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司清回到承乾宫,已是午后时分。赵宫人正在水榭候着。旁边还有一人,却是谷王李淳风,正在品茶观赏菏塘风景。司清一示意,赵宫人点点头,依礼退下。只留两名侍女侍候茶水。

“嫂嫂□□的人,个个聪慧可人,小王若是讨要了去,不知给是不给。”谷王拍手笑道。司清微微一笑, “这承乾宫中的侍女,只要是谷王看得上的,尽管要去无妨。只有一人例外,她是你皇兄心爱之人,这承乾宫上上下下,一刻也离不了,怕是连我也作不了主。”

“皇兄心爱之人,难道不是嫂嫂吗?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也不会忘记快马加鞭送信回来。”李淳风似笑非笑。“平日没见着五王爷这般想着太子身边的人,必是前儿江皇贵妃提亲一事,提醒了五王爷,开始觉着身边少一人吧。”司清笑语一转。

李淳风答道,“前日在母妃宫中,谈及皇兄大婚,也想为淳风寻一门亲事。淳风唐突,言道,梦中之人可遇而不可求,只好就一门世俗之亲。思来想去,还是司大学士府最为实际。”

“满朝文武,比司府有权有势的多了去,又不知怎么个实际法?”司清冷笑道。“嫂嫂可记得前日送来的三样贺礼?”李淳风忽问。司清一点头。

“画中之人,淳风三年前曾在江南有过一面之缘。虽未曾见得真容,也只是背影,但白衣云鬓,衣襟盈风却从容淡定,与画中丝毫不差。女子身前是一副绣屏,绣的是一位男子的背影。淳风今生,所见绝色自不在少数。但绝色易求,心动却是一刻也没有。得见此女背景,已令淳风心动。嫂嫂可知后来之事?”谷王问道。

司清正静静听着,不想李淳风有此一问,微微一怔。“司清愚昧,猜测不出。”李淳风深沉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位坐得纹丝不动的太子妃。“淳风正待打听这位女子的姓名之时,忽听得耳边琴声起,却是一支古曲: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弹琴之人远在对面山顶,以淳风之目力,也仅能见着一抹白色衣袂。琴声却似近在耳边,琴音清扬,有古曲的淡泊沉静,也有今昔的婉转缠绵。淳风听得此曲,心虽向往之,却也明白,他们二人之间,已无淳风容身之地,当日便怅然离开江南。三年后,淳风出使昊月,见得此画,不禁忆起江南之事,便向昊月国主讨要了来。皇兄大婚之日,淳风星夜回国,进得太和殿外,正值皇兄亲扶嫂嫂下辇,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却识不得颜如舜华。恍惚中又似乎听得宫墙之外,有人在弹奏那古曲,缠绵之外,另有几分寂蓼之音,心中感慨,故有送画之举,也算是绝了江南之念。”

司清微微一笑,“谷王是聪明之人,当知如何是舍,更休提痴恋纠缠了。”李淳风苦笑,“只因明知痴恋纠缠也是枉然,才会放手。但心之所在,却不是放手就可以了得的。”

司清看着杯中渐渐浓重的茶水,轻啜了一口,哪怕是江南的龙井,凉了,也是淡淡的苦味。微一皱眉,马上有伶俐的宫人过来重新换过一盏。

“既然放不下,那谷王与司兰的婚事,就此作罢。明儿,我就去回了承平公主。”司清道。不料李淳风摇头。“嫂嫂错了,淳风刚才所讲乃是梦中之人,求得不得。但淳风并非不愿意成就一门世俗之亲。”

司清冷笑,“若是司家成了这一门世俗之亲,不知王爷将我那司兰妹子置于何处。”“世俗之亲,当然是在置于世俗之处。皇兄如何与嫂嫂成就的一门世俗之亲,淳风虽比不上皇兄的福气,也有意学上一学。”谷王言道。

司清心中一动,这谷王李淳风,句句都似有深意,却又句句滴水不漏,多说已是无益。正沉吟间,赵宫人进得门来,福了一福,道,“禀娘娘,安阳公主派人来请娘娘。”司清问道,“何事?”

