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头,捏着勺子想要舀一颗汤圆,手抖了好几下,舀不起来。
可是她一声不吭,如果他不是突然想和她说话,也不会发现好半天她一颗汤圆都没吃下去。
他蹙眉,伸手过去碰她的手腕。
小汤匙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咬了下唇。
手腕软软地垂着,他很有经验地摸了下关节的位置,是脱臼了,“多久了?”
“前天,他们接起来了,可能没接好。”她觑着他凝重的脸色,有些抱歉,“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那还好。”他松了口气。
捡起汤匙去洗了回来,她还维持着原位置坐着,眼睛木木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他脚步声,眨了下眼,眼睛里划过一些东西,又迅速淡了踪迹。
“右手先不要动它了。”
他垂下眼看看她涂着消毒剂的左手,恼火地拖了椅子靠近她坐下,端起桌上的小碗,“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过两天彻底做个检查吧。”
她愣了一下,缓缓点头,看向他手上的碗,“我一个人,没家了。我有朋友可能会在法国,我想去找他。”
“可能?所以你不确定他到底在不在?”汤匙在碗里搅拌了一圈,他顿悟,“只能找他了?”
她没回答,视线垂直盯着白得耀眼的白瓷碗,算是默认了。
他不打算继续逼问她在她身上的故事了,也许来泰国的飞机上他有想过,要用哪种法子逼她开口。眼下,真真实实面对着她了,他倒是开不了口。
那个时候,傅明安也没想过,后来他和她的故事会持续四年,也许更久。
他喂她吃完汤圆,她吃得很慢。一共就四颗,吃了快一个钟头,最后吃得眼睛和鼻头都红红地。
“还要吃吗?”他放下碗,抬手抹去她嘴角的芝麻馅儿。
她吓了一跳,缩着肩膀身子往后一退,短短一瞬,如同惊弓之鸟。
很好玩儿的模样,他绷紧好久的脸一下笑了,“还剩一点儿,你要吃可以煮。”
“不要了,谢谢。”她轻轻抿着唇,勉力一笑,眸光总是下垂着,盯着一个虚空的点儿说,“过年不吃元宵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现在吃到就好了。”
她不笑还好,一笑着,傅明安莫名地有点不敢看。
他叫了服务生上来清理吃过的东西,带她去隔壁房间,“先休息吧,事情等明天再说。我要睡得比较晚,你醒来得早的话自己打客房服务叫份吃得惯的早餐,别等我。”
暗暗的眼神闪了一下,她慢慢动了动嘴皮。他以为她有话要说,拉着门站在门口没有走。
犹豫了很短的时间,她摇头,“谢谢,晚安。”
回房间冲好澡,用随身电脑收发了几封邮件,和家里打了通一个多小时的电话。他不习惯早睡,躺床上看了一场足球赛,到后来要睡时突然又有些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半个多小时后,他翻身下床,打算喝一杯再睡。
开门时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时间,凌晨四点。不想惊醒她,他放轻脚步。
客厅沙发前地毯上坐着个人,抱着膝,头磕在膝盖上,左手手指一下一下不停地在地毯边缘外的地板砖上写着些什么。很小的一团,瘦弱得像只小猫。那画面,无来由地看得人闷得发慌。
仿佛一幅本该非常好看的艺术品,无端地多了几块污点,硬生生凸显在最显眼的地方。
她写得很认真,直到他的拖鞋出现在视线顶端,手指头顿了一下,她抬起头。
素净的一张脸,瘦得脱形了些,和漂亮搭不上边。眼睛清亮亮的,看得出来底子不错,以前也是好看过的。
“睡不着?”他看着她尖尖的下巴问。
她摇头,沉默不语。在他转身走去酒柜时,突然一把扯住他衬衣下摆。
“你可以帮我,对不对?”泛白的手指蜷曲着,死死地抓着。
他真真实实愣住了。
那一夜他以为她会求救,可她没有开口。这一次,他以为她不会了,可她出声了。垂下眼,他看见她倔强抿紧的唇,和微微发颤的手。
她慢慢坐起来,屈身跪在他面前,拉着他的衬衣,冷着声线坚定地说,“你可以帮我吗?除了上床,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你看一看,我身上有哪里你可以利用,我求你帮我,帮我离开这里。”
“为什么?”他蹲下去,托起她的脸,好奇地看着她的眼睛。
既然跪得这么艰难,活得这样痛苦,打碎了骨头只剩下皮了,在坚持什么?
