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顾歆舒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就是睡不着。她只觉得心里杂乱而恐慌,至于为什么而乱、为什么而慌,她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顾歆舒总算迷迷糊糊睡过去。然而没过多久,她又被一个梦惊醒了。醒过来的一刹那,他立刻把那个梦的内容给忘了个干干净净。她直愣愣地瞪大双眼,眼泪像秋天里成熟了的山果子,一串一串不停地从眼角滚出来,顺着白皙的脸颊又滚进耳朵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无法解释胸口猛然间涌上的堵心堵肺的感伤和悲恸,她甚至抬不起手来去擦一擦眼泪。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一遍遍清晰而果断地向她的双手下达着命令。但是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也动不了,浑身的力气被一只强大的手狠狠向地心拽着,半点也使不出来。

她忽然明白过来,这是“鬼压床”,一种很稀松平常的现象。

但是心口持续沸腾缱绻的悲伤却让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一种刻骨的难受,就像……就像垂死的人在挣扎。

顾歆舒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又睡着的,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梳洗完毕,顶着高肿起的核桃眼去裕雄上班。

必须说明一点,即使是这样,顾歆舒那一张秀美精致的脸看上去仍然是完美无邪的。造物主就是这么不公平,什么不好的事情搁到美人身上,都立刻带了一份特殊的美感。如同西施,就连疾病,也是美好的。

事实上顾歆舒也没有过于在意这一点。这倒不是因为她果真对自己的美貌有怎样的自信和高傲。从醒过来到出门,一路上她都有些心神不定。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难道说,会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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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小云正准备偷吃从家里带过来的零食——其实是光明正大。整栋办公楼里,她恐怕是最清闲的秘书了。顾姐夸张的迟到早退依旧天天上演,有时候,甚至好几天都不见人。而且,顾姐的日程安排向来不需要经过她的手,她只需要负责接听电话和按时上下班就可以了。对于她这样的清闲,这一层的秘书们极度得眼红,以致采取一致的对抗政策——把她隔离在秘书圈之外。她也就只好无所事事地坐在位置上啃零食看杂志。

猛一抬眼,瞧见顾歆舒走过来,池小云赶紧把还没来得及剥的白煮蛋赛回到桌上那个蓝底碎花的棉袋里,站起身来问好。

顾歆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去倒杯水吧,别噎着。”回头刚要进办公室,池小云把她喊住了。

池小云把白煮蛋又掏出来,递到她面前,两眼弯弯:“顾姐,敷一敷吧,还热乎着呢!”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很管用的!”

顾歆舒感激地笑笑,看了一眼桌上的碎花袋子,心里一软,轻道:“是妈妈亲手做的吧?别辜负了。”说完,她推开门走进办公室。

顾姐的眼睛肿得那么高,是哭了一夜么?池小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顾姐一向淡漠独立,像刚才,就没有接受她的好意哩!不过她的好奇也就仅止于此了——真的哭了没?至于到底为了什么哭,她明白,上级的是非不是像她这样的小人物应该议论和猜测的。但她还是第一时间觉得,顾姐的眼泪应该跟总裁的婚讯有关。

她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把玩着碎花袋子,不经意间撇到桌角那一张油画上。画上是一簇生机勃勃而清新宜人的小雏菊。那个男孩子画得太好了呢!想到某个人,她嘴角极其柔软而雀跃地翘起来。

如果顾歆舒早来两个小时,她就不会错过裕雄有史以来最稀奇的骚乱。这场骚乱竟然还导致了日常工作程序的停滞和混乱,归咎其缘由,竟然只是因为总裁要结婚了,不得不说是空前绝后得稀奇。最后,何家讯亲自出面,搬出员工守则和裁员二字,平息了这场骚乱。这当然是一场充满喜悦的骚乱。裕雄的中底层员工以年轻女性居多,而温文儒雅、俊朗潇洒的何总裁以他低姿态尔充满魅力的亲和力,满足了她们与白马王子无负担零距离接触的童话梦想。所以不管是嫉妒不甘还是懊恼,她们的脸上、心里都洋溢着满当当的祝福。

何家讯和温婉,根本就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嘛!

