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工为了讨薪从十层的高楼跳下摔死,哪怕嘉程动用了在媒体方面的人脉关系,但这样的新闻也不是说压就能压下去的。杭城的主流媒体不发一言,但三四流的小报却一连好几日都在津津乐道地转载此事,一时之间倒是沸出了些不利于嘉程的言论。
姜夫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联系了陈似锦,她约的地点倒也别致,不是寻常的办公室或者街角的哪家咖啡店,她让陈似锦去了姜家。
陈似锦在很久以后才明白,对付一个毛还没长齐的乡下丫头,姜夫人压根不会把它当作一件正经事情来处理。见她,不过是打发人的一种消遣,不比在化妆镜前挑一个妆容让姜夫人来得犯难。
当然,这样的情况,大抵也只能发生在六年前了。智能手机刚刚冒了个尖,还未普及,自媒体这个词也未诞生。倘若搁在现代,哪怕是半大的孩子所了解清楚的事情也比过去青年多,也知道情理压不过资本。
姜家的房子是盘了地后自建的,就在杭城水景的半山腰上,巴洛克式的建筑。翻开每本建筑史,他们都会告诉读者,巴洛克建筑喜好富丽的装饰,雕刻和强烈的色彩,常用穿插的曲面和椭圆形空间来表现自由的思想和营造神秘的气氛,在启蒙思想的年代,常常被用来引人注目,炫耀教会的财富与权势。
陈似锦被引到会客室等待姜夫人,她很快就能发现所谓的巴洛克建筑只是徒有其表而已,外面像模像样很是一回事,里面却又暴露出了土财主的品味。欧式的沙发茶几围拢在壁炉面前,壁炉干净的很,也没有通风的管道,只需一眼就知道这不过是一个装饰品,和挂在它上头的藏羚羊的头骨盖相得益彰。水晶的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常年亮着,但还有大块的房间被笼在阴影里,不如陈似锦家中对门开着的大堂,开门即见阳光。
墙壁上挂着的世界名画临摹图透着一股随心所欲,抽象画里插着印象派,拉斐尔的圣母圣婴和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紧紧依偎在一起,最大的还是那幅《拾穗者》,只是不知在这个会客厅游走的衣着鲜亮的男女是否能明白拾穗二字的含义。
但仅仅是这样一间风格七拼八凑的房间也足够让陈似锦羞讷了,她局促不安地站着,触目所见都在告诉她,这里是她穷极一生也到不了的高度。
姜夫人看上去倒是很年轻,头发一丝不苟的盘着,穿着杭绸刺绣兰花的旗袍,叉高高地开着,走动间倒有别样的婀娜多姿。她的臂间挽着白色披肩,松松垮垮的,往沙发上一坐,倒有几分精致的慵懒。
“你就是陈似锦吧?”她细细地打量了一下陈似锦,意味不明地一笑,“本来依着我先生的意思,今天与你见面的应该是我们雇佣的律师,不过我想,你们家也怪可怜的,叫你去见靠嘴皮子吃饭的人,是欺负你。”
“嗯。”陈似锦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垂着眼睑应了一下。
姜夫人说:“我听说你这几天一直都在找我家先生,前几天甚至带着记者去了公司?啊,陈小/姐,我约了做美甲,你不介意我边做美甲边和你谈吧?”
陈似锦只能点点头,说:“因为我爸爸工地里的包工头是嘉程老板的舅舅,他欠了我爸爸一年的工资,而且如果不是因为他拖欠工资,我爸爸也不会……跳楼自杀。”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回想当日的场景鼻尖一酸。
姜夫人的眉头细微地皱了皱,她现下有点后悔把陈似锦约到家里来谈话了,万一这个小丫头哭起来赖在家里不走了,这着实伤脑筋,早知道人就不要这么懒了,多坐一会儿车去外面咖啡馆谈话不好吗?
她一面漫不经心地想,一面说:“那你也该去找他啊,找我们做什么。工程项目的尾款是早已交割清楚的了,我们这方的合同义务已经履行,哪怕拿到法院去说事,立案庭的人连案子都不会给你立的。”
“不是,我的意思不是想找你们。”陈似锦眼见她误会了,忙解释说,“我只想找到他的,你们是亲戚,肯定知道他在哪里。还有,我前几天看到你的儿子,他给了我一张支票,我也是不要的,我只要赔偿。”
“我儿子?”姜夫人蹙了蹙眉,眼神有点微妙,“你给我看看支票。”
支票还好好地夹在语文课本里,陈似锦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支票被她保存得很好,连毛边都没有卷,规规整整的。陈似锦双手把支票递给了姜夫人。
姜夫人细细地看了一下支票,眼神有些晦暗不明,末了勾起唇嗤笑了一下,然后依旧伸出细白的手腕把支票递给陈似锦,说道:“你倒是讨巧了,偏偏这个时候拿到了支票,哪怕家里有人不同意呢,我也要保证你能取出钱。”
陈似锦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这样清楚了,为何姜夫人还要把钱给她,漫不经心的样子,好似递出去的根本不是两百万。
这时候,姜夫人刚刚说的做美甲的人终于来了,姜夫人看到她比见到陈似锦热情多了,眼中至少有了笑意,抬了抬手,说:“不用太麻烦,依旧是先前那个样式吧,我先生很喜欢。”
美甲店的人把带来的工具打开,齐齐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托着姜夫人的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很快就拿出抹杀条修整指甲的形状。
姜夫人看着自己的指甲说:“我最近的指甲有些变色了,你看有什么办法能修复一下的吗?”