赵宫人略一犹豫,李淳风哈哈一笑,道,“嫂嫂事务繁忙,淳风不便打扰,改日再登门造访。只是这门世俗之亲,承平姑姑既已言明让太子妃作主,淳风也只得将终身大事托付皇嫂了。”

司清淡道,“谷王言重了,司兰尚有父母在堂,作主自是谈不上,只能说是尽心而已。”

李淳风走到水榭台阶,目光扫过赵宫人,忽道,“好个伶俐丫头,难怪皇兄嫂嫂舍不得割爱。”赵宫人脸一红,福得一福,也不言语。待得李淳风走远,司清方道,“备车,去大学士府。”赵宫人答应一声,招呼侍卫去办,然后笑道,“娘娘也不问问,安阳公主找娘娘有何事。”

司清一笑,“你这小妮子,在谷王面前装神弄鬼也就罢了,还真想让我这会子就去昭阳宫,告诉安阳你用她过桥。”赵宫人摆摆手,“奴婢哪敢。”

二人笑语间,车驾已到了学士府。司徒尚在朝堂议事,承平公主在府门迎了一迎,便回了其居所之云起楼。司清径自来到司兰所居之所居云静楼前。

司府所有楼台亭阁,都取一个云字。司清闺中所居之所,为云闲楼;司兰所居为云静楼;承平公主所居之所,则为云起楼;司徒独居一所,取名为云停楼。虽说在这大学士府中住了三年,这司兰所居之云静楼,司清今日还是第一日来。司家以书香传家,司兰虽是女子,自小也请过几年西席。只不过,自这房中看来,这几年的西席功夫,司兰全用在了礼佛之上了。

房子里很空,不仅女儿家零零碎碎的玩意之物见不到,梳妆之物也很是少见。最打眼的是迎面一尊白玉观音,面前是四色果品和三柱清香。许是清香常年不断之故,屋内有很浓的香灰味。猛然记起,这司兰,今年也不过十四。十四岁,本是跳跃似风的年龄。衬着司兰妩媚入鬓的眉眼,应是怎样的万种风情。

司清戚然。

司兰见得司清进来,收起手中的笔,放入笔池中洗净,再悬于笔架之上。这些,本是侍女的活,但司兰做起来,无一丝勉强,自是平时做惯了的。司兰整了整衣裳,拜在地上,道,“司兰不知太子妃驾到,有失远迎。”司清一伸手,扶起司兰。“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客气。”

司清一就坐,赵宫人将侍女带至门外,关了门,并亲自守在门外。司兰抿嘴一笑,却不言语。司清叹道,“这若是在宫中,安阳准少不了一阵好笑。”司兰轻道,“安阳公主金枝玉叶,所见自是不凡,司兰蒲门之姿,怎敢与公主相提并论。”

这样的对答,只适于朝堂之上,君臣奏对,于姐妹之间,味同嚼蜡。司清眼光一转,桌上,是一幅刚刚抄就的《金钢经》: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工整的柳体小楷,不似男子书法刚劲有力,也比不上司清的刚柔相济,但胜在齐整,从头到尾没有一点一坚有丝毫带笔。下笔者,心止如水。

“妹妹好一笔柳体。”司清道。“太子妃谬赞,司兰愧不敢当。”司兰从椅中欠了欠身,又欲行礼。

司清一摆手,止住了她。“幼时,司清承家训,首先学的,也是这个柳体,却终不可得,妹妹可知是何原因?”司清看着这位妹子,道,“古虽有云,练字始于柳体,学其形,而去其笔锋。但司清以为,柳书之形,之所以能中平中正,关键就在于外圆内方,就好象妹妹这幅《金钢经》,佛家降心大法,却以至坚之金钢命名。”

司兰抬头看着这位太子妃,想得一想,言道,“司兰胡乱涂鸦,有侮太子妃慧眼,太子妃教诲司兰自当铭记于心。”

司清默然,好一个司兰,终是滴水不漏。“人人都说字如其人,妹妹又何必缘木求鱼。”司清沉声道,“本宫曾在宫中见过谷王李淳风之字,恍若碑刻一般的大篆。大篆始于战国动乱之时,规于秦,气势磅礴,男子习之,本来是再也合适不过。但秦人尚武,嗜杀,习此字者,为人夫君,只怕难解温柔。”

“那又如何?”司兰淡道,“三年前,司兰曾在太子妃闺房之中,也看过一副字,无拘无束,自成一派,本不应成字,不知是何缘故,被太子妃框裱悬挂于墙壁之上。”

司兰眼中,终于有了些许的生气,看来这谷王李淳风,还真与她有些情份在其中。司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妹妹难道没听过一句话,道之为用也,无言无为;道之为体也,有情有信!姐姐做不成无言无为,至少做个有情有信,也是好的。”司兰抬得头来,眼中,是少见的坚定。“在司兰眼中,谷王就是那个有情有信之人!”