何政鸣一早就通知高管临时动议将在11:30召开。

时针指向11:10,何家讯对秘书的提醒置若罔闻,依然保持着早上进入办公室时的坐姿——颓丧而僵直。

他还没有从昨天的情境中回过神来。他没有想到,事态竟然会向那样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

他对她说,既然不想结婚,既然胡思乱想不愿意相信他,那就不要结婚。他发誓他说的是认真的,不结婚了,不逼她。其实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十足的底气。就像温婉那样尖锐地指出他同她结婚的目的的时候,他急促而愤怒的来回踱步,也是在某种程度上掩饰这种底气不足的软弱和罪恶感。她说的虽然并不是全部的理由,甚至只占一小部分,但是他的确是打着她的算盘去求婚的。再爱她,这也是一场丑陋的求婚。而他却没有办法,他实在需要温老爷子的资金支持。

没想到温婉突然就哭了,整个人全瘫在他怀里,忽然间就变得脆弱而充满恐惧。她痛哭流涕,跪倒在他面前,哀求他娶她。

他被她这样的反应惊呆了,也迷惑了,只觉得她情绪很不稳定,还是先休息的好。所以他对她说,温婉,现在我们不太适合谈这个问题。你很累了,我先送你回家。

温婉听了,倏地站起身,急急向前奔了几步,一把捡起被她掀翻在地上的水果刀,把锋利的刀刃对准自己的手腕。

结还是不结?

他是被她吓呆了,略微迟疑了那么一下,她就一刀狠狠划下去了,当下就有鲜血喷射出来。而她立刻就晕过去了,他十万火急地把她送到医院,这才救回来。

医生说,她精神压力太大,初步诊断患有轻微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这实在是让他感到太震惊了!的确,他在很早之前就发现了温婉的某些变化,比如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柔体贴,不再宽容善良,甚至开始热衷于自己最讨厌的劈腿行为,似乎以折磨他为乐。但是他没有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自己太忙,忽略了她的感受,所以她要向他使使小性子。但是医生明确地告诉他,病人曾经遭受过强烈的精神打击。那是什么呢?

他从医院赶回裕雄的时候,温婉还没醒。他通知了温老爷子,但是却无颜见到他,打完电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医院。也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看来,他真的不够关心温婉。

或者说,他不够爱她?

这个念头让何家讯狠狠惊了一下,几乎要从皮椅里跳起来。

他是喜欢温婉的。他心里说——他的心选择了“喜欢”,而不是“爱”这个字眼。

他回想起来,昨天面对温婉的无理取闹和疯婆子一般哭哭啼啼的行为时,他甚至感到过一阵强烈的厌恶,下意识伸出手想把牢牢抱住他双腿的温婉推开。但是,当他的手碰到她颤抖如风中落叶一般瘦削的肩膀时,他立刻心软了,心疼了。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女人把他错当成某人而作出类似举动的时候,他只想狠狠抱她亲她,恨不能把她的痛苦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何家讯猛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以为这份心意在很多年前已经灭亡,却没想到是在以一种更加狂野而热烈的方式,侵占了他心的最深处。

他哗一声坐直身体,眼睛里有激越的光芒不停闪烁。然而很快,这光芒便消失了。

不管怎么样,温老爷子在他到达裕雄之前,就已经电话通知父亲,他和温婉的婚礼将在下个星期举行。而这样一件喜事很快便在整栋裕雄大厦里传开来。

她……应该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好……知道了……好!事到如今,他是非娶温婉不可的。至于他的爱……何家讯忽然对着红木桌面上自己的倒影展开一抹极其嘲讽的笑容。他真觉得自己卑鄙而可恨。男人啊,一旦利益当前,爱情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顾歆舒亦在办公室怔忡了很久。她基本上能猜到临时动议的内容。进入公司到现在,她还没有看见何家讯,事实上她感到庆幸,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她多想跟他讲明白,现在他的身边正布着一张网。这张网笼得不紧不松,正好让他察觉不到。然而他只要再作出更进一步的举动——哪怕是半步,那么,他将会遭受比削权和冷落更加残酷的惩罚。

她不知道何政鸣为何如此对待他唯一的骨肉,而且还是如此一个优秀的儿子。如果他不打算把裕雄交给他,又能交给谁呢?她绝不相信这个老奸巨滑的男人会把裕雄交到外人的手上,而放眼望去,他身边能担此重任的人,也只有何家讯而已。

这老家伙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顾歆舒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她不能明着告诉何家讯什么,总还是可以暗示的。况且,她即将离开裕雄,再不抓紧机会,只怕是来不及了。

可是该怎么办呢?顾歆舒感到脑子里一阵一阵地抽痛,直疼得她嗖嗖地倒吸冷气。她不由得伸手去揉搓太阳穴。

池小云通过内线再一次提醒她开会的时间到了。顾歆舒闭目凝神了一会,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