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十九

第十九章

赶回家中已是晚饭时分。

饭桌上有些沉闷,父亲自始至终锁着眉头,大家都自顾着吃饭谁也没说话。

吃至一半,父亲突然开口沉声问我,“如何了?”

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父亲所指为何,“还差一半。”

父亲明白地点了点头,又是无话。

吃罢晚饭先回了樱雪院,让菱儿泡了茉莉花茶,边喝边拿本书卷看了起来。

一宿,看了看身旁做着女红的菱儿,“菱儿,今夜你帮我到夫人那去候着吧。”

“啊?有什么事么?”她很是不解。

“夫人的身子想必你也很清楚,父亲说母亲醒来后有事要告之我,所以菱儿你一等夫人醒来便来喊我,如何?”

“恩。”二话不说,菱儿拾掇了女红,拍拍裙上褶皱便出了门。

等着她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轻轻出声,“办得如何了?”

门外闪进一个人影,“冬儿已通知了文公子。”

我一笑,“更衣,准备出门。”

夜凉如水,月正中空,一地清辉。

碧波粼粼,湖畔杨柳青青。空旷而又幽静,衬得那低柔的笛声似有若无般萦绕耳间。

吹得好。我顺着笛声前行,经过一座石桥,一盏灯笼插在河边柳树上,映着下面的水,盈盈的红。旁边,一白衣长发男子临湖而立,衣袍被灯笼映得显出浅浅粉色,长长的睫毛在他光净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手中的玉笛散发着柔和的光。

停了下来,侧耳聆听。

一曲终了,他抬头朝我微笑,乌黑的眼微微眯起,形成弯弯的月牙,眼波闪着碧莹色彩,如同滟滟水池。

原来男子,也可以生的这般天然绝代。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真不愧是文二公子,小女子叹服。”我微笑。

“冷小姐谬赞了。”

走至水边,背对他,放下头上覆的披风,凝望远远对岸通明闪烁的灯火,“我本不姓冷,想必你也早已猜到。”

身后无声,我顿了顿。“文公子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清扬确实早已想到,只是清扬一直想等着小姐亲口告诉我。”

我垂眸望着一泓碧波,没有说话。

“小姐如此谈识必是大家出身,可是京城之中并无冷姓大家,但清扬相信小姐必是有难言之隐,如今小姐既已言明,不知小姐能否说与我听?”

我轻笑,既是难言之隐又如何能言?

“小女子此次前来正是想告之公子,还请公子忘了我吧,权当一切只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人散,是该结束了。”

如我所料,他一阵惊讶,“为何?!清扬不明白,是不是清扬做错了什么?”

“不,你没有错,错在我。我明知与你不可能,却还是不自主地进了来,如果一开始便告之公子,也许就不会有今天,是我的自私造就了这个错,可我不能继续再错下去,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毁了公子的前程,清扬,你明白么?”

回转头,对上他慌乱的眼,相信他看到的应是满眼的悲伤与痛苦。

“不明白,我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到底什么阻止我们?”

我一笑,极尽的惨淡与无奈,“清扬不必问了,有些事还是不明白的好。我只能说,还请珍重,不管发生什么,路终究要走下去,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

“可是——”

“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如果怨我亦无妨,只叹命运弄人,终究苍生梦醒,只恍若隔世。”

回转头,不去看他,径自离去。

坐入马车中,揉揉眉心,终长长叹一口气,“真累,他没跟来吧?”

“应是跟不来,小姐派去的人功夫不弱。”冬儿侧坐一旁替我轻轻拿捏着。

点点头。只不过跟无极借了些人手缠住文清扬让他无法跟来而已,应是问题不大。

“小姐这样做当真不会有问题?不怕他日后知道了真相怨恨?”

我听了,轻轻一笑,“怨恨固然难免,但刚刚一番话他听了只会以为我是身不由己,与他分离实属无奈,而且怨恨也好,日后我需要他的怨恨。”

“怨恨也好?好奇怪的想法,冬儿真是不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也好,明白了太多会累,烦心的很。”

我闭上眼,倚了软垫小憩。

“今日之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包括老爷,知道么?”

“冬儿记下了。”

回到樱雪院,安排的小丫头仍坐在房门口等着。

“菱儿有过来么?”

“回小姐,菱儿姑娘并没有过来。”

安心地让她退下,冬儿服侍了我睡下。

第二日醒来时天边已是大亮,睁开眼却瞧得菱儿垂手立在不远处。

“菱儿?”脑子里一片空白,猛然间醒悟,惊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是不是夫人怎么了?”

“夫人晨时已醒,菱儿在这等候小姐。”

“怎么不喊醒我?”她却是替我更衣不说话。

匆匆梳洗过,赶去逸轩居。

我掀开软帘进了屋。

屋里药味更见浓郁,那丝苦连点的熏香也无法盖过。

母亲躺在床上,听着响声睁开了眼,望见是我笑着硬撑着坐了起来。

赶紧过去扶起母亲。不过几月不见,母亲更见孱弱,脸色苍白得不见血色,手指更是细瘦得几近透明。

“娘……”只此一声,我竟再也说不出话,喉咙犹如哽了住。

“傻女孩,为什么要哭呢?娘这不是好好的吗?”

