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车子在空旷而静谧的高速上悠然而驰。顾歆舒摇下车窗,微微抬起眼睛来,遥望夜幕下的苍穹。难得竟然能够看见几点星子,顾歆舒不觉有些新奇,支起胳膊来,细细观望。天空是黑色的,却并不纯正,被珉茳夜间繁华的灯火映照呈混浊的橙黄色。那几点星子是微微的青白色,清凌凌地悬在天边,仿佛谁的眼睛,冷眼观望着人间的繁盛衰亡。

夜风本就很凉,和着撤诉,又带了一股狠劲,呼呼地掠过顾歆舒的脸颊和单薄的身体,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想着凉还是怎么着?”闫涛蔚阴阴地抛过来一句话,明明是关切,口气却差得很。

顾歆舒静默了片刻,才道:“清醒总是伴着疼痛的代价。”

“我让你不清醒了?”闫涛蔚嗤笑一声。

顾歆舒悠悠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有零碎的光芒,正映衬着天边那几粒星子。

“你骗人的吧?”她忽然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闫涛蔚似是不解地扬眉。

“你说你已经在罗马假日待了几个小时是骗人的。”这一次,顾歆舒干脆连“吧”字都省去了,“你以为你卸下了闪银,我就不认识你的乌诗玛了?”

闪银是闫涛蔚惯开的那辆银白色保时捷,乌诗玛是一辆黑色的大奔。他不常用乌诗玛,多半时间交由他的助理打理。她只见过一次便记住了,这自然归功于闫涛蔚给它起的名字,乌诗玛,一个诗意到让她无法联想到商务大奔的名字。

“从我上了纪晓阳的车,你就一直跟在后面。你在不放心什么,同盟者?”顾歆舒讲到这一句,嘴角已经挂满讥诮。

闫涛蔚的脸上原本还有一丝温和的笑意,听到此,脸色登时黑沉下来,阴冷深邃的眸子里有某种危险的信号。但他依旧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平稳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你觉得我在担心什么?”

“你我之间不是有一笔账要算么?”顾歆舒不疾不徐地说,转过头来看他,目光淡漠。

闫涛蔚目光灼灼地瞪着她淡若轻烟的眸子,忽然倾过身来,一手掳过她的后颈,像拎一只兔子一般将她牢牢钳住。

“很好,你总是能成功地点燃我的怒火!”他几乎是咬着她的嘴唇说。

顾歆舒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却还是瞬间愣住——在他眼中的狂暴后方,她竟然看到了受伤的表情。

他——受伤了?因为——她?

看不透,亦不想费心去看透,顾歆舒别开眼去,正看到一辆重型卡车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迎面撞过来。她立刻推开他,伸手夺过方向盘急急向左打。

“刺啦——”

千钧一发的瞬间,乌诗玛擦着卡车头,避开了撞击。但巨大的冲击力依旧令她被甩得像要抛起来。

车身在颤抖,闫涛蔚反应过来,把稳方向盘,猛一脚踩上刹车板。乌诗玛紧贴着护栏停下来,发出一声惊魂甫定的长叹——尾灯灭了。

“该死的你不想活了!”顾歆舒忍不住冲他吼叫。

闫涛蔚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压着她的,他能感觉到那份彻骨的冰凉和惊慌。他亦带着冲天的火气和懊恼回过头来瞪她。他果然该死,差点害她丧命!然而一触到她精致的眼眸,闫涛蔚猛地怔住了,然后深深一抹笑容,灰暗阴冷的眼睛亮起来。

她看不见自己现在的表情,而这恰恰是令他欣喜的原因。

惊慌、担忧、气恼、关切,甚至带了晶莹的泪光,此刻她微微圆睁的美丽眼眸毫不掩饰地向他传达着她对他的担心。那目光温暖得带了灼热的气息,不顾一切地闯进他的眼里心里。

“这是你第二次这样叫我。”闫涛蔚几乎要笑出声来,明媚的眼神令顾歆舒一阵错愕。

闫涛蔚在她还有些苍白的脸颊轻轻捏了一把,声音放得和眼波一样温柔,温柔得醉人。

“该死的。”他简直是轻笑着说出这三个字。

“轰——”

回应他的,是乌诗玛后方震天的撞击声。顾歆舒脸上又白了一白,匆匆甩下一句:“你大概是撞傻了。”然后她打开车门,疾步朝已经成为废铁的卡车奔过去,一面拨打110和120。

