他伸手来抓楚月获的那一瞬,他飞起一脚,高个子就被踢飞了好几米,他痛哼了一声,提了口气,迅猛地扑了上来。楚月获一动不动,待他近身,以极快的速度让到一边,那高个子扑了个空,还未及转身,又被楚月获从背后一脚踢飞,摔了个狗啃泥,半晌爬不起来。粉面青年愣了一下,忙叫那矮个子壮汉去帮忙,矮个子见同伙轻轻巧巧被制服,心里有些怵,抽出一把匕首舞得眼花缭乱,却不敢贸然上前。楚月获有些不耐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近了矮个子,扣住他的手腕一拧,匕首便叮当一声掉了下来,松手抬起一脚,那矮个子也被踢飞出去。粉面青年见遇到了硬茬,吓得丢下同伙转身跑了。

楚月获本想给为头的粉面青年一点教训,但担心阿鲤的伤势,也就没再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