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奇怪我竟然没有死。
连玄贞子也说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说我也许真是神之女。
比起相信自己是神之女,我倒更愿意相信自己是一个地府都不能容的野鬼。
不管是神之女,还是野鬼, 总之我是活下来了。而那凄风冷雨、霹雳惊空, 仿佛地狱般的一夜只留在了记忆里, 好像假的一样。
小高很沮丧。他自责去得太晚, 没有救下郭大哥, 甚至还让我受伤。
我跟他说:要不是因你在,我就真的回不来。可这并不能安慰他,甚至还让他看起来更加难受。
倪长卿说:这次的事情, 不是一两句安慰就能打开心结的,小高他必须自己站起来, 只要能从挫折、失败中站起, 那么他将比以往更强、更成熟。一个人, 尤其是在江湖中的人,一生总要经历几次生死离别的。
倪长卿的这些话, 虽然明着在说小高,可是我感觉他也在暗指我。当时,我也问了倪长卿一个问题,我问:你们呢?你们就没有心结么?
倪长卿笑了,笑得很苦涩, 而一旁的樊仲子则气怒交加地说:“老郭是个英雄, 以他的能耐, 刘迁那个小畜牲根本动不了他!但他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说到这里, 樊仲子粗豪的声音戛然而止, 悲痛得根本无法继续。倪长卿只得继续说道:“他走这一步,可以说是求仁得仁。若我们再做些不入流的动作, 只怕真违逆了翁伯的初衷啊。至于我们……”
倪长卿接下来的话没有说,但我好像还是懂了,他们所有的意志都表明郭大哥的作为就是他们榜样。
后来,倪长卿又说:这个地方很安全,你就在这里安安心心的养伤吧。
但……经历了那一切,我又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呢?不过,我身体很不好倒是真的……
我身体不好,倒是真的辛苦小孟了。小孟依然那么贴心,她什么也不问,只一边照顾我,一边紧紧跟着玄贞子,似乎是把玄贞子当成了师傅。
玄贞子确实有资格做师傅,他不但通晓黄老之学、医卜之术,而且对时局政事看得非常透彻。不但是小孟,我也想要成为这样皓首童颜、面貌慈和又博学多闻之人的弟子。也通过他,我才明了自己漫不经心度过的日子,经过的一系列事情,竟然牵动了那么多……也由此,我才知道平常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事,竟然可以搅起翻天巨浪,这也许就是对“蝴蝶效应”的又一种解释吧……
就这样,我在草堂泥墙里过着平静的日子,每天只从支起的窗户看外面的日升日落。简单的生活中,我尽量将自己头脑也变得简单,但每到夜深人静,思绪就不受我的控制了。也因为睡不好,我才发觉小高消沉一短时间之后,终于在一个风高月黑夜,步出这个小小院落……小高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不过,淮南太子刘迁自杀未遂的消息却在小高出走后第二天传遍整个寿春城。
我不知道刘迁自杀和小高有没有关系,但我知道的是刘迁不像那种会自杀的人。逼得他如此,若没有人胁迫,那么就是淮南情势的危急。
淮南的情势由此更加紧张,我即便身居陋室,依然能从偶来探望的倪长卿、樊仲子脸上感到他们对淮南王的不满。一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人,又怎么能让别人甘心效命呢?
说实在的,小高离去让我想了很多。
这么长的日子,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伍被、不去想淮南王,更不想郭解……
我只是冷眼看着这些和郭大哥一样充满血性的豪杰,看着他们为自己当初的誓言,留在是非之地,随时准备流血牺牲。
我原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明明好友惨死在此,他们不报仇说是为郭大哥,可为什么他们还要保护淮南王呢?
玄贞子告诉我说,若是淮南过风调雨顺,无灾无难,他们一定会离去,但是此时淮南危机重重,他们就决不会离开。这世界上有的朋友能同享福,有的却是能共患难。淮南王刘安能得到这样的义士,也不枉好客之名……
我心惘然,亦为此感到惨烈,我好象看到了鲜血洇透纸张,漫过历史的长河,直向我扑来。我问玄贞子:有没有办法可以救他们。
玄贞子看着我良久,才说:也许你可以。
我?我诧然。
玄贞子点头。
那我该怎么做?我问。
玄贞子但笑不语。
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真的不是,为什么如此重大的问题要让我去猜去想呢?我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吗?
