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直到醒过来很久之后,顾歆舒的大脑还处在一种激荡却又空落落的白色之中。这模糊而霸道的白色席卷了她眼前的一切,仿佛永无止尽,寂静——寂静——

唯一清晰的是那一双眼睛,轮廓深刻,凌厉飞扬,如同锐利的电钻,那样生硬而残忍地钻进她的心脏。一寸一寸,毫不留情。然而只不过是一会会,那眼神便忽地撤离,虚无地覆在她身上,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甚至不是人,是水杯、路灯、马路边撒尿的小狗……一切一切,存在于所有人生命中,却永远不值得在意。

他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一点点绝望,看着她缓缓转过身,看着她纵身跃下,看着她在蔚蓝色的海洋里激起巨大的雪白色浪花,然后一点点消失。

自始至终,他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

无边的海水将她口鼻堵得死死的,温柔却不容反抗地攫走她所有呼吸和意识。然而她还是觉得心痛,一直痛一直痛。她知道自己哭了,然而汹涌的海水立刻卷走了泪水,不留痕迹。

海知道她哭了,他呢?

原来自己在他心中并没有想象的么重要。一开始就明白,却为何还是承受不住?

“顾小姐,你总算醒了啊。”耳边响起清脆的女声。

顾歆舒循着声源,茫然的视线调整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人来。是护士。她这才发觉,自己是在医院里。

“顾小姐,你可真幸运。你被送到医院来抢救的那一天,医生已经宣布你没有生命迹象了。但是你男朋友不顾一切冲进手术室,拼命在你耳边呼唤你。你的心跳停止五分钟之后,竟然奇迹般地重新搏动了!”

“那一天?我在这里躺了多久?是谁送我来医院的?”顾歆舒疑惑地蹙眉。

“四天啦。是你男朋友送你来的呀。你是没看见,当时他有多么着急,简直疯了,像要把医生吞进肚子里去似的。”护士一边给她检查一边不无羡慕地说道,“不过,听说你没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护士眼中的不解很淡,却猛击了她一下。就像小时候在原野间玩耍,钜草叶不着痕迹地滑过她的手指,立刻就钻心地疼。

他终究舍不得她死。只怕以后——他们不会再有以后了吧?

“顾小姐,你怎么哭了?是我弄疼你了吗?”护士骤然见到她眼角的泪水,紧张道。

她才感觉到眼角的凉意,滑过脸颊,一直延伸到脖子里。

她想给他打个电话,却发现手边空空如也。想来她带到海边的手提包早已经沉入海底。仿佛是天意。

何家讯回来了。

黄鹂告诉顾歆舒这个消息的时候,顾歆舒有一瞬间的呆滞。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头脑中一片空白。

黄鹂说,何家讯一个月前就已经回到珉茳,这次的“回来”,是回到裕雄。

听到这一句的时候,顾歆舒总算能够正常思考。她想不明白,何政鸣怎会这样轻易就让何家讯回家。

黄鹂给了她一个答案,一个让她震惊得浑身发抖的绝妙答案。

小陆的交易方是何家讯。

何家讯在离开珉茳的三个多月间,隐于湖央新兴企业星瑞幕后,借助某位神秘人的力量和安排,与湖央第一财团合靖集团以及业界精英企业结盟,一边暗中攫取裕雄的核心机密,旨在迅速在商界崛起,压迫裕雄,甚至打垮裕雄。

合靖与裕雄的对峙,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年。但就算是算尽机关,合靖也不曾想到,何政鸣的亲生儿子竟然倒戈相向。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只是很可惜,在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一一到位的时候,小陆这个环节掉链子了。

于是一切昭然若揭,于是一切前功尽弃。

紧锣密鼓的三个月,竟然毁于一旦。

但是对于合靖来说,损失最大的还是裕雄。对外,损失的是财富和声誉,对内,损失的是亲情。即便裕雄依然根基稳固,却也因为内外重创而大势东去。

与大众一起,合靖好整以暇地等着看何政鸣怎样处理裕雄的叛徒,他的继承人。

然而令众人跌破眼镜的是,何政鸣竟然将何家讯召回裕雄。虽然是从基层做起,但这相对于众人预期中的严惩来说,无疑是伟大的宽容和恩赦。

因为何政鸣放弃追究何家讯的法律责任,小陆作为从犯,亦只是被处以巨额罚款的处罚。在法庭宣判审判结果之后,立即有神秘人为小陆付清罚款,自此,小陆全身而退。

顾歆舒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感受到闫涛蔚的神通广大。就连一贯冷厉残酷的何政鸣,竟然都间接成为搭救小陆的帮手。

