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看云雾缭绕,若赢台蓬莱,近看郁郁葱葱,林海峥嵘,奇峰巨石,秀拔陡峻,急湍瀑流,飞星溅玉,集天地精华于一处,一派世外空谷钟灵旒秀之风。
山顶处盘膝坐着两人,凝神对弈,一人灰发道袍,一人傲容白衣,相似的风华如仙之貌,不同的只是面庞上镌刻的风霜沧桑深浅不同,分出了芝兰的芬芳和古树的苍雅。
“父亲,树欲静而风不止,奈何?”
凤眸白衣的绝傲公子淡声开口,凤眸开阖间若云雾四拢,在一片呜咽的松涛和细长的竹啸中,声音清朗若一道隐逸山泉。
“心动,则万物皆动,我儿,你尘心已动,强自约束,不如顺其自然。”
灰发道袍的中年男子挑起细长凤眼,沉淀了岁月的水媚,雅致清透,湛然了悟,再不为红尘所羁。
“然则父亲已达此高度?丫头远在天边,父心日日担忧,如炙如冰,岂不比儿更执念至斯?”
绝傲公子语透质疑,修长冰白的手指敲在棋盘上,一顿。
“虽是执念,亦是常情——父心之忧,乃人间正道,慈孝亲情,任是沧海桑田之变,亦不可改;儿心焦躁,全为得与不得,妄念一动,已入魔道——情之苦海,占尽贪、嗔、痴、怨、喜、怒、哀、乐,若泥沼深陷,无可自拔,再蓦然回首,便是一眼万年又如何?终归尘归尘,土归土。”
中年男子从容道,垂睫敛目,身躯不动如山,道袍却凌然飘飘,几欲与山风松涛化为一体。
“父亲明知其中之苦,避之则幸,不避则哀,又为何放纵丫头逐情万里,为情而生,为情而活?”
中年男子终于抬起凤眼,看了看对面有咄咄逼人之气的儿子,恢弘的眸底并蓄宽容与豁达。
“既是命中注定的劫数,避无可避,若强行破解,只怕——既然她身为情种,这一生,为父也不指望她能看破,只愿她好好地活着,便是经历这一番情癫情痴,最后……如为父一般,也是她的命,强似无情无欲一生,生无了趣。”
“世上父母,从来只求儿女一生平安康乐,父亲却与众不同,只愿子女一生活得精彩,无怨无悔,倘若肆无忌惮中一时冲动做错了事情,晚年后悔,却不该来怪父亲纵容之罪?”
绝傲公子挑起一边长眉,不以为然。
中年男子呵呵而笑,雅致中隐着一丝忧愁的面庞忽而舒展,若霜菊绽放,透出一抹不容忽视的洒脱不羁。
绝傲公子只觉眼前一亮,忽然明白,这,才是父亲的真面目吧,也只有这样的他,才与那个天下流传才智绝伦的一代国士重叠对应,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而不再只是一个遥远的、泛黄的历史传奇。
“我凤家儿女,一生不知‘追悔’二字,活便活得率性,走便走得潇洒,这一生若不翻腾出几个大浪,反而后悔莫及呢。忧儿天生贵命,我若拘束了她,日后怎么对得起她,对得起凤家明书祖训的先辈?”
并不响亮的声音,却穿透重重叠叠看不到尽头的松林,回荡过一座又一座高耸的山峰,撩开层云,笼盖四野,打开游子的心扉,点亮迷途儿女的心灯。
绝傲公子看着自己父亲高挑瘦削的身影,蓦然间身形却似放大了数倍,一时之间,只觉冰封许久的心头微微回暖,唇畔不自觉地漾起若大地回春般的微笑。
“既如此,且让我去助丫头一臂之力,如今她正处困境,若无人拉她一把……”
“丫头命中柳暗花明,便是你不去助她,也有别人按捺不住,只是,我却不希望丫头欠此人人情,说不得,你只好跑一趟了,为父也希望,你能够趁机解决自身的困境,你们兄妹互相扶持,丫头也未必不是你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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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瓦晴天下,一老一小坐在苍梅树旁的亭子里,老的面庞消瘦憔悴,眼底却还燃着一丝丝最后的斗志,小的一袭白裘,秀丽脱俗,清雅尊贵,唇畔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凤眼底却凝着薄薄的寒冰。
“我希望阿璃能趁机收拢由贵残部及其他中立的世家势力,此时天下乱起,燕国虎视眈眈欲借锡勒内乱坐收渔利,趁机争夺自身权力,西国国主虽无野心,却也需立新威,自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招惹燕国,锡勒分明是更好的选择对象,我决不能让锡勒在这个时刻动摇人心。简单地说,就是要安抚一切可以掌控的力量,阿璃娶他们的女儿,也是让他们放心的意思,双方各退一步,解除阿璃的后顾之忧——请你体谅阿璃,来日天下安定,这些临时安抚的角色,自然要一个个拔除,他们的女儿,也绝没有上位的可能,到时候,一纸圣旨全部送入冷宫,阿璃最终还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是璃的意思?不是说草原上盛行一夫一妻的祖制吗?”