“我有我的理由。”她说。
他轻笑了一下,明知道这算不得什么好的解释,“我可以考虑。”
他不是有那份闲心多管闲事的人,普遍的时候朋友之间的事都鲜少插手。可他不远千里来救了她,对他而言,就像救起一只很得他心的掉入阴沟的小狗。现在把它从阴沟里救上来了,若就此撒手不管,小狗的命运大抵也逃不过一个死。那么先前的举动便是徒劳,倒不如一开始就由着它自生自灭。
于是他用假的护照,以公司商务签证很顺利带她去了美国。在曼哈顿买了一套小公寓,在她手腕重新接上又做完全身检查后,留下生活费,请了一位中国籍的保姆在那里照顾她。
回国没多久,听说她急性胃溃疡,住院一周也不见好转。本来她是忍着,没打算告诉他,只是病情急剧恶化,胃部几次出血。院方决定必须动手术时,她意识已近模糊,不能签署术前同意书。保姆不能代替她签,也怕真出事担不起责,才赶紧打电话给他。他连夜飞过去,她已经因为一周多没办法进食瘦得不成人形。瘦骨嶙峋地蜷缩在和她一比大得不成比例的床上,碰一下仿佛都要散架。
她不哭也不闹,痛得迷迷糊糊听见他叫她,挣扎着握住他放在床沿的手,说,“傅哥,你救我,我不能现在就死,你救我。”
“嗯,你会没事。”一把骨头的手扎得他手心发痛,他捏了捏发紧的喉咙。
医生救了她,代价是切除了一半的胃,很多东西再不能吃。
住院那段时间,他留在纽约陪她,她很努力也害怕会打扰他太久,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就康复了大半。但身体是垮了,在泰国那半年多留下了许多病根。一到雨天,她的风湿疼痛比七老八十的老太婆还要难受。因为很多东西没办法吃,又易得骨质疏松,她只有多喝牛奶补充体质。
……
点燃第五支烟,烟雾弥漫之中,傅明安眯起眼看着对面的男人,“她以前的确很爱你,不过事实却是,你配不上。不管什么样的理由,是你离弃了她。以前她或许十分需要你,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不需要了。我不能够懂她的感受,你也不能够懂。知道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见你名字是什么时候吗?”
做完手术她病刚好些,纽约寒流来袭,他重感冒,发了两天的烧。
于是又换她来亲力亲为照顾他,端水送药,每天熬驱寒的汤让他喝。
那天晚上他精神好了些,下床去厨房看她。
可能是胃又痛了,她捂着肚子弯腰抵靠着灶台。小锅里烟气滚滚,她握着汤勺,眼神发直,又在走神。由于身体太差的缘故,她的精神也总是不太好。
“安七。”想提醒她,锅里的水沸得在往外面溅了,他轻轻叫了声。
“马上就好了,子翊。”她欣然地转过身,看清楚站在厨房门前的人,整个人忽然失了魂。
她瞪大了眼,惶恐地看着他,恍恍惚惚又低头看看四周,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哪里。他从没看过她那样的眼神,像是刚从一场梦中醒过来,看见的不是梦中的人,梦中的景,直愣愣地站在陌生的地方,不知所措。
汤勺从她手中脱落,砸在她穿着拖鞋的脚上。
她飞快地擦了擦眼睛,蹲下身,发抖的手去捡地上的汤勺,“对不起,傅哥,我刚快睡着了。”
“没关系,汤在滚了,你小心点。”他轻拉上门。
那一夜,他站在未关掩的门外,看见以为他走了的女人蹲在地上,为一个不知名的名字,一个不解的理由嚎啕大哭。
果然,她不是不会哭。
傅明安踩熄燃到一半的烟,轻咳了声,“我要进去看看她了。她没拒绝,以后你可以找她,不过希望你掌握好分寸,不要再出现今天的状况。”
经过急救宋安七病情稳定了,楚凯在旁边安排,办好了入院手续。
“还痛吗?”傅明安侧身在床沿坐下,睇着她汗湿的脸。
宋安七闭着眼,痛得云里雾里。却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傅哥,你让我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陆子翊杵在床侧,视线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还好,白茫茫地。
她不看他,她甚至不知道他也在。
她很痛,可是她不再需要他。
他伸出手,无声地比划了一下。
那么瘦一团,似乎他只要一只手就能把她握住。墨黑的眼,最后看着她用力握着的手。心底瞬间,如同洪水过境,再没有一丝可以抵抗。
等在走廊上的钟虎看见陆子翊出来,发现他脸色不太对,“三少,问过医生了,小夫人只是短暂胃痉挛,问题不大。”
陆子翊瞥他一眼,恍恍惚惚往电梯大厅走。
“三少,这不怪你,你不知道小夫人她有胃病。”钟虎追着他的脚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