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我的脚步依然轻轻。

轻轻的上楼,轻轻的经过走道,轻轻的走到青梅的办公室前,然后轻轻的敲门。

我却没听到里面青梅向我而来的轻轻脚步声。

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气细听,里面半点动静也没有,仿佛没人。

但我估计青梅是在里面的,只是她猜得出敲门的是我,又痛又气故意不作理会。

如果不是答应了皓然,我早就转身而去了。不,应该不是转身而去,而是根本就不会再来。先前被她那么不给面子的赶出办公室过,我可从来都是自尊而敏感的。

我再次敲了敲门,这次敲得比先前重,而且边敲边叫她的名字。

楼层的安静再次被我打破,又有人推开门探出脸来看我,或好奇或厌恶。

然而,她还是没理会我。

我没理会那些旁的人的目光。

我却开始怀疑我先前的猜测,莫非青梅竟真的不在办公室?

但我还是轻轻的拧了拧门把手,没想里面竟没反锁,我再轻轻向里一推,门就开了。

眼前空荡荡的,临窗的办公桌上的电脑还打开着,却果然不见青梅。

我没有转身离开,我轻轻的走了进去,又轻轻的将门掩上,然后轻轻的走向她紫红木的宽大的办公桌。

我不是好奇,虽然我心中确有很多疑团,但我不习惯背地里偷窥,至少不会背地里偷窥她桌上的资料和打开的电脑里的东西。

我只打算把手里的牛皮纸的信封放在她办公椅正对的办公桌上,那样,她只要一回来坐上椅子就能发现这封信。

既然我答应了皓然要亲手交给青梅,而青梅又愤怒的拒绝我交给她,我只好采取这样的办公法了。

而且,这也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我不知道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也不知道青梅缘何那么愤怒甚至面色苍白的脸上流露出莫名的恐惧,但如果我把信封放在她的办公桌上,然后转身离去给她一个私密的空间,我想她回来时在没有旁人的情况应该会拿起那封信并且将里面的信纸抽出来的看的。

尽管,她抽信纸的手也许会微微颤抖,她脸上的表情也许会更加彻底的痛苦,也许还会没看上几行字眼里的泪水就恣意放纵的泛滥成灾。

然而,我伸向她的办公桌的握着牛皮纸信封的手忽然停下。

我听到有什么声音幽幽而来,像是女人在偷偷的哽咽。

我扭头。

我看见斜对面那扇门半掩着,那幽幽的女人哽咽声似乎正是从里面而来。

我料想是青梅。

也许,我不该走过去,我更应该做的是把手里牛皮纸的信封轻轻放上办公桌,然后轻轻转身就走,在外面为她轻轻的将办公室门掩上。

然而,我没有,我忘记了把手里的牛皮纸的信封放上办公桌,更确切的说我是根本就忘记了手里还握着牛皮纸的信封,好奇心驱使我轻轻的脚步不是转身离开,而是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向那扇半掩的门。

那扇门背后是个精致的休息室,我第一次和藩玉走进她的办公室帮她移动办公桌时,就曾经见过。里面有床,有壁挂式液晶电视,有梳洗台,大镜子,甚至还有抽水马桶,俨然是个小小的家。我愤世嫉俗的心当时就为公司的不公平而愤愤然,同样是为公司做事,为什么我们就只能那么多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而她一个人却能独享这么宽敞舒适的空间?!

但此时,我半点愤然也没有,我有的只有好奇,出了好奇还有些怜惜。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怜惜,难道就因为她将娟子从那个恶魔般的猥琐老头手里拯救了出来,她记得我的生日,我手里握着皓然要我交给她的信,我就消除了多年来和她的心有隔阂,忘记了她曾经打在我脸上的响亮的耳光,她愤怒的骂娘声,公司里悄悄流传的她和瓶梅老板的诽闻,我曾经在酒店看到的她和一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并肩而行,那天在有着秋水的孤坟的荒郊的桃林再次看见那个男人的情景?

当时敏感的我虽然没见她藏身何处,却知道他们是在桃林中幽会,而那个男人年纪大得可以做她父亲。

休息室没有开灯。

窗帘拉开着,光线说不上幽暗。

她背向我正对着梳洗台前那面大镜子站着。

镜子里的她的脸,苍白痛苦,泪水弥漫。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扬起她的长发。

长发凌乱,有几缕被泪水打湿贴在她苍白潮湿的脸颊。

我更好奇更怜惜,然而,我没有向她轻轻走过去,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一边为她轻轻擦拭脸颊上的泪水,一边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哭又安慰她不哭。

我轻轻的转身。

我记起了我先前的想法,我要悄悄的来,又悄悄的去,只把手中的牛皮纸信封留在她的办公椅正对的办公桌上。

然而,我刚转过身,脚步还没开始轻轻的移动,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你不是硬要把它亲手交给我吗,怎么又要走?”

