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刹车装置被动过手脚,而且是被极其高明而精细地动过手脚,即便再有经验的老司机抑或是专业人员,不经过仔细的辨别,也是看不出来的。闫涛蔚却看得出来,而且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其实是在看到刹车之前,他就确定了这是一起谋杀。在刹车板的一角,有着一抹难以觉察的,类似防伪标记一样,会随着光线的不同变换色彩的,蝎子形状的小标志。变换的色调固定在紫色范围内。平常人也许很难注意到这一点,他却不同。这样的标记他怎么可能会不认识?简直是刻骨得熟悉……甚至憎恶和惧怕。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令他感到无法承受,撕心裂肺般痛苦的事实是:死者竟然是付昱博!竟然是付昱博!

闫涛蔚看上去比方才冷静了一些,却还是止不住浑身战栗,上下牙床发出森冷而清脆的咯咯声。他的脸煞白,双眼有些怪异地瞪大了,忽而雪亮似剑,忽而又黯淡麻木,就像是风口的两朵烛焰,突突地挣扎着。

付昱博是闫涛蔚的挚友,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笃深。如果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杨迈迈,还有人能够让素来以奸猾狡诈、唯利是图而著称的闫涛蔚丝毫不计报酬地付出所有,那这个人一定是付昱博。十年前,两人因根本价值观相左等原因陷入分道扬镳的局面,多年来没有任何联络,但是这显然不可能抹去付昱博在他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一瞬间,闫涛蔚的脑子里闪过了顾歆舒的名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会想起她,这不得不让他愣怔起来。然而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细究,一个眨眼就把这念头飞快地摒弃掉了。

乌诗玛一路呼啸着爬上环山大道,急速驶进玉锦山庄漆黑,却古色古香,处处透着精致华贵的雕花大铁门——这铁门像是有感应似的,不等他鸣笛示意,就自动开启,仿佛等他很久了。车子刚停稳,闫涛蔚便跳下车来,直接撞飞跑上前来迎接的仆人,跨着沉重的步子闯进大厅。

“哟,我们三少回来了?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稀客。”华丽的欧式真皮沙发上迤然悠闲地半躺着一名容颜俊美的男子。看到闫涛蔚进来,他散漫地抬起眼睫,眼眸里尽是和腔调一样的慵懒和漫不经心。说这话的时候,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从狭长精致的眼角轻轻带过,挑起鬓边一缕并不伤大雅的碎发,刮到耳后去了。他穿着一袭华贵的暗红色缂金丝睡袍,开衩处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来,那寸寸无瑕的肌肤,竟比女子身上的还要娇嫩美艳。

“混蛋!你真下得了手!”闫涛蔚不等他说完,像一头甫冲出铁笼的野兽向他扑过去,周身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震怒气息。

然而他坚硬如钢铁般的双手只是死死拢住了沙发垫。

没有人看清楚沙发上的男子是何时做出了闪避的动作。但事实摆在眼前:这个比女子还要娇艳的男人向左移动了一个人的距离,并且,依旧保持着方才舒适的姿势,甚至连眼角的惺忪都分毫未减。

闫涛蔚眼神一凛,从沙发上跳下来,再一次失去理智般向沙发上的男子发起进攻。他的手刚刚触到那个男人的睡袍带子,便被有力地反扭住——

“怎么回事!阿蔚,你十年不回家,一回来就要演一场自相残杀的戏码?”说话的人,也就是反扭住闫涛蔚的人,是玉正中,玉大少。此刻,他看上去宽厚端正的脸充满了令人敬畏的威严。光是两道下压的浓眉,就将这其实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闫涛蔚甩开大哥的手,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倾斜,声音飙上刺耳的分贝:“自相残杀?这戏码你们不是刚刚上演过?”

“你说什么?”玉正中恼怒道。

“他!”闫涛蔚猛地回身,啪一声打开手臂,狠狠指着闫仲启的鼻尖,喝道,“杀了小四!你们杀了小四!你不要忘了,当初说自己不止有两个弟弟的人是你,而你,你们,你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很小的时候,玉家三公子就将付昱博视为亲生兄弟一般对待,换为小四。

“小四死了?”玉正中陡然变了脸色,一向沉稳镇静的神色瞬间崩溃。看得出来,他的震惊绝不比闫涛蔚少。“啊……”然而他只是发出了一个极短促而怪异的音节,整个人就像死过一回一样,脸色由白转青,瞳孔因为某种情绪竟然也变得诡异地扩张。他好像是在压制着什么,又像是在悔恨着什么。

闫涛蔚亦被大哥从未有过的慌乱和迷茫惊到了,一时间满腔的悲痛和怒火不知道该放还是该收,只好卡在喉咙口,直噎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背叛了组织。”打破这尴尬而沉重的死寂的,是玉仲启,玉家二少。

闫涛蔚怔住,玉正中依旧忍着巨大的悲哀,身子轻轻摇晃。

“背叛组织的人,通常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是大哥软下心肠放他一条生路,也还是会有其他人来了结他。好在有我挡着,否则就连大哥,此时恐怕也少了一条胳膊了。”玉仲启似乎是很不经心地说着,饶有兴味地拿手指绕起睡袍带子打圈儿玩。

