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陵狱中自尽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由张汤带到未央宫,他没有说的是廷尉署中也有人不明不白死去。
“也好,留了宗室的体面。”刘彻听完只回了这么一句, 便又转而对殿中公卿大臣们说道:“朕刚刚看到与淮南案子相关的人员名单, 案中竟牵连出与淮南王一同谋反的列侯、二千石、地方豪强数千人之众……”
张汤低头不语, 他心里清楚, 真正参与谋反的人不可能有这么多, 只怕是这里面有人为了一己之私而构陷他人入狱吧!
“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你们不要看到今天倒了一个刘安,就恨不得把所有和他说过话, 又过来往的人都牵连进来。不要把事情弄得人心惶惶。”刘彻拍了拍案上如山一般的简牍,看着底下的大臣们, 语重心长地说道:“就算是那些真有牵连的, 罪也有轻有重, 不该一概而论。”
“喏!”殿上的人齐声答应。
“今天朕诏你们来,就是要你们好好合计合计这淮南的事情该如何审理。”刘彻目光转向张汤, 道:“张汤,你们廷尉是主管刑法、监狱和审判案件的,你看看该怎么做?”
张汤出列跪倒,“臣以为淮南如此大案,牵涉颇广, 不应由个人或者一部审理。”
刘彻的目光扫视其他人, 其他人也是赞同。刘彻这才说道:“既然如此, 你们与诸侯王、列侯一道去跟丞相会集商议, 尽快推举出合适的人选。”
“喏!”群臣答应。
下朝之后, 对于这个审理淮南谋反案件官员的推举,自然就成了个人心头的一块病。丞相公孙弘更是眉头紧锁, 他今天听皇上的意思是不能太严,要留下一些人……但是留谁、不留谁,则很大程度上要看参与审判的官员。由此,他不得不平衡各方势力。此事若一个弄不好,得罪了诸侯不说,让天子不满意才是最大的问题。
跟在一群各有思量的公卿诸侯之间,霍去病慢慢向外走。他对于朝堂上暗潮汹涌并不感兴趣,唯一让他在意的就是刘陵之死。少年因项婉儿之故不喜欢刘陵,但也说不上有多厌恶,如今听闻伊人已逝,所以连那么一点点的芥蒂也消失……尤其这个人也是和项婉儿有过相交。
想到项婉儿,霍去病疾步追上前面的张汤,抓他避到僻静处,问:“刘陵怎么就死了?她有没有什么遗言?死后要如何安葬?”
张汤心中对于刘陵的逝去,不无惋惜,又想到刘陵生前许多人为其美貌、权势而趋之若鹜,死后却只有这么一个少年关心,叹息不已。这种兔死狐悲的感慨让他一一尽可能详实地回答霍去病的问题,至于如何安葬……
张汤暗道:淮南谋反之事现在弄得朝堂上人人自危,谁还敢没事找事的惹麻烦!想到这里,深知人情冷暖的廷尉说道:“至于安葬,若无人收尸,只怕剩下曝尸荒野一途了吧。”
霍去病心中一痛,继而恼恨自己居然此时想起项婉儿来,害怕她也如……摇头甩掉不吉祥的忖度,少年再次告诉自己,项婉儿不会死,她一定是到了长安来,那天他没有看错!想到因为自己的坚持,让李敢、赵破奴越来越担忧的模样,少年心中更加烦躁,也恼怒他们两个为何就不肯相信自己?!
张汤看到少年阴晴不定的脸色,也隐隐明白他的心事,瘦削的脸上闪过一抹不忍,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他很快便自己离开……
霍去病回过神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可就因为他刚刚想起项婉儿,便也兴起安葬刘陵的念头。下定决心,少年毫不迟疑的向那廷尉署而去。可他到达之后,却被告知刘陵的尸体已然被人领走。既然知道刘陵有人安葬,少年不欲再问,可偏偏那个和他说话的人嘴很碎,又在少年后面念叨:“真是的,那么个秀丽的年轻女孩子,又带着个小孩儿,怎么敢搬动死人呢?”
霍去病听到这句,脚步一顿,立刻转头抓住说话那人的衣领,气势汹汹地问:“你说什么?!”
那个唠叨的男人被霍去病一抓,吓了一跳,赶忙说:“没什么?”
听到推托,霍去病眸中戾气更盛,他自顾自狰狞问道:“你刚刚说领走刘陵尸体的是什么样的女子?”
这个霸王!男人认识霍去病,知道这个少年后台大、脾气也大,就赶紧老老实实地说道:“那女子长得很好看,十六七岁,人很斯文,倒是她身边的女童,横眉立目,一看就厉害!”
是她们!少年感觉自己的心又跳了起来,且越跳越快,他急急问,“那她们走了多久?走的是那个方向?”
“人应该没有走远!”男人感觉自己呼吸困难了,可他还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那女子看起来身体弱,走不快!”