青梅的声音。

轻轻的声音。

带着痛和恨。

只是她痛和恨的却似乎不再是那封信或都皓然,而是我自己。

我吓了一跳,我的身子和心都颤抖了一下,尽管她轻轻的声音那么轻,仿佛浔阳江怨妇幽咽的琵琶声拂过水面。

我想不到她竟然早已发现了我。

我站住,没有对她转过身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没勇气对她转过身去。

难道我是怕面对她泪水弥漫的脸和那双幽怨痛苦的眼睛?

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她却转过身来,对着我的背影,仿佛洞穿了我脆弱的内心,冷冷的道:“怎么怕了?”

我更加没有勇气对她转过身去,只是唯唯诺诺的道:“我,我……”

她忽然上前一步,从我的手里一把夺过牛皮纸的信封。

我听到她在我身后瑟缩着手从信封里抽出信笺的悉悉索索声,她似乎展开信笺匆匆看了看。

然后,她笑,大笑,痛苦的大笑,我可以感觉得到她笑出了更多的泪水。

她道:“果然是为这个,果然是为这个……”

她情不能自己,近乎疯狂。

我担心的转过身来。

她果然表情极度痛苦,满眼满脸的泪水更加泛滥。

我忍不住有些想安慰她,却无从安慰她,我知道她是为皓然的那封信痛苦,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为皓然的那封信痛苦。

但她根本不需要我安慰,她忽然不再那么痛苦而疯狂的笑,但她依然在笑,冷笑,脸上的泪水似乎也跟着冰冷。

她上前一步,将展开的信笺纸塞进我手里,逼视着我,一字一句的道:“你不是很好奇很想知道吗,你念吧,大声的念出来吧!”

我没有念,我甚至都没向信笺纸上看一眼,我只是对着她,握着信笺纸的手瑟瑟发抖,我道:“青梅,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答应了皓然……”

这么多年,如果不通过计算,我都说不出是多少个日子了,我都不曾这样柔柔的带着怜惜的叫过“青梅”两个字,仿佛时光倒流,我们又回到了童年,她在青姨那里受了委屈,我正用幼小而清纯如水的心灵安慰她。

然而她却打断我,她道:“皓然,又是皓然!”

我只好沉默。

她却并不罢休,她根本不给我沉默的机会,她更加逼视我:“怎么,真不敢念?”

我摇摇头,道:“我真的只是答应要把信亲手交到你手里,至于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我却并不想知道,那与我无关。”

“不,”青梅冷笑道:“有关,非常非常有关,你不敢念,那我就帮你念!”

然后,她又把信笺纸从我手里夺过去,展开来,大声道:“青梅,我真的好后悔,好恨自己,你越是不声不响的离开,我的良心越是倍受折磨。曾经无数个夜里,我都做可怕的恶梦,梦得那么真实。还是那个月夜,还是你刚被在我怂恿下的改之当着全校师生将手放上了你的胸之后。还是那个山坡,没有旁人,只有风轻轻吹过草地,像你幽幽的哭泣。我还是在你又羞又恨的从学校一路小跑就一直悄悄尾随你之后,还是那么无法自控的从背后冲了上来,在你猝不及防时将你按倒在地。你又羞又怕又怒的拼命哭喊挣扎,却没有人能听见你的哭喊,你是那么不甘那么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最后闭上眼睛流出绝望的泪水。然而,我的脸被你抓伤手被你抓伤甚至胸口被你抓伤,我也没能最后熄灭罪恶的欲*望,我……”

我已是震惊得流泪满面。

“够了,够了,求求你,不要再念了,我不想听,我再也不要听!”

不用听下去,我也能明白所有的一切了。更何况我比谁都清楚的知道,她虽然念得那么冷,但字字句句都仿佛是锋利的刀,在一点点残忍的划过她内心从不曾真正愈合过的伤痕。

原来竟是这样,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原来,青梅当初含恨离开故乡,并不单单是因为我在众目睽睽下把手抚上了她还没来得及绽放的胸,竟是……

怪不得,多年后,在瓶梅公司总部楼下和皓然邂逅相遇,我提到青梅就在旁边的大楼上班时,皓然会是那样怔怔的痛苦表情!

怪不得,那次皓然跟我恶作剧,被青梅在身后看到我电脑屏幕上那不堪入目的他跟晚雪的激*情画面时,青梅会那么痛苦愤怒,反常得大大的超出我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