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朝堂方歇。皇上听得秦宫人禀明皇后一事,大怒斥道,“为何不早回?”秦宫人将太子妃司清之话回明,皇上更是心头火起,一脚将秦宫人踢翻在地,急急赶到了坤宁宫。来得坤宁宫中,见得一众宫女太监都守在门外,一个个面无人色,跪了一地,更是恼怒。
“皇后凤体如何?”皇上见得黄医正正在宫外为皇后煎药。黄医正回禀,“皇后娘娘所中之毒,是被一种名叫“毒刺”的蜘蛛所伤。这种毒蜘蛛,山中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伤到娘娘的这只,有些年份了,毒性甚强,很是罕见。微臣几人斟酌了一个药方,太子妃看过之后,微臣照方煎药,娘娘服了一剂,病情已经稳定。早则今日子时,晚则明日辰时,就会醒了。连服十日,毒性可以尽去。”
皇上听得,脸上稍霁,一摆手,让黄医正退下。走到殿内,不去看望皇后,先问太子妃司清,“今日,秦宫人没有即刻将皇后的病情禀报于朕,可是你的示下?”皇上话中,透着三分火气和七分严历,安阳在一旁听得,也不由惊心,正欲开口解释,司清一摇手,拦住了她。
司清不慌不忙,跪下回禀,“正是儿臣。儿臣自幼承父训,皇上乃天下人的皇上,而非一人之皇上,不可因一人而误天下事。母后病虽危,有太医侍候,想来也出不了大乱子,故让秦宫人不可以惊扰父皇处理国政。但母后与父皇多年夫妻情深,自然牵挂于心,故又命秦宫人待父皇下朝,即刻回禀。儿臣处置若有失当之处,请父皇责罚。”
当今天子,李沐,看着这位新近入宫的太子妃,即使面对当今君王,目光清如水,神情平如镜,奏对不卑不亢,心中不由暗暗称道。“太子妃站起来回话吧。”皇上温言道,“这事,你的处置没错,朕又怎会责罚于你。坤宁宫中的奴才,越发放肆了,皇后进香这么大的事,他们也能办出毗漏来,太子妃有何看法?”
司清想了想,回道,“母后宫中之事,论理,儿臣不该多言。只是,今儿这事既已出了,没个应承的,也没法平了宫中悠悠众口。”皇上眼一抬,“依着太子妃的意思,是要严办了?”“要严办,也不是真的严办。”司清一摇头。
“此话怎讲?”这一下,皇上真的来了兴致。司清略一思量,“这事透着股邪气。坤宁宫的宫人都是差事办老了的,母后的銮轿里能出来只蜘蛛本身就不平常,此其一;太医院的医正们,给宫里有品位的娘娘们开方子,从来都是斟酌又斟酌,只有轻没有重,今儿倒给母后开了贴虎狼之药,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有人指使,都费思量,此其二;其三才是真真要紧的,如今这京师之内,到处都是玫瑰海棠,此花从抽枝到开花,非用毒不能使之开花,如今到好连母后的寝宫也摆上了。”
司清瞧着皇上,一字一顿“这京师之中有如高手布局,从外间到朝庭,正一步步无声无息地渗入宫中。”偌大的宫中,司清的声音不大,安阳听得却是一阵寒噤。皇上回头看她一眼道,“今儿这事,安阳在此,听过就算,外间若是听得半点风声,唯你是问!”安阳听得,知道事态严重,忙跪了下来,不敢说话,只是点头称是。
皇上沉思半晌,“既是如此,怎样个不是真的严办?”“母后宫中的玫瑰海棠,儿臣今儿问过了,是秦宫人带来的。秦宫人是坤宁宫中掌事的,玫瑰海棠也好,蜘蛛之毒也好,不管是不是主谋,她都脱不了干系。如今,只有抓住了她,杀一儆百,先把宫中的口舌纷扰去了,再暗中细查。”司清道。
皇上看得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慢慢溶入墨蓝的天际,天空终于变成了完全的黑夜,缓道,“秦宫人就由朕来处置,皇后宫中之事,太子妃既是晚辈又是新妇,不方便出面。至于调查幕后主使之人,宫里就由太子妃暗中进行,宫外朕再着人去办。只有一样,太医院的医正掌管宫中医事,是个重中之重的位置,须得想个法子全换了,这事既要尽快又要不动声色,还真有些棘手。”
皇上说罢,一回头,看见安阳刚刚哭泣过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知是这位不知人间忧愁的女儿被吓着了,“今儿这事,就到这里罢。安阳若是害怕,就留下来陪朕说说话,一起等着皇后醒来。”
太子妃依言退下。安阳看着司清的背影,眼中,不觉闪过一丝惊佩。皇上笑道,“安阳很喜欢这位嫂嫂?”安阳一点头,“数月前,母后命儿臣随嫂嫂学女功,道是修一修儿臣的性子,原本,儿臣还不明白母后的用意,今日,方知,儿臣比起嫂嫂,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烛火在安阳的脸庞笼上一层淡淡的晶莹光泽,女子因年轻而呈现的娇美,更多了几份幽静。双眼因哭泣而微微红肿,却不损其容,反而多出几分怜爱。