“——阿庭告诉你的吧?不错,草原上是盛行一夫一妻的‘祖制’,可是,这‘祖制’也不是建国之始便实行的,同样的,你可曾见过一夫一妻的帝王?皇家多娶乃是为了广延子嗣,传承千秋,责任所至,何人胆敢违背——便是当时你的祖先,不也是为了一个女人而不得不放弃江山吗?”
“这么说,不是璃的意思,是你的决定,原来璃在你的心中,只是个兴邦治国传种的工具罢了。而我在你的心中,也不过是个拥有庞大家族势力的既可结交又需提防的贵女,璃后宫的候选人之一。”
“牙尖嘴利,没大没小!当年,我妹妹云葵明明有三个选择,一是嫁给由贵,一是嫁给如今的燕国大王,最后一个才是你的父亲,凤九宫。要不是他用了卑鄙手段,拐走云葵,哼,今天哪有你小丫头的存在?”
“——我真佩服我娘的远见,倘若嫁给了由贵,今日是什么下场?嫁给了燕君,丈夫酒色过度,病体弥留,儿孙争权夺利,如同一群白眼狼,真真只有我爹爹才是人中龙凤,这些年痴情不改,情愿为她守身修道,再不入红尘,女子一生的心愿,大概便是以此为圆满吧!”
“你这小丫头桀骜不逊,古灵精怪,难不成也如世俗女儿一般,只向往着嫁一个好夫郎,生几个儿子,然后母凭子贵,稳坐正室之位?”
“我哪里桀骜不驯古灵精怪了?明明被你儿子迷得晕头转向,连家在哪里都忘了,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是我娘还在的话,可不会让她的心肝宝贝儿受到这样的委屈!唉,没娘疼的孩子还能怎么样?我还是打哪来回哪去吧——”
“你这丫头,说得什么话?”
“实话——”
“你,当真不愿妥协?”
“您老言重了。说不上什么妥协不妥协的,我也不是不要脸不要皮的,都被打压成这样了,还赖在这里不走——我这就打道回府,让我爹给我挑个老实小女婿,凑合凑合过日子,等你儿子天下大定了,要和那些临时角色们划清界限的时候,您老再来跟我说吧,说不好,我就学您老把我那老实小女婿打入冷宫,然后再下嫁给璃,您说成不成?”
“胡闹,婚姻大事岂如儿戏?都是凤九宫惯坏了你!你——”
“唉,唉,唉,您也知道这是胡闹啊?我的婚姻不可儿戏?难道你儿子的婚姻就能跟草原上配马种似的随便?”
“……”
“我不说了,你爱同意不同意,希罕!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回了,找我的亲亲师兄去——”
“回来,你这个——该死的,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怎么跟你娘一个性子……”
苍梅亭后,转出一道沉默的身影,望着蹦蹦跳跳潇洒而去的娇小身影,面无表情,眸底却升起一缕淡淡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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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勒的星空没有凤谷深邃神秘,却比凤谷开阔辽远,深沉的墨蓝仿佛能让凡人的视线穿透,却又一眼望不到尽头,三月的草原,料峭春风寒意不减,我的体质,已经不如当年,满满地灌了一酒壶的烈酒,才敢迎着寒气故作潇洒地坐在屋顶上。
明天,明天璃就要继位了,锡勒王也已经为他选定了三位身世显赫的夫人,而我,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酒不醉人人自醉,你还是少喝一点为好。”
朗朗的熟悉声音传过来,霎时引起地下‘侍卫’们的侧目——好在,这些人都是我金凰令的手下,看了我一眼又都退回了暗处。
我惊奇地看过去。
“阁下不是应该在越国战场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想我想得紧了,梦游到我身边的?”
昏暗的夜光也掩不住他立体深刻的英俊脸庞,比上次见面时添了深深的沧桑,不再那么神采飞扬,收敛了许多,然而黑色的锦袍面依旧隐隐流动着华丽的银线的丝丝光芒,锐利的眼神锁定我,施施然而来,对自己造成的骚动完全没有自觉。
“是呀,想你想得饭都吃不下了,原本还强自隐忍,一听说你在锡勒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终于坐不住了,也不知道某个有勇无谋的家伙有没有在别人家的地盘上不管不顾地闯祸,这连夜快马赶来,就怕看到某人已被五马分尸,如今看你这中气十足的模样,好了,总算能回过一口气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半真半假,我讪讪地摸摸鼻子,心知他根本另有所知,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小没良心的,真的就此变心了?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了?”
