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找你。星瑞那边怎么样了?”何佳讯把声音压得很低。
“嘿嘿,何总裁不要总是在栽跟头的时候才想起我来嘛!”那边一点也不着急。
“你的狗鼻子还真是灵。”何佳讯没好气道。
“过奖、过奖。”那边正色道,“我正要跟你说,星瑞已经引起了裕雄子公司的注意,你还是暂时抽身的好。借壳上市也缓一缓,你这一遭殃,星瑞的资金供给可是严重缺损!”
“你先垫着!”何佳讯心里一急,不假思索地低吼道。
那边又是一阵笑:“何总裁什么时候如此天真了?当初说好的投资比例。其实——要我顶你的空缺也无妨,咱们都是商人,话就不用挑明了吧?”
“星瑞如果就此遁迹,对你也没有好处不是么?”何佳讯冷哼道。
“急的人是你才对吧?虽然我们的目标在某一程度上高度一致,但是我也有自己的计划。我迁就你,答应跟你合作,把我的计划提前。这可不代表没了你,我就不能成事。”
话已至此,何佳讯也就知道再谈下去根本没有意义,只好打住,恨恨地挂断电话。
抬头,透过宽大的落地窗,何佳讯正瞧见一抹纤秀的身影在街头轻巧地移动。她进了一家花店,片刻后出来,手里捧着两大束花,满天星和康乃馨。他立刻就知道那束满天星将要送达谁的手上,眼睛里有微光闪过。
小陆刚给一个客人画完肖像,一转头就看见顾歆舒翩翩走来,精致而妩媚的脸半隐在满天星繁密的雪白色花朵后面,依旧淡漠而虚无地笑。
“顾姐,你来了?”小陆很惊喜的样子。
顾歆舒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迟疑地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秒钟,才恍然一笑,道:“噢,小陆——我只是路过。”
小陆的眼睛立刻黯了几分,失望地笑笑:“顾姐好忙啊。”
顾歆舒歉意地看着他,淡淡开口:“大人的世界总是这样的。”
小陆猛一抬头,睁大眼睛:“大人的世界?顾姐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还是个小孩子?”
“难道不是吗?”顾歆舒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我可已经22岁了!四年前我就参加了成人仪式!”小陆强调道。
顾歆舒不置可否地笑笑:“嗯。对我来说没什么不一样。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陆直愣愣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在远方消融成一个黑点。
原来是这样吗?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所以顾姐应该从来不会考虑他吧?她把他当小孩子看呢!
好像很久没回来看一看了吧?顾歆舒站在富伊莎孤儿院已经有些痕迹斑驳的大门前,不由得两眼发涩。其实也不过隔了两个月,但她总觉得离开了好久,每一次回来,总像要跨越时间雕刻的千山万水,疲倦而充满执念。而一旦切切实实站在它面前,她就立刻回到从前那个淡薄纤弱而又倔强万分的小女孩,选择放下心头所有的戒备,就像是回到家一样。她真是想念,阿沙曼修女柔软的胸口和肚皮——这世界上唯一能让她安稳睡去的奇妙抱枕。
不过阿曼莎修女羸弱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承受她的重量了。一年前,阿沙曼修女患上了食道癌,治疗了大半年,还是拖不住了。阿曼莎修女选择放弃最后的治疗,回到她奉献了一生的富伊莎,看着她疼爱的孩子们。
顾歆舒走进院子的时候,阿曼莎修女正坐在轮椅上。她的双腿覆盖着沉重而厚实的棉毯,肩膀上裹着厚而密的羊毛披肩,修女帽外面又加了厚厚一圈棉布大方巾。因疾病的折磨,她苍白而削瘦的脸深深埋在修女帽下,几乎没有一枚手掌大小,透明得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然而深陷的眼眶下,她的眼神依旧清亮而充满慈爱和悲悯,全没有病入膏肓的混沌和绝望。
她看着面前场地上快乐嬉戏的孩子们,干涸成一条僵硬线条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表情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但是顾歆舒知道,她是在笑,一如往常,慈祥而温和地笑。
过了一会儿,阿曼莎修女颤悠悠的眼神终于穿过孩子们投射到顾歆舒身上来,见她悲然欲泣,嘴唇又动了动,吃力地把手从膝盖上抬起一点点距离来。顾歆舒立刻朝她奔跑过去,刚刚到她面前,便两腿一软,跪倒在轮椅边,整个上身扑在她的双腿上面,紧紧抱住了。她把脸深深贴在修女的大腿上,忍住了眼泪。
阿曼莎修女缓慢地伸过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脸颊,就像以前做的那样。顾歆舒抬起头,轻轻依偎到她的怀抱里。
“阿曼莎妈妈,我真想你。”顾歆舒动情地说。