“所以,你就能狠心了结了小四?你果然是玉危城最得意的棋子!”闫涛蔚回过神来,为他这一份满不在意而气得发狂。

玉仲启抚弄刘海的手顿了顿,手掌正好挡住了眼睛里瞬间迸射出的凌厉而凶戾的光芒,这光芒消失的尾端,演变成浓浓的悲凉和不舍。只是这一个动作,玉正中便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了。他立即开口制止闫涛蔚:“阿蔚!”等到闫涛蔚安静下来,他才接着说:“最难过的人,其实是阿仲。”

“他也会难过?”闫涛蔚简直要笑起来,声音里充满刺骨地嘲讽。

“爸爸本来是下令要我解决小四的。我当然下不了手,偷偷帮小四乔装打扮,打算趁今晚爸爸出发去欧洲的当上放他走。但是爸爸很快就知道了,在去机场的路上就安排了新的杀手。阿仲第一次违犯纪律,抢在那个杀手前面,插手这件事情。他原意是帮助小四成功突围,好让他和他深爱的女人远走高飞的。但是……方才你说小四死了的时候,我就清楚,为了维护我,阿仲不得以解决了小四。你知道,这样的话,我完全可以说这只是一种安排,一种考虑到小四这些年对组织的贡献,考虑到小四和我们的感情而做出的善意的安排——先放他走,再让他自己出车祸,你明白吗?”玉正中一字一句缓慢而吃力地说着。不管怎么说,小四的死是事实,而且他们两个都逃不了干系。

闫涛蔚在他这一大段话中沉默下来,脸颊突突地抽搐,嘴唇消了血色,不住地颤抖。一分钟后,他忽然笑起来:“哈!难得,我能听到杀手在杀人之后的真情表白!”然后他又迅速收起这讽刺的笑容,僵硬的脸泛着可怖的白光,“需要吗?需要这一番说词吗?你们没必要对我交代什么,也不必辩解。你们还在乎什么?还知道什么叫感情么?当初你们选择回头,抛下独自闯出这里的我,那一瞬间,你们早就已经是行尸走肉了!”

“我们是行尸走肉。”玉仲启依旧是那般悠闲,但语调已经显出某种不悦的僵硬,“我们是不懂感情。我们只不过是保护着我们的家业,保护着一个算不上是好爸爸,却绝对深爱我们的老男人。我们算什么?您这样高尚的人站在这里不觉得脏了眼睛?”

“阿仲!”玉正中感觉到骤然雷霆万钧的紧张气氛,不由得高声喝止。

“好,好,好!”闫涛蔚一连说了三个好,哼哼地咬牙说,“小四也已经去了,我算是对这里彻彻底底没了挂牵。就当我从来没回来过!”

他还没冲到门口,玉仲启终于口气严峻起来,决绝而毫不留情:“没有人当你回来过,这里在十年前已经被你抛弃了,客人。”

闫涛蔚心中一格登,更是气得浑身发凉,拉开门冲出去。

“阿蔚!阿蔚!”玉正中追了几步,乌诗玛早已经冲出大门去了。

“阿仲,何必呢?毕竟是兄弟。”玉正中长叹一声,看着二弟的眼神说不出是责怪还是悲哀。

玉仲启冷冷瞥了他一眼,按下手边的呼唤键,三十秒钟之内,玉锦山庄所有下人保镖,以及兄弟二人管辖之内的组织成员全部在大厅集合完毕。

“记住,今天没有人来过。外面的人不能知道,老爷更加不能知道,明白么!”玉仲启一改方才的慵懒不羁,笔直而气势迫人地站在齐刷刷部队一样的人群前面,干脆而充满威严地下了命令。

“是!”众人回答完毕之后,以同样的速度返回到各自的岗位。

玉正中不由得再次叹息,伸手按住弟弟的肩膀。闫仲启到此刻才显出一丝疲倦和难受来,几乎要倒在大哥身上。

三弟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随时随刻都在确保着他的安全。就像阿仲方才所做的一切。闫涛蔚原名玉皓玮。玉皓玮自小不愿加入杀手组织,也不愿接受训练,十年前,他甚至为了脱离这样黑暗血腥的家族而和亲生父亲断绝关系。他离开玉锦山庄不久之后,就遭受了杀手的攻击,身亡。身亡——这当然是闫危城对外所做的假象。但是他的确是下了一番心思,出演这出苦肉计。玉皓玮是真的遭受了严重的谋杀行为,尤其是脸部,近乎毁容。在他的“尸体”被“警察”拖走之后,玉危城派人对昏迷中的他进行了整容手术,然后秘密将他送出国,托付给心腹照顾提拔,最终以一个崭新的身份——闫涛蔚,重新出现在珉茳。为了确保他的安全,为了他在脱离了玉氏家族之后也能彻底摆脱上头的控制和威胁,玉危城宁愿被他最深爱的儿子仇恨一辈子。而事实上,闫涛蔚也果然恨他恨到了骨子里。一个被父亲痛下杀手的儿子,还能对父亲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呢? 这些真相玉危城当然不会让闫涛蔚知道,对他来说,这样的决绝和仇恨,才是最好的保护层。一直以来,闫涛蔚只以为自己命大,遇到了好心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杨迈迈的父亲,杨恩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