这个男人,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仿佛将整个世界玩弄于掌故之间。

她丝毫感觉不到喜悦。她忽然觉得,他太恐怖了,仿佛宇宙中巨大的黑洞,拥有深不可测的吞噬力量。他对她的爱,也仿佛只是洞口那一层美妙的诱惑罢了。

她甚至连他嘴角最平常的笑容也没有参透。

顾歆舒在联系闫涛蔚之前先去商场买了一台新手机。拆开来用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买的竟然是闫涛蔚送给她的,这段日子以来她一直在用的那一款。她不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她对他的依赖,已经成为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拨通电话的时候她才发现,闫涛蔚的内线外线现在均由助理小陈打理。小陈到底还是心软,告知她闫涛蔚早已经换了私人线,他们之间结束了。

小陈自然是不了解她,只以为她如同闫涛蔚身边繁花中的一朵,被摘花人抛弃之后,还执着地追寻无根的幸福。

她口齿异常清晰对小陈说,让他来,否则我会死。

小陈不耐烦地嗤一声:“顾小姐,来这套没用的。好聚好散,留个好念想吧。”说完斩钉截铁地收了线。

顾歆舒是在闫涛蔚的别墅门前挂断电话的。这已经是她寻过的第八栋别墅。闫涛蔚在这个城市的别墅有十几处,即便亲密如她,也只是知晓其中十栋而已。

顾歆舒敲响第九栋别墅精致的欧式风大门的时候,已经过去十个小时。天空已然是无边的墨黑色,凛冽的寒风呼呼地灌进她的高领羊毛衫里,仿佛将她当作风化的石头,任意雕刻。

她问自己,这样不顾一切地想要重新联络到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的心立刻给了她一个答案。就在她听到答案的同时,面前的门打开了。

闫涛蔚穿着厚重霸气而质感十足的睡袍,闲闲地倚在门框上,嘴角含笑。这笑容令顾歆舒情不自禁不寒而栗。她明白,这一次她真的惹到这个男人了。

“你对家讯做了什么?他没必要向你妥协,担下那么大的罪名。”很可惜,顾歆舒向来不怕死。她居然做得到,语气和刮在他脸上刀子一般锋利的寒风一样冰冷凌厉。

“费这么半天找到我,甚至以死相胁,就为了问这么一句话?”闫涛蔚甚至不愿意正眼看她一眼,双眼越过她的头顶,定位在遥远的天边。

“不。”顾歆舒摇摇头,“你可以不回答。我来只是为了谢谢你。不管你做了什么,至少你救出了小陆。我现在更加明白一点,你一直有安排好的轨道。你所有的交易原则都不会偏离这条轨道。是我对你有了奢望和苛求。因为你说爱我,我便忘记了你的姓名。你是闫涛蔚,永远是闫涛蔚。而我,无足轻重。”

闫涛蔚保持原先的姿势,沉默许久,冷凝的双眸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再见。我们结束了,但还是需要说一声再见,彻底断了得好,省得以后纠缠不清。”顾歆舒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只觉得浑身冷,不住地颤抖。说完之后,她等了一分钟。然而闫涛蔚似乎置若罔闻。

直到她转身离开以后,闫涛蔚充满金属板冰冷质感的眼神才悠悠地收回来,缓缓笼在她纤秀的背影上,渐渐显露出刻骨的伤心来。

他终究还是向她敞开了大门,欢迎她回到他的世界。然而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他的付出,终究还是抵不过那个男人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记。

那么他为她做的一切,值得吗?

他不需要回答。闫涛蔚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后悔两个字。

一步一步离开这个男人,离开属于这个男人的一切,顾歆舒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痛。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是因为痛得抽筋,再也做不出为了减轻疼痛而佝偻的动作。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这样急切而执着的找到他,只是因为他们的爱情。然而她并不是来挽留。顾歆舒向来是洒脱的女子。但是她还是想要好好跟他说再见,她只是想简简单单以这场爱情主角的身份,认认真真做一个完美的结束。

她不会对他说的,她舍不得,她戒不掉。

痛到窒息,顾歆舒终于忍受不住,张大嘴巴深深吸气。当她吞下第一口寒风的时候,从喉口涌出来的哽咽声被严严实实地堵在口中。

她的手臂被人从后面粗鲁地拽住,耳边便传来牙齿的碰撞声。

不知道怎样形容这样的痛。以往,他亦时常霸道地索取她的双唇,丝毫不介意牙齿代表抗议的“奏乐”。但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他仿佛将她当成最美味的食物,不顾一切地野蛮入侵,好像只用牙齿,便可以将她撕得粉身碎骨。她感觉到血液的咸腥味,脸上凉意彻骨。

忽然,他将她猛地放开。她被他强大的力道推倒在地上,手掌擦出点点血迹。

闫涛蔚将银色保时捷开出车库,冲下车来,一言不发,只将她如同拎小鸡一样粗暴地塞进车子里,接着风驰电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