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三月的天气还带着凉意,明明已经立春,但在四季不怎么分明的南方,走的是仲秋的风格路线。
陈似锦把身上的浅灰色外套裹紧,撑着伞往教务楼走去。
小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诗句有时候可以当天气预报来读的,伞外是淅淅沥沥不停地下着的雨,撑起了一天的坏心情。
走进教务楼,她把雨伞收起卷好,伞尖朝下,拎着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陈似锦在电梯里对着光洁照人的轿厢壁整理了一下发型,室外飘得是斜风雨,早就把她的额发打湿了,她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掏出纸巾擦去脸上沾着的随风而入的雨水,一双黑色的眼眸被氤氲得湿润,咬着唇对着轿厢壁照了照,妥妥的是一张无辜至极的脸。
陈似锦心里想的是,她本来就是无辜的,哪怕她是纪律委员兼职班长,但也没办法时时监管着已经成年的同学,让他们乖乖地呆在学校里。
但没有用,哪怕老师知道这件事情与陈似锦无干,为了给家长一个说法,辅导员还是需要把陈似锦叫过来询问一番。
734早就闹成了一团,即使辅导员刻意地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唐初的妈妈嘹亮的嗓门却仍旧强劲有力地穿透了门板,准确无比地砸到了路过的每一个人身上。
陈似锦叹了口气,认命般敲开了办公室大门。
734办公室里放着三张办公桌,是给两位辅导员的座位,如今毫无例外地被坐到了家长的屁股底下。两个辅导员倒是如客人般尴尬又拘谨地站在一旁,像是皇帝背后诚惶诚恐站立的太监。
刘老师安慰唐阿姨已经是满头大汗,看到陈似锦进来,竟然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就把她拉过来,说:“这是法学二班的班长兼纪律委员,唐初最后联系的同学应该就是她了。”
在陈似锦来之前,唐阿姨已经在办公室里大闹了一场,刚刚在喝茶稍作中场休息,此时干渴的喉咙得了滋润,感觉元气恢复了大半,连看着陈似锦的眼神都先带了三分凶相。
“你是班长?”她先是仔细地打量了陈似锦一番。
陈似锦冒着雨过来,头发衣服已经湿了许多,仪容当然是谈不上好的。唯有那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是漾着半盏星光,此时睁大了看着唐阿姨的时候,有些俏皮可爱。
唐阿姨抽了抽鼻子,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不是叫陈似锦?”
陈似锦点了点头。
唐阿姨的肥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但很快她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看着陈似锦的眯缝眼里渗出看狐狸精的鄙夷,她一把拽过刘老师,用肥粗短小的手指戳着陈似锦的肩膀说:“老师,就是她,我儿子就是因为她离家出走的!”
陈似锦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纸杯,作为学院辅导员之一的武老师在给她倒水,除此之外,陈似锦也享受到了和家长一个等级的待遇——屁股底下坐着一张小皮椅。这让陈似锦有非常不好的预感,她不会被留在这里长谈吧?
唐阿姨在办公室的那头絮絮叨叨地念着陈似锦的“罪行”:“我早就知道我儿子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女生——他是一直都想瞒着我的,可是他忘了我是她妈,瞒不住的——我打听了一下,知道是班里的班长,就没管,哪里晓得是这样的一个货色,看看那样子,那打扮哪里配的上我们家小初?”
这话说得过分了,武老师尴尬地向陈似锦笑了笑,示意她不要在意。陈似锦无所谓地喝了口热茶,转头看向窗外。
从这边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隔了几十米耸立的图书馆和自修教室,因为天暗,还未到傍晚,里面已经是灯火通明了。
“前几天小初和我说他失恋了,那两天他特别不开心,我当时也没在意,以为不过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很快就能过去的,哪里想到他竟然会来一出不辞而别!”
陈似锦听不下去了,轻声问武老师:“唐初不会是因为这个失踪的吧?”
武老师摇了摇头,说:“还不清楚呢。”
“肯定是因为这个女同学的缘故,她还是班长和纪律委员,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小初已经离开学校了?她分明是故意的,明摆着就是想要看小初为她黯然神伤,我跟你说,刘老师,你真的要相信我,像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虚荣了!”
陈似锦抽了抽嘴角,对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锅,她也是背负无能了。
被吵得焦头烂额的刘老师好不容易劝得家长安静了片刻,走过来问陈似锦:“陈似锦,你知不知道唐初喜欢你?”
陈似锦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的确不知道,大学不比高中,学生不会一天到晚凑在一起。如果不是陈似锦肩负班长兼纪律委员的重任,她大概至今都认不全班上同学的脸。
“那你知不知道唐初已经两天没有上课了?”
