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纪晓阳和顾歆怡的婚礼将会在下个周末举行。顾歆舒第一个收到请柬。

早一些的时候,顾歆舒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为妹妹当伴娘。

教堂是一个神圣的地方,穿上洁白婚纱的妹妹又如纯洁高贵的天使。她不愿意让自己已经被染黑的灵魂和残败的身躯玷污了妹妹的幸福。婚礼是幸福的开端,半点隐患也留不得。这隐患自然是指顾歆舒自己,她害怕自己的恶运会连累到身边最亲的人。歆怡,不谙世事而纯洁天真,她的人生就应该这样简单而风光的甜蜜到最后。

不做伴娘,作为嘉宾也是要选一件上好的礼服的。顾歆舒在圈子里公认的几家名店转了一趟,其中就有那家新开的New-fashions。她走进店里,第一眼就往左上方看。那匹精致淡雅云锦果然还在,她不由得又在它面前驻足许久,欣赏够了,才开始挑选礼服。

付账的时候,顾歆舒忍不住问其服务员,这匹云锦是在哪里买的。

服务员只说是老板的朋友送的。

正失望间,从门外进来两个男人。左边的稍胖,两只眼睛闪着精明得狡黠的光芒,一看就是生意人的样子。右边的高挑而且纤长,一身套装很有风格,即正式又不乏时尚,在领口袖口还透着几丝古色古香的韵味。看到他的脸的时候,顾歆舒有一瞬间的迟疑——是男人么?如果是的话,他实在也长得太过精致而美丽,美丽到连她都觉得自惭形秽。光是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风韵,就足以使人惊艳到目瞪口呆。

她盯着那个男人的同时,那个男人也正好向她这边看过来,迎上她探究的眼神,不恼亦不感到意外似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

顾歆舒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好意思,连忙别开眼睛去。这个时候,身边的服务员悄声说道:“那位就是我们老板的朋友,玉先生。”

顺着她的目光,顾歆舒又将视线转回到右边男人的身上。这一次,这个男人嘴角的笑意深深扩展开来,极温柔而妩媚,令她有片刻的眩目。

左边的男人——也就是New-fashion的老板,也把目光朝她转过来,立刻就大声笑起来:“哈,一定是顾小姐吧?”

顾歆舒不觉一愣,错愕道:“额?”

“本店开张第一天,有一位客人原先没有打算购买时装,在看到这幅云锦之后立刻成为VIP会员。而在此后的无数个日子里,这位客人总是会出于观赏云锦的目的到本店进行高价消费。这样特别的客人,我怎么会认错呢?这年头,有闲情和能力欣赏民族工艺的人可不多了。”老板看上去精干,说起话来却很厚道的模样,笑起来亲切慈祥。

顾歆舒笑了笑,彬彬有礼道:“过奖了。”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国外忙订单的事,一回来就听肖梦说了你这样一位客人,方才我这么一瞧,风华绝代,高贵脱俗,可不就是顾小姐你么?”

顾歆舒再笑:“不敢当。”

“可巧了,今天您来得正是时候——”说着,老板把脸转向绝色男子,“这位玉公子可是玉锦山庄的二少爷,您若能跟他走一趟,一准能让您大饱眼福!”

绝色男子轻轻摇摇手,声音如歌般美妙:“陈老板,你是在说我秀色可餐么?”

陈老板一怔,嘿嘿直笑。顾歆舒也被这一句话逗乐了,噗哧一声,长睫轻颤。

玉锦山庄,全球闻名的云锦制作企业,不仅以登峰造极的织锦技术著称,而且百年来一直坚持独在闽江发展,不扩大营业规模。闫锦山庄每年的织锦量是极其有限的,不管国内国外的客户,均需要提前一年预订,且预订机会只有一次,代理商的上限是两百匹,个人上限仅为两匹。即便是这样,这些近乎天价的名贵云锦依然炙手可热到空前绝后的地步。她早该想到的。当然了,玉锦山庄业经营副业,十分多元化。这些副业一般交给高层各自的心腹去打理,类似于民族风格的服装、装饰品,或者是与之毫不相干的化妆品代理销售、矿藏开发、房地产等等。但是玉家本宗从来都是专心于云锦制品的经营的。

“你好,敝人玉仲启。”玉仲启向她伸出手来。

顾歆舒同他握了手,只觉得他手掌的肌肤光滑细腻,柔软而富有极好的弹性,在看他的指尖,修长若葱,每一枚指甲都修理得圆满而富有精致的艺术感。这怎么会是一只男人的手?柔弱无骨,美丽得连她都要嫉妒。

“顾歆舒。”

“顾小姐喜欢云锦?改天亲自奉上。”玉仲启道。

“这实在抬举我了。”顾歆舒连忙拒绝。这会儿,也不知道有多少削尖了脑袋也抢不到预订权的人想要冲上来,把她生吞活剥了呢。

玉仲启也不坚持,只是轻轻一笑,在老板的引领下,一同走进电梯去了。

顾歆舒回头看一眼,心想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竟然有如此角色的男人。

想起很久没有去看望小陆,顾歆舒打消了去做SPA的念头,打车往大桥走。

小陆见到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的开心而满足,照例和她东拉西扯,从妹妹的病情讲到学校里举办的比赛。顾歆舒坐在一贯的位子上,依旧保持着朝江天相接处远眺的姿势,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江风把她衣襟上的流苏吹到脸上,一下一下舔她的鼻子,怪痒的。顾歆舒低下头来整理流苏,视线这一收回,不经意间扫到桥下码头处一抹瘦弱的身影。那是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离得有些远,顾歆舒只能看到她大概的轮廓。