他一撩袍子坐到我身边,目光炯炯,语气偏有一些搞笑的哀怨,与他英俊阳刚的模样殊不相符,让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是为他来做说客了?”
我扁嘴,应龙啊应龙,为了澈涟,你不惜在锡勒戒备这等森严的时刻冒险混进来,有你这样无怨无悔的好友,澈涟该是多么幸运?
“他,瘦了,南方的战场复杂多变,还有各处即将冒出的叛乱苗头,他每日批阅奏章到三更还不能休息,刚刚和衣躺上,公鸡已经开始叫头遍,他又要起来早朝,朝中无人,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他亲自处理,每天事情繁杂不堪,他进食却少的可怜,一天不过三碗梗米,两三碟清淡菜肴,人都瘦得——心头却还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你,随我回去看看他可好?”
不愧是应龙,三言两语就勾起了我的愧疚心理,可是,愧疚归愧疚,我不会把两件事混为一谈。
“有时候,错过一时就是一世,何况他当初还对我下惑盅,念在曾经的情分上,我不会找他报仇,将来锡勒和天日若产生冲突,我两不相帮,这是我所能做的底线了!”
我淡淡地摇头。
“当初澈涟是有些昏头了,那也是因为害怕失去你,至于那惑盅,他不是让竹邪把解药给你送来了吗?不说情分……”
“你说什么?那解药是澈涟配的?”我一怔,蓦地打断他的话。
“你说呢,没有澈涟的血做引子,竹邪就是神仙下凡也解不了惑盅?你聪明一世,连这个都没想到?澈涟足足流了两大碗血,才制出了已经改变的惑盅解药,既然你现在知道了,看在澈涟诚心悔过的份上,随我去看看他如何?”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越来越不了解澈涟了。
沉默,半晌,应龙嘲弄地开口,神色间沧桑尽显。
“还能为什么,傻呗!”
我微微出神,苦笑,澈涟,能跟傻联系到一起么?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有这么高了,高得让他的第一心腹都不惜以身犯险,前来‘请’我。
“应龙,你实在太莽撞了,进来容易出去难,我只知道,倘若如果锡勒是一个能让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国家,那么它也不值得我下定决心帮它!”
“丫头的话总是这么伤人,人家还不是你引来的?不过,丫头再有不是也是我的妹妹,去留自然由我说的算,丫头,还不过来?”
含着戏谑的嗓音悠悠响起,我顿时大喜!
暗影下踱出一道雪白的身影,雪绫绸的长衫无风自扬,面若朦胧清月,风姿飘逸高洁,尊贵尔雅——真是有够嚣张,这样黑漆漆的夜晚行动,竟然连夜行衣都不屑穿,真是符合他的个性,不过,我喜欢。
“什么风把二哥给吹来了?”
我欢喜地趴在屋檐边向下招手,没注意到自己十分惊险地吊在屋檐边,眼前白影一晃,我已经被暖暖的怀抱搂着来到地上,应龙沉脸跟着纵了下来。
搂着兰雍瘦削而结实的腰不愿撒手,贪恋着久违的温暖,直到兰雍凤眸一挑,露出一抹让外人惊艳却让我心惊胆战的微笑——
悄悄放手,往后退步,还没蹭两步,衣领便被人抓住。
“怎么,还舍不得走?要让老子三催四请才行?”动听的嗓音却吐出粗鄙的话语,简直就像是我的翡翠酒壶里面装满了一文钱一壶的劣酒,金玉其外……
“二哥,风度,风度,不要口吐脏话,会让那些倾慕你的大姐姐们失望的——”
“哼,还不是被你这小魔头折磨的?今天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回去,二还是跟我回去,只不过第一是你自动跟我回去,第二是你被我拧回去,你选吧——”
专横的二哥,呜呜,这哪里是有选择?
“凤公子,忧儿可是先跟我说好的——”应龙浓眉紧皱,面对旁若无人的兰雍,不悦地开口。
兰雍凤眸微眯,似乎没有听清应龙的话一般,我的心头突然绷紧了一根最粗的弦。
“你说什么?”
“你……”
“两位这么有兴致,不妨到屋内细谈。”
旁边突然插入另一道让我头大的声音,甚至带着丝丝温和的笑意,仿佛不胜荣幸一般,我心头一阵哀嚎,猛拍额头——天,我招谁惹谁了?今晚怎么都商量好似的齐聚一堂?还让不让人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