阿曼莎修女眨眨眼睛,很高兴的样子。她依旧那么慈祥而安静地望着孩子们,忽然从嗓子里低低地说出一句话来,极缓慢而嘶哑:“你瞧,从来都是我送走孩子们。那么多的孩子,来了,又走了。现在终于轮到他们来送我了。”
“阿曼莎妈妈……”听到这句话,顾歆舒立刻落下眼泪来,忍不住开口唤她,却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抓住了阿曼莎枯瘦如柴的手。
“不,不要伤心。每个人终将承蒙主的召唤,去到西方极乐世界。我永远活着,永远活着呀。”
顾歆舒只是呜咽,像个手足无措的孩童。
阿曼莎修女依旧托着她的脸颊,轻轻而仔细地摸索,仿佛是想要在自己的手心留下某种记忆。她们都清楚,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歆舒,在我心里……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孩子,从小你就是那样倔强……倔强到甚至有点冷酷。但是阿曼莎妈妈知道,你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姑娘。我看着你……我真想一直看着你……看着你找到幸福……找到、找到能令你快乐的世界。”阿曼莎修女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地说,说得有些吃力。
“我知道,我知道。”顾歆舒喃喃地重复,像女儿依偎着母亲,紧紧搂住修女的身体。
“好孩子,我有几句话一定要告诉你。也许……以后没有机会说了。”
“不会的,阿曼莎妈妈,你会长命百岁的!”顾歆舒把脸贴在修女依然柔软而温暖的胸脯,眼泪打湿了一小块披肩。
阿曼莎修女发出几下绵长的抽气声,那是无声的笑。
“孩子,用爱去做选择。以爱的名义……做正确的事。爱使人获得救赎,而不是束缚。”
“妈妈?”顾歆舒想了想,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修女。
阿曼莎修女爱怜地轻触她光洁的额头,缓缓说:“你一直在努力。可是……孩子,如果你做对了,你就不会……不会这么苦了。”
“阿曼莎妈妈,我不懂。”顾歆舒担忧地望着阿曼莎,那担忧是为她自己。她竟然不能理解阿曼莎修女的意思,她竟然在这个时候令阿曼莎妈妈失望了。
阿曼莎修女吃力地向她低下头来,顾歆舒连忙挺直身体凑上去。阿曼莎修女在她脸颊轻轻一吻——那简直不能叫吻,阿曼莎的嘴唇只是在她的脸颊几不可察地扫过。
“歆舒,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骄傲。”阿曼莎这次说得很清楚,很有力。
顾歆舒不由得又一阵眼泪汹涌。
阿曼莎缓缓看向她手中的康乃馨,叹息道:“好美的花!”
顾歆舒也去看那束花。她把花举到阿曼莎眼前,这样她就必须仰视这些娇嫩美丽的花朵。这些花朵映衬着灰白的天空,仿佛是苍白荒原上的剪影,美丽得有些不真实。
“温婉,我必须先回去了。”何佳讯斩钉截铁地说。
温婉高挑眉毛:“随便你,反正你也不喜欢我的朋友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何佳讯有些无奈。
“好了好了,别说了。越说越烦人。要走快走,你一张苦瓜脸把整个氛围都搞坏了!”温婉说着,忽然换上一个极其妩媚的笑脸,丢下他,走上前挽起一名年轻男子的手臂,声音绵软:“尔城,怎么现在才来?等你好久了!”
何佳讯站了一会儿,低低地咳嗽,压住满腔的愠怒,匆匆离开温婉闺密的庆生会现场。
车子进了繁景路的别墅,何佳讯懒得把车倒入车库,直接开到正门,果然见门前大理石阶上坐着一个人。听到声音,那人抬起头来,精致的脸湮没在耀眼得过分的车前灯光里。
何佳讯下了车,几个大步走到她跟前,柔声道:“等了多久了?”
顾歆舒声音很低:“没多久。”
“怎么了?”何佳讯按住她的肩膀,细细看她有些苍白的脸,“眼睛怎么肿得这样厉害?哭过了?是谁?”何佳讯的声音顿时低沉得可怖。
顾歆舒淡淡一笑,嗔道:“好冷,还不开门让我进去!”
“你最好给我说清楚。到底谁欺负你了?”何佳讯低吼,像是马上就要发怒了。
顾歆舒无奈地看他一眼,说实话:“下午去看阿曼莎妈妈了,她身体很差。”
何佳讯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悲哀的神色。他知道阿曼莎修女对于顾歆舒的意义。他开了门让她进去。一进门,顾歆舒就直接走到桌边,把花瓶里早已经枯萎的满天星收了,换上新的。
“谢谢。”何佳讯从背后揽住她,低语。
“除了大海和满天星,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令你开心起来。”顾歆舒悠悠地说。
“嗯。够了。你在我身边,已经足够了。”何佳讯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紧绷的身体顷刻间松弛,全部的重量都倚到她身上。他真是累了。打了这么一场败仗,他近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