母亲抚上我的脸,这才惊觉自己泪珠滑落脸庞。

“好了好了,不要哭,你这一哭把娘的心都哭乱了,还如何说话呢?”母亲柔声劝慰。

我拭了眼泪,凝望母亲的脸庞。母亲是绝美的,明月风度流水身姿,就如空谷幽兰,静静引人神思。

可是天妒红颜,这般的风采,竟再也留不住了么?

“怜儿,有些事娘一直想说与你听,可总不是时候,现在也该告诉你了。”

“娘……”

“怜儿在宫里见过一个叫‘水月洲’的地方么?”

轻轻点了点头,却不知母亲为何提起它。

“那地方是不是很美?就如仙境一般?”

“恩,很美,超然脱俗般神圣。”

“果然啊……”母亲长长喟叹。

“娘?”

“想必雪怜听过吧,□□史上最美丽的传说……可惜终究只是传说,人们美化后的东西。”

我有些茫然,不知母亲说这些意欲何为?

“传说在百年以前东方有座神秘古城,叫‘无双城’,那里的人们仿佛是受到上天特别垂爱,男俊女美。这些雪怜听说过么?”

点点头。这些已如广传的神话,深入人心。

“可是无双城却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很多人说他们是被神召唤到了天上,也有人说他们因为不堪外界纷扰搬到了更远的地方,可是事实真相呢……呵……”母亲一笑,却是满含讥讽与伤痛。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突跳地厉害。

“被灭城了,一夜之间,整个城就被夷为平地!”

我惊骇地说不出话。

“地上的血流成了河,满堆的尸体焚烧后的烟盖了半边天,人们却傻以为那是成仙的祥云,当真无知啊……”

“是谁如此残忍?!”

“谁?这世上谁才能做到如此?谁能在一夜之间灭了偌大的城?又有谁能编造散播出种种谎言堵了悠悠众口?轩辕一族,当真没了人性!”

母亲突然咳了起来。

“娘!”

“不碍事,不碍事,怜儿,娘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想让你明白,我们与轩辕家是永远的宿敌,命中注定了。”

我震惊,“娘的意思是……?”

“怜儿,你可是上天挑选的人啊!”

“不明白,女儿不明白。”

“当年轩辕为了夺取这江山不惜灭我全族,只因一个子无虚有的传闻,数万人,便这样死不瞑目。如今,雪怜你要夺回这江山!”

“我?!”

“不错!娘等的就是这一天,我们无双城的后人世世代代等的也是这一天,娘自知这身子已是熬不了多久,娘无法亲眼见到那一天,但雪怜一定要答应娘,千万,千万不要心软。”

“可是——”

“没有可是,娘为了能走到这一步违了天命,落到如此地步,怜儿,你别无选择!”

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母亲的脸苍白得可怕,“怜儿……答应娘……”

我惊觉自己手抖得如此厉害。

“……好……女儿答应娘。”

我从不知道母亲身后藏了那么多的事,也从不知道母亲对我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

如果换是别人,我会一笑置之,多么荒谬。可她是我的母亲啊,她的目光是如此柔和而又如此坚毅,如此爱怜而又如此伤痛。

雪怜,你注定受上天恩宠,要到那最高的地方去,站在高处俯视苍生。

苦笑,竟是如此意思。我能吗?我可以吗?难道要我效仿武氏?

我不想,我不愿。什么无双城,什么灭族,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姓安,我叫安雪怜,我生在□□宰相家,我是轩辕崇贤的皇后,我要助他千古流传,别的我什么都不懂。

可心底的伤痛又是为何?

母亲,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您的女儿?

“雪怜,原来你在这里。”回头,崇贤笑意盈盈而来。

“恩。”牵强扯出一抹笑,复回头望向那处,“当真美丽,水环雾绕,定是为美丽的人儿建造。”

“雪怜说的可是水月洲?”崇贤靠了过来,也望向不远处的琼楼玉宇,“确实如人间仙境,先祖皇定是花费了不少心力。”

“崇贤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朕只知是先祖皇为了心爱之人建造,这些事史册上记载也甚少,只是些宫人流传而已。雪怜怎么想到问这个?”

“没,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

拈过柳枝,细细端详,却片片似幽怨的泪滴,仿佛百年前不灭的伤痕。

“……今天文贵妃来寻朕。”

崇贤说得有些迟疑,我怔了怔,“文贵妃?所为何事?”

“她请求朕赐婚。”

“赐婚?”明白地微微一笑,“是为那状元郎么?”

“不错,朕本来也觉得这不啻为拉拢文清扬的好法子,可是连带光耀了他们文家,朕心中总有不甘,所以想听听雪怜的意见。”

“我的意见?”抬头望着天上白云飘过,寻思了会,“雪怜觉得可行。”

“为何?”

“权当给文家的定心丸,否则文相会心生异端,到时反倒不妥。”

“恩,朕也如是觉得,雪怜觉得长锦公主如何?”

