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陈似锦看着姜辙的时候,有着出人意料的平静。
姜辙坐在办公桌的背后,手指曲着点了点实木的桌面,黑如深渊的眼睛中勾着讥讽,无奈,尴尬以及怜悯。诸多的情绪被冗杂的拢聚在一处,最末匀出来的竟然也只是面上的毫无波澜。
“目前还了多少钱?”他说。
“你给的两百万,这六年攒了二十万,都还了。”陈似锦说,话语里平淡得像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看一看家中的账面,再也没有六年前的不可置信,不甘,以及愤怒了。
她的表现,俗称“认命”。
认命者,不是生来怯懦,便是已经被生活欺负得没有了脾气。
姜辙想到陈似锦见到自己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未语先带笑,开口也不忘尊称,哪怕向来对身外之事不怎么关心的人也不由去好奇这六年陈似锦到底经历了什么。
二十万,一个小姑娘,是怎么挣到这笔钱的?也是,连卖画这样没底线的事情都能做了,再挣不到二十万,她估计也要绝望了。
姜辙很有些无奈地说:“你真的是很好欺负。”
陈似锦笑了笑,语气很随意:“没什么见识,让老师见笑了。”
姜家打的是什么主意,哪怕姜辙未参与,也能分毫不差地揣摩出来。
这四百万,不过是姜家用来转移陈家注意力的手段。他的好舅公拖欠农民工工资逼的对方跳楼自杀,放在哪个时代都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当初警察和消防员都到场了,没道理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但他依然能逍遥快活。不过是因为,陈父是自杀的,公安局即使没被收买,也没法提起讼诉。
姜家估计还不放心,毕竟虽然陈父不是姜家舅公杀的,但的确是因为姜家舅公拖欠工薪才被逼上了绝路,如果陈家的人聪明一点提起民事诉讼的话,该追究的责任仍然能被追究,而这样上了法院事情以闹大,姜家也落得个难堪。于是只好由姜夫人出面,假模假样地签了份和解书,言明只要陈家不再咬着姜家舅公不放,姜辙给的那两百万就可以顺利地落入陈家的口袋,至于这钱是用来还债还是生活,姜家不关心。
姜辙的桃花眼微妙的挑了挑,说:“姜家,有没有和你们签和解书?”
陈似锦沉默了一下,说:“签了。”
姜家有大所的律师把关,当然知道十四岁的年纪,只是个限制行为能力人,哪怕签字,和解书的效力也是要被质疑的,所以签字的人是陈母。
骗陈母比骗陈似锦容易许多了。陈似锦虽然年岁小,涉世不深,但好歹识点字,读过点书,很多事情哪怕自己说不清缘由,也能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但陈母就不一样了,她是农村妇女,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杭城二环内,心里承受能力也不行,这样的事情前,自己说倒下就倒下,每天在家里哭哭啼啼的,把所有的事情都一股脑扔给了陈似锦。
所以,姜家的律师只需要拿着那份和解书对她说,这份和解书值两百万,就足够了。
陈似锦赶回家的时候,已经迟了,拿着那份和解书,在自家的门槛上坐了一天一夜,看着日升日落,咬着牙,在冬日的寒风中,终于无奈地认清了这个事实。
她也想闹过,但可悲的是,她连闹一场的勇气也没有,就怕城里的周扒皮,资本家,又从哪个角落里搜寻出什么理由,大笔一挥,又加了几分重担。
陈似锦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最后见那位律师的时候,询问他念的是什么专业,哪所大学毕业的。
“法学,杭大博士生,专攻民商法。”
这十二个字,毫不夸张的说,支撑陈似锦走过了不堪回首的六年。
陈似锦低着头,说:“有老师在,姜家大概也不需要雇什么律师了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姜辙起身,手插在裤袋里慢腾腾地走到陈似锦的身边。
他的确很高,阳光在他的身后拖下一道长长的阴影,慢慢攀上了书柜,和陈似锦的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亲昵地靠拢在一处。
姜辙抬起手,好像是蛊惑一般的,摸上了陈似锦的头顶。这个动作他做起来娴熟无比,只是太久没重温了,又让他觉出几分恍惚。他轻轻地揉了揉陈似锦的头发,坚硬的心好像有个角落松了一下,软软的壳角终于裂开了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
“这钱,你不用还了,过段时间,我把那二十万也拿出来给你。”