“往哪个方向走的?”少年厌烦这个男人的啰嗦,厉声喝道。
男人在因窒息而晕倒之前,还有伸手比出了方位。霍去病认清方向,立刻丢开男人,狂奔离去……
而躺在地上的男人看到霍去病很快消失的身影,暗暗祈祷这个小霸王能找到那女子,不然看这势头,要是找不到人,只怕自己小命难保!
街上的人不多,但看到脱缰野马般狂奔的少年还是纷纷让路,躲不及的人一旦碰上他,便是一个跟头。可霍去病还是觉得自己速度太慢,他恨不得能插上一双翅膀……
自知道淮南消息至刚才的阴郁也随着飞奔涤荡干净,剩下的是急跳的心脏,和从里面涌出来的狂喜!他就说项婉儿不会死!他就相信那个傻瓜不会死!
忽然,一个纤瘦的身影闯入了少年的视线里,让他猛地停住脚步,然后他才大步的跑上去,一把抓住那熟悉身影的手臂。
“喂!你干什么?!”小孟尖锐的声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悦耳过,霍去病合不拢嘴地笑了……
“是你?!”小孟不敢置信地尖叫着,同时用手去扳霍去病的胳膊,“你怎么在这里?!”
霍去病不但不松手,反倒握得更紧了,他生怕自己一松开,对方就消失不见。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女,看她慢慢转头……
霍去病发觉半年未见的少女清减许多,不过脸庞依旧秀气柔和,只是在眉梢眼角间似乎藏着抑郁之气,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虽熟悉却也陌生。
“霍去病?”少女看到霍去病,脸上现出讶然。
霍去病的嘴裂得更大了,千言万语都在嘴边,最后却只蹦出来一句,“我现在是冠军侯了!”少年说得很大声,也很张扬,如同在炫耀,但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句话中蕴涵的意思。不过话落,少年自己还是有些懊恼。
“我知道。”项婉儿淡淡地笑着,这只是霍去病不败神话的开始。
“你放开手!”小孟还在努力着,“让主人放下车!”
此时,霍去病才发现项婉儿还推着一辆车,他赶紧松手,几乎都忘了项婉儿为甚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想起此时的笑容是多么不合时宜。他沉默片刻,赶紧肃然说道:“我帮你!”说着,不等少女答应,便把活计抢了过来……
对于项婉儿遭遇到的一切,小孟心中还是有些怨怪霍去病匆匆离去的,所以霍去病又忽然出现时,小孟绝不想给他好脸色,即便他帮着主人埋葬了刘陵……
但当一切完成,项婉儿坐在回程的车上,安稳地睡在了霍去病的身旁时,小孟明显摆给霍去病那种脸色柔和下来。她红着眼圈,用低低声音对霍去病说道:“主人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这一个多月来,项婉儿只要睡下就做恶梦,被噩梦惊醒,到现在她根本不敢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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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承明殿上,公孙弘将一份包括自己在内共43人的名单交给刘彻。刘彻展读完后点头答应。
很快,淮南一干案犯抵达长安,而等待他们的则是吉凶未卜的将来。这些人中很快有人被释放,有人不断被提审……不过被释放被提审的人中并不包括淮南王刘安及其家人。这些重罪且身份尊贵的,最后还是要留给天子。
暑热在忙忙碌碌中,渐渐消失,秋风乍起时,所有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赵王曾上书:淮南王刘安极其大逆无道,谋反之罪明白无疑,应当诛杀不赦。
胶西王刘端不甘落后,奏疏:淮南王刘安无视王法,肆行邪恶之事,心怀欺诈,扰乱天下,迷惑百姓,背叛祖宗,妄生邪说。《春秋》云‘臣无将,将必诛’,刘安的罪行比率众作乱更严重,其谋反态势已成定局。臣所见他伪造的文书、符节、印墨、地图以及其它大逆无道的事实都有明白的证据,其罪极其大逆无道,理应依法处死。至于淮南国中官秩二百石以上和比二百石少的官吏,宗室的宠幸之臣中未触犯法律的人,他们不能尽责匡正阻止淮南王的谋反,也都应当免官削夺爵位贬为士兵,今后不许再当官为吏。那些并非官吏的其他罪犯,可用二斤八两黄金抵偿死罪。朝廷应公开揭露刘安的罪恶,好让天下人都清楚地懂得为臣之道,不敢再有邪恶的背叛皇上的野心。”
丞相公孙弘、廷尉张汤等也如此奏请。
而这之中争议最大的恐怕就是伍被的处置。刘彻想要留下伍被,便以他劝阻淮南王刘安谋反时言词雅正,说了很多称美朝政的话,而不杀他。
但廷尉张汤却说:“伍被最先为淮南王策划反叛的计谋,他的罪不可赦免。
于是最终淮南王、王后荼、太子刘迁和所有共同谋反的人都被满门杀尽,淮南国被废为九江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