身上狰狞的伤口在五月溽热的空气中渐渐收敛,玄贞子说我恢复得很好,又说我幸好不多汗,不然伤口被汗浸着,很容易感染……当然,玄贞子并没有用“感染”这个词,这是我从他的话中理解到的意思。而我却依然还在思考着那个问题。
小孟近来也心事重重的,似乎在为着什么烦恼着。我问过她,可她总是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来每个人都有不能说出的秘密,即便是在亲密的人之间,也该有着坚持,也该有着自己的原则,就像郭大哥。小孟是不是也……
等等!郭大哥的坚持?!想到郭解,我如同醍醐灌顶,霎时醒悟,原来一直纠缠我的问题,答案就在我回避的、害怕想起的郭解那里。
我为此苦笑,也不由得怀疑,玄贞子他知道那夜所发生的一切么?想到那风雨夜,还有风雨夜所发生的一切,甚至是将其说出来,我的心又一次抽紧,原本以为哭干了的眼泪冲向了眼底,说出……原原本本的说出那些,比我想象中还要不容易,即便这样想起,我的心就如同割裂似的疼。
不过稍晚的时候,还是请来了倪长卿和樊仲子,看着这两个略显苍老憔悴的男人,我决定即使自己的心碎裂,还是要讲出一切!
我不想再一次后悔,真的不想……
随着自己的叙述,我感觉自己再次陷入了恶梦般的那一夜。我感觉自己还在被楚平挟持,站在风雨中看郭大哥跟随刘迁走入阴暗的侧殿……很快的,我又站在廊下听到郭大哥铿锵有力又坚定决绝地说“解虽不才,但也知忠义,为大王豁出去这条命的心未变”……
我不自觉地模仿着郭大哥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可尖锐的声音中不但没有顶天立地的豪气,反倒变成了刺耳的凄厉。
也许我的声音真很难听吧,我注意到倪长卿和樊仲子都蹙起了眉头。不过算了,现在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我继续让自己陷入到那一夜的风雨里,将郭大哥临终前的话都讲给他生前的朋友听,一句句,一句句,一句句……直到郭大哥将自己高高抛起,直到楚平利刃刺入郭大哥的身体里!
回忆着过去,也逼着自己面对,我听到自己对他们用冷硬、不似自己的声音说着,“郭大哥以死相谏,仍不能打动淮南王的心,甚至引来刘安的杀机。我知道二位都是信守然诺的豪杰,但为一份然诺而背弃民族,遗臭万年,这是否真是英雄所为?!郭大哥做出了选择,我希望你们也能在知道这一切权衡之后,再做选择!”
倪长卿和樊仲子要做出选择,而我比他们更早做出了选择。疲惫地闭上眼,我知道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但是总要一样一样的来吧。
时间似乎总是在和人赛跑,当我以为下定决心就能解决一切的时候,淮南国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夜之间,仅仅就一夜。天子派的宗正就手持符节去见淮南,彻底查抄淮南王宫,查抄出了无数犯上的器具物品,如此淮南王之罪已经确凿无疑。那一夜,淮南王也举火自焚,虽未成功,但却更加深了他畏罪自杀的嫌疑。
数日之内,还没有等到淮南,甚至寿春的百姓反应过来,淮南王及其家属、亲族、所属官吏、门客等等数千人俱被雷厉风行的胥吏们羁押,同时奏报也随着快马飞速赶往长安。与奏报一同出发前往长安的还有另外一些人,包括淮南的国相、内使……以及伍被。
当然,这些被抓的人里面并不包括倪长卿以及樊仲子……
知道了伍被已经不在寿春,我也很快央求着玄贞子去长安,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伍被一面,至少亲自向他问个清楚明白!
玄贞子并没有反对,他甚至也随同前去长安。
从长安到寿春的路,热热闹闹,虽有气恼,但现在回想起来却都是欢笑,就连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出丑,如今也成了美好……
而从寿春到长安,我不知道以后回忆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我从这次旅行知道了,无论多么难走的路,都会有尽头……
再次看到长安的街头,我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尤其是听到那振聋发聩的欢呼声、马蹄踏石板声、甲胄摩擦声……响成一片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深。
最初自己半跪半坐在酒楼的窗前,半是兴奋半是悲悯地眺望着那漫长迤逦的队伍,看着骏马上全身甲胄、威风凛凛、神采飞扬的将军们的样子,如今想来真是稚气。心态确实不同了,短短一年不到,我竟觉得过完了一辈子似的。
我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那依然神采飞扬的将军们,却发现果然少了当初的赵信和苏建。叹息一声,忽然就想起了《好了歌》,这人世中的世人是不是就如同里面所唱的一般呢?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我轻轻地叨念着,想着伍被、想着郭解、甚至还有琼琚……内心忽然涌起了冲动,想要记下些什么,不但是用自己的脑子来记,还要用笔来记下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都记下来……
又看了一眼那流动的队伍,我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