陈似锦在姜辙把手放上自己的头顶时,身子的一边就僵直住了,脸上露出了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甚至连姜辙说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姜辙放下手,很有几分遗憾地想,陈似锦到底不是林清。
可是,陈似锦本来就不应该是林清啊。
他这样想着,说:“时间快到了,你可以走了,别忘记准时来律所实习。”
陈似锦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姜辙的办公室,连路过734,小武老师和她打招呼,陈似锦也是充耳不闻地走过。
姜辙的手似乎还在头顶上放着,没什么力道,却能轻易地把她压制在座位上。连下意识地防御动作,陈似锦都硬生生地顿住了,只是曲着手指,呆呆地看着电脑。
电脑不是镜子,她看不到姜辙的表情,也猜测不到姜辙会挂什么样的表情在脸上。只是那种诡异感,就像在奶茶店碰到姜辙点一个十分甜的奶盖,久久挥之不去。
“他为什么会这样做……”陈似锦不自觉地摸了摸头顶,想要掸去已经不存在,只是因为心理原因,久久放不下的触感。
陈似锦自认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姜二公子注意的地方了……她走出电梯间的时候,忽然想到难道姜辙怕她就这件事情提起诉讼吗?民事诉讼时效的确有二十年,但和解书已经生效了啊,唉,不对,她可以起诉和解书没有法律效力来着,咦,这种时候,姜辙能提出抗辩权对抗吗?
陈似锦拍着脑瓜子想,可惜她的脑中现在已经一半是水,一半是纸糊,晃一晃,就成了一团浆糊了。别说思考了,连转个脑子都是件费神的事。
回了寝室,在宿舍里蹲着的两位小祖宗撇着嘴唇说:“亲爱的,我们的午饭呢?”
“啊?”陈似锦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饭点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有点累了,要不你们出去吃吧?给我带份瘦肉丸好了。”
黎晓咦了一声,说:“刘老师应该没有难为你吧?我觉得老师也是搞笑的,明明都是男生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地找你,你也不知道啊。”
陈似锦坐在椅子上换拖鞋,不知道该怎么和室友解释,比起后面一件事的冲击力,杭息与唐初的事情不算什么。
“我问你们一件事情啊,”陈似锦也算病急乱投医,居然向两个室友打听起了关于异性方面的事。黎晓一个学期下来和男生说话的次数一只手就够数,吴梦梦是资深腐女,两人的共同特征是母胎单身,并且还有一直单下去的打算。
“男生会在什么情况下摸女生的头?”
黎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被人摸头了?”
吴梦梦兴奋地扑了上来:“是杭息,对不对?对不对?”
陈似锦无奈:“晓啊,我只是被摸了头,你不要露出这种眼神,好像被人侵犯了似的。还有你,滚回你位置上坐着去,杭息毛线啊,不是他,是个……比我大很多的男人。”
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姜辙,陈似锦只能含糊地说道。
“切,刘老师啊。”吴梦梦顿时失去了兴趣,“如果是男同学,还能YY一下,什么暧昧啊,喜欢,宠爱之类的,老师啊,还能有什么?”
陈似锦迷惑不解地问:“还能有什么?”
“废话!”吴梦梦挥着手中的不二家棒棒糖说,“可怜你呗,一大好的姑娘,老是被牵扯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去,想想也觉得怪倒霉的。”
“可怜?”陈似锦咀嚼着这个词,想姜辙会是这个心态吗?以前不好说,近期的表现倒似乎是有点像的,不过,为什么?
六年前,面对一条兴许还能挽救的生命,他也能冷漠得觉得比起劝舅公答应还清欠款,更有意思的是赴李公子的局。而六年之后,大灰狼也懂得开始可怜小红帽了吗?
黎晓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也有可能是他比较高,摸你头比较方便。”
陈似锦:“……谢谢你的分析哦。”
吴梦梦眼见的陈似锦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就招呼黎晓一起出去吃饭了。
陈似锦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个主题,一会儿是陈父从楼顶跃起的身影,一会儿是姜夫人抬着手看人美甲的姿态,一会儿又是姜辙拿着名片别进自己的衣襟的场景。
纷纷扰扰的场景,一帧帧的画面鲜活地刻在脑海中,原来她活了二十年,竟然也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