皇上打量着安阳,这是他第一个女儿,也是最美丽的女儿。自小,就格外疼爱。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女间慢慢淡了下来。也许是安阳打破了御书房的砚台之后,也许是与皇后日渐冷淡之后,也许江皇贵妃专宠之后……只是数月不见,这个女儿,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快得让他这个父皇也措手不及,既是欣慰,又是遗憾。“往后,先到父皇处请了安再去太子妃那里学女功。”皇上忽道,吓了安阳一跳。
安阳一惊,晨昏定省,礼制虽有定规,但皇子公主各有住处,皇上国事缠身,十天半月请一次安,见上一面,也是常有的事。
“朕每日午后,都在御书房读书练字,你过来就是了,值事太监不会阻挠。朕想着,过两年,你也要出嫁了,那时,怕是想见也见不着了。”皇上说得伤感,安阳听着也觉心酸。
司清回到承乾宫,等候在那里的是一位不速之客,承平公主。
大婚之后,三日回门,倒是见过一面,当时奴仆如云,回礼堆积如山,二人连目光对视也没有。不过,回想起来,住进大学士府三年,二人真正面对面也只有刚回来那一次,司徒说,十七公主承平,司清。司徒说十七公主,而不是司门李氏,颇让司清费了一番思量。
承平公主说,“回来就好,江南……”话未说完,大学士司徒咳嗽一声,余下的话也就停住了。承平公主出去吩咐奴婢家人收拾行李,留下父女二人。
与外间传言不合,先皇十七公主承平害怕大学士司徒。司清到学士府第一日就知道。但这不是她关心的。司清喜静,日日居于云闲楼足不出户。承平公主从不登门造访,司兰来过两回,后来也绝了踪迹。唯有司徒,每日黄昏进得闲云楼。父女二人均不做声,各自看各自的书,一个时辰之后,司徒起身便走,司清不送也不留。
承平手持宫女奉上的茶,看着杯中盘旋的茶叶出神,司清进殿的脚步声也未曾听见。
“公主今儿怎么得空过来?”司清问道。承平一惊,抬起头来,茶杯发出叮叮的碰撞声,这在皇家,是颇为失礼的。“司……”话到嘴边,承平又改了口。“太子妃。”
按辈份承平公主既是继母又是姑母,但皇家重视的不是辈份,而是君臣之礼。太子是未来的君王,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承平公主虽是皇室近亲,依旧君是君,臣是臣。
司清在主位坐下,静待承平。无事不登三宝殿,学士府可以三年不来往,承乾宫中也可三月不登门,非是紧要之事不会哪些。司清有些好奇,当今皇上极为宠爱这位小妹妹,若有所求,无不应允。又有何事,非得绕到承乾宫来。
承平公主毕竟并非小家女子,既来到了承乾宫,定不会空言而回。“今日,江皇贵妃邀我去云台寺去进香,路上提出将司兰许给谷王李淳风。我拿不定主意,这是家事,不好问老爷的意思,只好来向太子妃讨个主意。”
司清略一沉吟,已大概了解关节所在。江皇贵妃之父江重天,以军功升至宰相一职。权势易得,人心难求。司徒乃文坛泰斗,虽仅授大学士虚衔,但朝中文臣,大多要尊一声房师。联姻之意,昭然若揭。旁人看来,司氏一门两王妃,一为太子,一为对储位最具竞争力的谷王,左右逢源,岂不美哉!但司徒文人本性,最不喜趋炎附势,更何况这其中帮的是小女,损的则是长女。承平深知司徒性子,应了吧,得罪夫君,不应承,得罪皇贵妃。
司清问,“司兰对这门亲事有何看法?”“我还不敢告诉她,平日里,只要一提起谷王,嘴角含笑,一副小女儿神态。若是知道做娘的没应承,还不定怎么闹。”“那公主的意思是不想结这门亲。”司清问道。
早已知晓这位大姑娘非等闲之辈,此刻,一针见血点出自己心意,承平也不禁一懔。“还请太子妃给拿给主意。”既已明白来意,承平索性往直了说。
司清看着这位承平公主,先皇的十七公主,当今皇上的十七妹,曾有歌曰:五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十九岁嫁与司徒,十五载,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眼角布满细纹,鬓角是早生的华发,早早失去了青春的艳丽。
司清遂叹了口气,“回去跟大学士说,我的意思,这婚事,不忙推辞,过两天,等皇后娘娘好些了,我再找个机会问问谷王的意思再说。”
承平公主离开后,司清心中一时千头万绪,一会儿司徒,一会儿承平,一会儿司兰,怎么也睡不着。遂披衣起来,研墨练字,天明方才朦胧睡去。
天刚亮,安阳公主轻轻到了承乾宫门口,正待进去,赵宫人摆了摆手,把安阳请了出来。“怎么啦?”安阳问。“主子娘娘昨儿写了一晚的字,才刚睡下,公主先到别处逛逛,等会儿再来。”赵宫人回道。“写字本是闲情,但写了一个晚上怕是心中有什么事吧?”安阳问。“昨儿皇后娘娘的病,主子忙到天黑才回宫。回来又不知承平公主说了些什么,累得主子一宿没睡。”赵宫人叹道,“毕竟不是亲生的娘,主子娘娘再聪慧过人,纵有委曲,也只能往肚里咽了。”
安阳正待说话,耳听得司清的声音,“进来吧,承乾宫不待别人说是非,你们两个倒是领头闹上了。”
赵宫人赶紧进得寝宫,小心侍候梳妆更衣。身为承乾宫的主管,本不是她的差事,但心中不安,只能以此来掩饰。赵宫人暗自揣摩,她和安阳说话之处,离着寝宫有十几丈之遥,中间还有三道门,这位太子妃难道是顺风耳不成?