陈似锦摇了摇头。
刘老师瞥了眼处于发飙边缘的唐阿姨,忙向陈似锦抛出下一个问题:“他是在前天的傍晚消失的,那天如果我没有记错是有晚自修,我看到请假单上你准许了他请假,是不是?”
陈似锦嗯了一声,说:“唐初说他有部门工作需要处理,我知道他在生活部,而且生活部正在忙着举办“感恩班助”的晚会,当天晚上班里还有一个同学为了这个活动请假。所以在我看来他的请假理由很正当,就批准了。”
很漂亮也很实在的一段话,刘老师问到这里已经能确认陈似锦和唐初的失踪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显然,唐阿姨还不打算放过陈似锦,她嚷嚷:“她在说谎,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以后还得了。”
陈似锦没搭理她,只是对刘老师说:“我觉得老师接下来应该去问一下他的寝室室友和部门同事,他们应该能知道更清楚的情况。而且,我对所谓的暗恋,当真是一点也不知情。”
“老师知道,你当学生助理这么久了,老师当然知道你的性子了。”刘老师把后半句“只是明显有人不依不饶”吞咽回了肚子里。
两方正在僵持着,有人在外面敲了办公室的门,不徐不缓地三下,然后金属的门把转动,活叶叩开,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啊,是姜老师,资料都打印好了吗?拿进来吧,小武老师你核对一下。”刘老师招呼。
那人在门外用冷清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室内的情景,蹙了蹙清秀的眉毛,这才走进来。
陈似锦听到“姜老师”这个称呼,耳朵就竖了起来。
今天早上丁老师还找陈似锦和她说代课老师的事情,嘱咐她这周需要抽出时间帮助新老师制定教学计划,没想到还没等她约呢,两人就这样碰上了。
姜辙目不斜视,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张牙舞爪站立在一边的中年妇女,径自走到了武老师面前,把手里用文件袋装起来的资料递给她。
他留着半长的头发,梳成了一个大背头,露出了一个光洁漂亮的额头。无框眼镜的镜脚支在高挺修长的鼻梁的两侧,将他眼睛里所有的光彩小心地藏了起来,只是乍一看好像清冷是错觉,温润是常态。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没有打领带,扣子也一丝不苟地系着,搭着一条浅咖啡色的修身长裤。
陈似锦恍然觉得这个人,她见过,只是可惜,她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的了。
“是姜老师吗?您好,我是法学二班的班长,丁老师和我说过这周需要协助您完成教学计划,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
姜辙看了她一眼,目光只是懒懒地从她脸上打转而过,仅仅像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
“周五下午,办公室。”
他的嗓音和他这个人搭极了,陈似锦见过太多声音好听长相抱歉的声优歌手,头一回见到一位得上天垂怜的小哥哥,感动得都要热泪盈眶了。
“欸,我说小姑娘,小初还没有下落呢,你这什么意思?看到长得好看的小伙子就想要搭话几句是不是?”
刘老师忙劝解说:“这是新来的代课老师,不熟悉课堂进度和学生接受知识的程度,需要班长配合制定教学计划……每一个学院每一个班级都是这样的,只是工作,唐女士,你刚刚这话是不能乱说的。”
“没问题了,员工宿舍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了,拎包入住即可……你现在是不是还住在酒店里?需要我过会儿载你去酒店把行李拿过来吗?”
“不用。”姜辙接过资料,说,“我刚刚去附近的4S店里提了一辆车,就在你们僵持不下的时候。”
陈似锦觉得他后面对时间状语的补充实在是不客气,似乎一点也不把未来的同事和需要好生安慰的学生家长放在眼里。果不其然,刘老师尴尬地挠了挠头。
“你们可以去询问一下舍友,或者在附近的网吧宾馆里找一找,这个年纪的小孩吃不了苦,跑不了多远。”姜辙似乎只是提出了一个可行的建议,但落在陈似锦的耳朵里,只觉得这人说话夹枪带棒的,似乎讥讽人。
虽然,陈似锦的观点与他大致相同。
陈似锦看着他走了出去,觉得自己在这儿已经坐了够久的了,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于是站起身来,问刘老师:“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被烦了一个下午,刘老师颇有几分精力憔悴,只能甩甩手,说:“走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还会与你联系,你也注意着点关于唐初的动静,记得千万要及时汇报。”
陈似锦乖巧地答应下来。
她拎着在门口被冷落许久的雨伞走到电梯间的时候,姜辙刚刚乘上电梯,电梯门缓缓地关闭间,他看到了陈似锦,但丝毫没有开门等她的意思。眼神冷淡漠然,就像泛着金属光泽的电梯门,合上就不会打开了。
又是似曾相识。
陈似锦抿了抿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活中不会出现这样出色的人物,倘若要有,也只能是那一回。但在那一回中,再好的金玉剥开也不过是败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