闫涛蔚追上来,扭住她的手臂,把她挡在自己身后,让自己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

“我保证,你不会想看到血肉模糊的场面。”

“那又如何?难道不去检查一下是否有生还者?现在我们是他们唯一的希望!”顾歆舒一面挣扎一面叫喊。

“我去!”闫涛蔚低喝一声,这份低沉的威严成功地震慑住了顾歆舒。应该这么说,这两个简短有力的字一下子让她安定下来,好像所有的事情只要有他,都可以迎刃而解。

顾歆舒站住了,目送他快步而沉稳得走过去,蹲近废墟,整个身子都看不见了。她站了一会儿,冰凉的夜风令她混沌的思维渐渐清明起来。她忽然一笑,闫涛蔚果然是个轻易就能令女人心动的男人。他不让她去查看现场,是一种体贴和细心。女人么,到底有几分软弱和胆怯,见到血腥的惨烈画面,总免不了难受、害怕一阵子,弄不好还会留下心理阴影。她忽然又止住笑,眼睛里有一种杂乱的情绪闪烁萦绕,这份不确定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充满不安和矛盾。

片刻后,她仿佛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用力吁一口气,眼神变得清凉而炯炯炯有神。旋即,又露出一抹歉疚的神色来。

她想起来,乌诗玛的确是从她坐上纪晓阳的车开始便一直跟在后面,但她并不是直接尾随其后,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董事长的车子后面。董事长与闫涛蔚从未打过照面,商务大奔在珉茳也算不得什么难得一见的名车,他自然是不会注意。董事长的车子彻底离开之后,乌诗玛便也悄然换了路线。

这和方才的情境一样,闫涛蔚是在担心她,怕何政鸣又对她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举动来,所以一路保护着她。

而她向来不以好人的思维来揣测他,只以为他是担心她又会将心到手的情报提供给何佳讯,所以一路跟到底。见她直奔罗马假日,他也只好怏怏撤退。

没错,她把关运的财务资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何佳讯,这便是闫涛蔚要同她算的账。

但是她全误会了!乌诗玛消失在苍茫夜色中的时刻,她甚至得意而不屑地笑了!这个男人,这个一半是魔鬼、一半是王子的男人,确确实实只是想当一回护花使者来着。

顾歆舒还在纠结着,闫涛蔚已经从废墟里站起身往回走了。等他走到近前,她才发现她的脸色严峻得怕人。她很少能见到他这样凝重的表情,除非是杨迈迈快要活不成了——这个假设显然是不成立的,她也没有心思开玩笑,心里没来由地为他感到焦虑:“怎么了?”

闫涛蔚知是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脸色比夜幕还要黑沉。

“没救了吧?”顾歆舒想了想,想明白了,心想他大抵是看到了比想象中更加震撼的惨烈景象。她不禁有点庆幸自己听从了闫涛蔚的劝阻。

“送你回家——我不打算同你算帐了。”闫涛蔚忽然语调轻快地说,但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轻松时勉强装出来的。他这样反常,她禁不住要胡思乱想:难道闫涛蔚认识死者?而且和他们关系匪浅?

“还是等警察来了再说吧?我们是目击者。”话一说完,顾歆舒发现自己又想错了,因为闫涛蔚没有让她坐回乌诗玛,而是立刻通知他附近的一位朋友火速赶来,好把她接走。这个时间,在这个路段,原本就极难打到车,即便是一路畅通无阻的警车,要赶到这里,也要费上四十几分钟。

也就是说,离开现场的人是她,而且,只有她一个人。这反倒让她愈加好奇。被撞死的人当然不可能是杨迈迈。杨迈迈那样娇嫩的千金小姐当然不会操控重型卡车,如若真的是杨迈迈,她就根本不可能见到一个到目前为止还冷静而沉稳的闫涛蔚。但如果不是杨迈迈,又会是谁呢?她从来没有见过闫涛蔚会为其他人如此坐立不安,并且震怒过。

好奇归好奇,顾歆舒当然没有机会问个究竟。闫涛蔚的朋友十分钟之内赶到。车子刚停下,她就被他近乎粗暴地塞进车里去。她一坐稳,车子便驱动了,风驰电掣般离开。而闫涛蔚也没有按顾歆舒想的那样,独自等待警察的到来,一离开顾歆舒的视线,闫涛蔚便马上启动乌诗玛,狂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