司清边对镜整妆边对赵宫人说,“这里不用你侍候了,去忙你的吧。别的倒也罢了,今儿太子爷会有信到,到了即刻送到坤宁宫。”赵宫人行礼退下。
“昨儿,嫂嫂离开坤宁宫后,父皇命我每日午后去书房请安。”安阳淡道。司清一怔,皇室之中,绞尽脑汁,争来争去,无非是一个‘宠’字。只有得了宠,荣华富贵才不会是一句空话。但月满则亏,太过刻意的宠爱,只怕是祸不是福。皇上未必不知这个道理,若不是有意害安阳,就是别有深意。
“父女多见见面,也是好的,只是父皇政事繁忙,妹妹还是不要累着父皇了。”嫂嫂回答深合宫中礼教,但不是安阳想要的答案,抬头前面已是坤宁宫,只得低头称是。
进得殿来,皇上去了朝堂处理国事,皇后已经醒来,斜靠在床头,因病而苍白的脸庞,竟有淡淡的晕红。安阳不由会意一笑。
“今儿天没亮,皇上杖毙了秦宫人,道是侍候不周。”皇后的语气不重,却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司清。“母后进香出这么大的事,论理,这秦宫人也该罚。父皇心疼母后,罚得重些,也情有可原。”安阳一半是惋惜,一半是心疼。这秦宫人是坤宁宫十几年的老宫人,看着安阳长大,也有着一份情谊。
司清替皇后掖了掖被子,笑道,“父皇早早发落,就是不想让母后操心。母后就体谅体谅父皇这片心意,安心养病吧。病好了,别说三宫六院,就是这坤宁宫中,要处置的事只怕是少不了。”
皇后听了,正细细想着。倒是安阳说道,“母后这坤宁宫,也是该整整了。这帮奴才,瞧着母后好性子,连我们母女的贴己话也敢外传。”“才刚说父皇不想让母后操心,你倒好,又挑出事了。”司清对安阳说。安阳右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正是,该打!”皇后也不禁被安阳逗得展颜一笑。
三人正说着,司清看着赵宫人正在殿外徘徊,悄悄出来。赵宫人将太子妃请过一边,拿出一封信。低声道,“太子爷来信了,但不是经驿站送的,是太子的贴身侍卫小平快马亲自送来,还受了伤。”司清匆匆看毕,笼在袖中。“伤得重吗?”“奴婢不敢惊动宫中,着人把小平安置在宫外,请大夫瞧了,说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皮外伤。”赵宫人忙回道。
“那就好。”司清一点头,从手中取下一支手镯。玉石之类,以绿取胜,这支手镯,呈淡淡的青色,丝毫不起眼,一看就知不是贵重之物。这些日子来,赵宫人服侍太子妃,她身边的一纸一物,无一不是精巧绝伦,唯有此物,甚是突兀。“你亲自去一趟城西解语山庄,拿出这个手镯,自会有人引你去见庄中主人。将手镯交给庄主即可。”
赵宫人不敢多言,领命而去,司清回到坤宁宫,安阳不知说了个什么笑话,逗得皇后咯咯直笑。看见司清进来,皇后问,“刚才是赵宫人吧,莫非承乾宫有事。”司清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明儿承和公主大喜,赵宫人正为送礼的事发愁,请示来着。”
安阳嘻嘻一笑,“原来是这事,也真难为赵宫人了。承和姑姑嫁来嫁去,都嫁了好几回了。连父皇都说了,这次,宫中就不必照例准备嫁妆了,咱们自然也用不着送了。”
“贫嘴。”皇后在安阳手上轻轻打了一下。遂叹道,“你哪里知道承和公主,她心里的苦。”又看了看司清,笑道,“这事,原与你父亲司徒大学士也脱不了干系。当日,司徒大学士新鳏,按理,应给比承平公主长一岁的承和指亲。但你父皇素宠着承平这位小妹子,先指给了承平。天家处事,最忌不公。承和日后的种种不羁,你父皇虽不喜,也只能由着她了。”
“不过是妇人任性的小事罢了,与江山社稷无关。父皇聪明睿智,又岂会放在心上。这次宫中不出钱,只怕是有贴己拿出来。”司清微微一笑,续道,“不管怎样,都是宫中的喜事,儿臣已命赵宫人按例送过去了。”皇后点头赞许道,“正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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