“东陵王的长女?年岁倒是相符,听闻也是才貌双全,不如何时宣进宫见见如何?”

“好,就这么说定,朕这就去办。”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不禁苦笑。何谓听我意见,连人都已属意好,怕是自己早已决定了,只不过怕事后我责怪所以特佯装来询问一番。

不过也好,这也本是我所想的不是吗,赐婚,然后怨恨,文府内的矛盾迟早会有的,现在再加上个东陵王,呵,当真是场复杂的游戏。

素手执子,几番起落,盘上情况已是分晓。

“娘娘棋高一着,长锦输得心服口服。”面前之人微笑着,唇红皓齿,乌黑的长发挽出华丽的宫髻,露出修长的颈子,冰肌如雪。

绝色佳人,我禁不住地赞叹。

不仅美丽而且聪明,输得找不到刻意的踪迹。当真出身世家,明白规则,懂得胜负的界定。

“知道今日本宫招你进宫所为何事吗?”

“长锦听家父提起过,是为长锦终身之事。”

很好,我微笑颔首,大方而不矫柔,颇具大家风范。

“那好,既然这样本宫便明说了,长锦对今科文状元可有印象?”

“娘娘是说文家二公子么?确是丰采之人,天街夸官好不风光。”

“那如将长锦指婚与他,长锦觉得可好?”

她一笑,白皙的脸有一抹淡淡的嫣红,“但由娘娘做主。”

心下微定,倾身倚入身后椅背中,“长锦为本宫抚上一曲吧。”

一串清音,琴曲并无惊天动地的高低起伏,似微风,青青而拂,如溪水,潺潺而流,彷细雨,飘飘而落。

我闭上眼。文清扬,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那么多,在不幸中尽可能争取最大的幸福,也算我对你的补偿。

文清扬,当朝文副相之子,今科文状元,官拜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同时赐婚东陵王长女长锦公主。

当真圣眷非常。

本是和满,却不想看到崇贤的大发脾气。

刚走至朝阳殿门口便瞧着一个金炉骨碌碌滚到脚边,“崇贤为何如此动怒?”

“岂有此理,当真岂有此理,那文清扬真是不知好歹!”

“发生什么事了?”有些诧异。

“他居然拒婚!当着百官的面在朝堂上一点面子也不给朕!”

心下一顿,“他拒婚?”

“说什么尚未为朝出力,无心儿女之情,恐有负圣恩,借口!”

想了想,“是不是东陵王责难了?”

他望了我一眼,怏怏然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东陵王何许人,定是让崇贤难堪非常。

“其实文清扬所说之辞并非毫无道理,虽说他夺得状元,但还尚未有何名震之处,政绩更是不说,独是占了文副相之子的名头,想必他是想等自己有了功绩再谈此事吧,彼时靠自己能力,众人皆知良将贤臣,东陵王脸上也更风光。”

崇贤不语,沉思了番,“雪怜所言也有道理,好,朕再找王叔劝慰番。”

笑了笑。强牵之词,却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文清扬,如何才能让你死心?

“文贵妃奏请出宫回府。”

一顿,放下手中书卷,望向面前垂手而立的李德常。

突然醒悟过来后宫嫔妃如要出宫必得奏请正宫皇后,又想到自己之前私自出宫那么多趟,不禁暗笑。

“回府么?”想了想,“准奏。”

她此时回府不外是为了文清扬拒婚一事。

是想劝说一番吧,也好,越是劝说,怨恨越深,再加个一旁施威的文意廷,更是恶化。再如若他知道这赐婚一事是由文媛茹提出,他又会如何觉得?

不禁冷笑。

“另还有一事是皇上差奴才告之娘娘。”

“哦?何事?”

“据来报,突厥已修书投降,如若没有意外,下月娘娘便可与安大人重逢。”

“此事当真?”惊喜望向他。

“千真万确,奴才岂感欺骗娘娘。”

“太好了!菱儿,多拿些赏银来,辛苦公公了。”

安元思,我的哥哥,我们终可以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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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插花:

熬了十八章没插花,今天这花我是非插不可了,要不然我怕被各位JM砍死,为何?主要是关于本章中安母所讲的那个故事啦,肯定很多人看到那里会有这种想法:有没有搞错啊,怎么连神话小说都冒出来啦!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不是神话小说,其实这跟《佳人传》的另一部有关,相信应该有人看到前面我曾经反复描写过水月洲,也算是个伏笔。(众人:我们没看出来!!-_-)因为整个《佳人传》我最先构思的便是关于水月洲主人的那个故事,其他这些都是后来派生出来的,所以……

我也知道那段故事放在这里很不搭,感觉怎么又跟什么灭城放在一起,太不现实了吧,可是原谅我的任性吧,啊啊啊啊,因为我很喜欢无双那个故事的,虽然我还没开始写……

-_-|||

不过大家放心,什么无双城,水月洲都不会造成安雪怜多大困扰的,该做的她还是会做,不该做的她还是没做,总的说来,这段的作用就是——为了解释安母那句贯穿始终的话(也就是文案里头那句话)的用意和来历,呵呵……(众人:你无聊!-_-)

插花完毕,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