那人端着笑脸说:“您这是因为最近常用深三色指甲油引起的变色,不妨事,待会儿我修完指甲后,给您弄份柠檬水处理一下就好了。”
倒把陈似锦晾在了一边。
“姜夫人……”陈似锦讷讷地叫了一声。
姜夫人这才回了神,想起了屋子里还杵着一个待解决的麻烦,她吹了吹指甲,等着美甲店的人去泡柠檬水的当儿,说:“我差点忘了,我们嘉程倒是有个官司要同你打一打。”
“什……什么……”陈似锦惊慌地说。
姜夫人很和蔼地说:“你的父亲跳得那幢楼是嘉程新公司的地址,你知道吧?那块地儿非常好,二环以内,四通八达,当初盘地的时候就花了上千万。后期投入造楼的钱就更加不用说了,本来一切都很好,楼也快建成了,装修也开始了,结果功败垂成,被你父亲这一跳,想想看,这楼风水都坏了,还敢用?”
“可……可是……”
“再一则,你进城之后也不晓得来找我们,偏偏引来记者,那些人最会搬弄是非,扑风捉影了,你看看,给我们嘉程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可是是包工头拖欠了工资,我爸爸还被逼死了呢,我们也是受害者。”
“我知道,我知道。”姜夫人一脸理解与体贴地看着陈似锦,“所以,那些地皮的钱,损失的钱我们都不要你赔,你们家只需要拿出四百万,让我们打点一下被你招来的各色报纸的记者,以及清理一下你爸爸在工地里留下的痕迹,顺带再买几张符纸贴贴,供上菩萨拜拜。”
多么荒唐的理由。
“多……多少?”陈似锦脸色煞白。
“四百万啊,我儿子刚刚给了你两百万,也就还剩两百万,很快就能还了的。”姜夫人看到美甲店的人进来,就又把陈似锦抛下,和人嘀咕怎么样护甲去了。
“你们欺负人。”陈似锦紧紧咬着下唇,咬牙切齿地说,委屈无处说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爸爸死了呢,你们怎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我爸爸是因为什么死的啊?”
姜夫人冷冷地看着陈似锦,说:“要怪就该怪你爸爸,天下楼房那么多,却偏偏选了我们家跳楼,我们招他惹他了?”
“那我爸爸又招你们惹你们了?他这么敬业认真的工作,过年连家都不回,把你们的楼造到了十层,你们明明有这么多的钱,为什么还要这样欺负人?”
“欺负人几个字我们还是担不起的。”姜夫人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的债该跟谁讨和谁讨取,我只管和你讨属于我们家的债。只让你们家出四百万,已经是我们家的仁慈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话说到这儿她仿佛动了气,也不顾做了一半的美甲,探身就拿过电话,按了内线,吩咐说:“带她去见律师。”
姜家请的律师彬彬有礼,欠一欠身,请陈似锦移步谈话。
陈似锦站着不动,眼神空洞洞的,不知道看向哪里:“我们家没有钱,把我和妈妈卖了也没有这个钱。”
律师说:“陈小/姐,你尽管放心,我们都是守法的人,不会做出贩卖人口的非法事情。没有钱,可以慢慢还,即使是法院给的履行期也是很长的。”
陈似锦咬着唇看着律师,衣冠楚楚的人一手拿着法典,一手拿着合同,甚至不需要舞文弄墨,只需随口搬弄几条律文,就能骗过懵懂无知的女孩。
律师最末把合同递给陈似锦的时候,说:“陈小/姐当然可以寻求法律帮助,只是在那之前还是先掂量划算不划算。四百万,姜夫人说了,不着急还,哪怕陈小/姐还一辈子呢,她也不在意。”
“你们……你们……仗势欺人。”陈似锦淌着眼泪说,可是她偏偏又说不出哪里仗势欺人了,姜夫人的话似乎没错,嘉程的确是被陈父拖累了,但这个逻辑翻成的背后又是这样的荒谬。
律师最后表达了来自姜夫人的同情:“陈小/姐,我仅代表姜夫人祝愿陈小/姐能早日找到携款逃跑的老板,这样的话,陈小/姐也能轻松许多了。”
陈似锦冷笑了一下,脸上涕泗横流,她这一笑看上去脏兮兮的:“包工头不是姜老板的舅舅吗?你们姜家连自家亲戚都不管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