“那个女人哦,一个星期前就天天站在那里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我摆摊的时候她在,收摊的时候她还没走,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那里过。还拖着孩子呢,那孩子每天都哭。”小陆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顺口说道。

孩子?顾歆舒下意识蹙眉,仔细在那女人身边看了一个来回,并没有发现什么孩子。她倒是想起来,这里经常发生自杀事件。又从大桥上纵身跃下的,也有从码头台阶一步一步走进江心深处的,多半是救不回来的。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一惊,那个女人若真带着个孩子,那该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她是要带着孩子一起赴死,还是要让自己的孩子亲眼目睹她的死亡全过程?不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个孩子都将不会拥有本该明媚的人生了。就如同她,二十一年前那滩在她面前蔓延成一片血色天空的可怖景象,依然让她一想起来就浑身打冷颤。

顾歆舒忽然神色激动地站起身来,把凳子都撞倒了。

小陆有些诧异而紧张兮兮地问道:“怎么了,顾姐?”

“她……莫不是要自杀?”顾歆舒喃喃着说。

小陆听她如此说,放心地舒一口气,笑道:“不会啦。她站在这里一个多星期了,除了站着,别的什么事也没做过。她好像是在等什么人,刚来那几天还到桥上来打听过,后来就一直杵那儿当望夫石了。”

顾歆舒不放心地回过头来看他,担忧而飘忽的眼神直愣愣地塞进他的眼睛里,希望得到更加肯定的答复。

“我看,等不到要等的人,她是不会离开的——顾姐,你这人就是心好,老替别人担心。”小陆叨叨地感叹着,又低下头去画。难得能在顾姐脸上看到淡漠之外的表情,他可要好好把握!

顾歆舒却被他的话弄得愣住了。然后她有些自嘲地笑笑。是呵,她什么时候这么爱操心别人了?自己问题一大堆,哪里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生死?

离开大桥,经过码头上方的时候,顾歆舒还是本能地转过头去看那个瘦削的女人。这一看,她有些惊讶。第一,这女人果然还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大约两三岁的年纪,安静得像一粒躺在妈妈身侧的小黄豆。看来,方才他是被他的母亲完全遮掩住了。第二,这女人并不瘦削,但也不胖,身材修长匀称,玲珑的曲线勾勒出隐约的妩媚,是那种会让男人动心的女人。顾歆舒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脸上茫然焦虑,却又坚定不移的神情。

她是坚信她等的那个人一定会来吧?女人呵,总是这么痴傻。

人真是这世上最奇妙而复杂的动物。说不上是什么原因,顾歆舒是彻底记挂上码头那对母子了,接下来的几天总是要有意无意经过大桥。其实她上大桥也不做什么,只是看一眼。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倘若他们还在,她不禁又要为他们的温饱担忧。大桥附近并没有什么商店宾馆,他们这样日日夜夜的苦守,且不说大人,小孩子怎么受得了?但是倘若他们真的不在了,她又要为他们不确定的未来挂心。是等到了要等的人,还是哀莫大过于心死,绝望离去?缘由不明地轻易让自己卷入别人的故事,而且还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这实在太不理智,也太少女情节了。顾歆舒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她还是天天来了,有一次,甚至走下去,陪着那对母子站了一个下午。

当她第二次这么做的时候,那个女人还朝她很友善地笑了笑。这笑容贤惠而温柔,叫人看着就让人安心舒坦。而且,那一次她看清了,这是一个相貌相当端庄大气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会是长辈打心眼里喜欢并信赖的。

当顾歆舒再一次站到他们身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自己喃喃了一句:“会来么?”

那个女人立刻就回答了,而且语气是那样的斩钉截铁:“会的。”但是这份斩钉截铁并不显得强硬激动,只是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她内心的坚定。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那对母子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又去了哪里。小陆说,当天有一个穿黑衣戴墨镜的男人给他们送过一个大信封,之后,他们便悄然离开了。

这样的结局显得传奇,于是会有人津津乐道,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故事的最终回。说得多了,便也乏了。其实有什么好猜的呢?不过就两种可能。男人或者不是男人本人送过来的信息,可能代表重逢,或者,代表生死相望的绝望。无论哪一种都足以促成他们的离开。这个码头,留不住重逢的脚步,也承载不了希望落空之后的巨大悲哀。

世上的爱情兜兜转转,不过也就是这样的结局。所以,爱情不可信,不能信。爱或者被爱,一样会受伤害。顾歆舒发现自己又在悲春伤秋了。事实上她也一直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时刻。

哦,不,她不能这样想。明天就是歆怡大喜的日子,这难道不值得她开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