司清不想司兰回答如此直接,“可谷王却认为妹妹并非梦中之人,不过是世俗之亲罢了。不知妹妹有何看法。”司清的声音不大,但说得很慢。司兰却是一点也不意外。“司兰也不过是一世俗之人而已。”“难道妹妹所谓的有情与有信,仅仅是谷王殿下的尊荣而已。”司清冷笑。“姐姐如此说,也不无不可。”司兰轻道。“妹妹既是如此心意,做姐姐的,也不好阻了妹妹的富贵荣华,明儿,我就去奏请皇上,指了这门婚事。”司清已不待多说,起身欲走。

司兰也不挽留,只是低眉起身恭送。司清走到门口,耳听得司兰轻声。“姐姐可知,你我二人缘何成了姐妹?”司清回过头来,司兰的笑容极淡,柔媚的脸上竟是一片虚幻。司兰苦笑,双手捂住脸庞。“就是这张脸,眉毛不象眼睛不象鼻不象嘴不象,但只看张脸,旁人一看便知,你我二人只能是姐妹,只能是司家的女儿。”

这大概司清第一次从司兰的口中听到姐姐二个字。司清若有所思,叹道“妹妹既归了司家,自是司家的女儿,姐姐又何尝不是如此。”司清期待能听司兰说得一句赶忙话,却不想这位妹妹只是摇头,“太子妃教训地是,司兰自当尽力而为,太子妃尚有要事在事,司兰不敢久留,恭送太子妃。”

明是恭送,实是下逐客令,司清苦笑,正色道,“你我姐妹二人,同归于司家,妹妹在司家一日就是司家的小女儿,嫁与寻常百姓家仍是司家嫁出去的女,天杼王朝太子妃司清之妹。唯有嫁给谷王李淳风,从此父母不是父母,姐妹不是姐妹,妹妹可曾想清楚了。”

司兰听得,双膝跪地,拜了三拜,“司兰理会。”司清怔了半响,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云静楼门口,承平公主正在焦急等待。司清摇摇头。“妹妹心意已决,司清也不好阻拦。”承平公主听得,面色苍白,脚底一软,竟是差点摔倒。司清眼明手快,扶了一把。承平惊讶地谢了一声。不再言语,转身回了云起楼。身后,看着背影叹息的是司徒。他已回府多时。司清静静地看着这位父亲。

“今儿,臣已向皇上辞官,皇上已经准了,再过两天,吏部会有行文下来。”司徒忽道。“大学士一职,本是虚衔,父亲大可不必。”司清道。“离开家乡二十多年,想落叶归根。但…..”司徒看着女儿,“这次,臣想带承平公主一起回江南。”

司清一怔,细看这位大学士,当年名动京师的才子。但也是仅此而已。既未治过一任地方,留青史之名;也未曾有过针砭时事的政论。有的只是,悲秋伤春的诗词,小巧而已。“外公去世后,江南的老宅子一直空着。女儿叫人打扫了,父亲不妨先住着。”司清道。

司徒摇摇头。“年前,臣已着人在江南另寻了一所宅子,离着你外公家只有半天的路程。”“取了名没有,要不要女儿请皇上题字。”司清言道,司徒既是驸马,又是大学士,二十多年有太平文臣,女儿为当朝太子马,府邸若非皇上御笔亲题,怕是会有闲话。“既是告老回乡,臣想过些清静无为的日子。不过是座养老的宅子罢了,臣没有取名的打算。”司徒道。

司清心中明白,父亲这次是真的想抛开一切,带上承平公主,回江南养老,平淡度日。

翌日,承平公主为着江南之行,进宫拜别皇兄,李沐沉默良久,方道,“值得吗?”承平惨然一笑,“十五年前,司徒若是有此一举,承平纵死无憾。但如今,赔进去十五年青春还有兰儿一生幸福,反倒茫然不知所措。”“既如此,何不留下来再说?”李沐不解。

承平摇了摇头,“留下来永远得不到司徒的心,一走了之反倒还有可能。”“但你要司徒之心,远不如十五年前那般强烈了。”李沐一一针见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穷尽一生来追求,如今唾手可得,没理由放弃。”承平笑得无奈。李沐无言以对,待到承平告退之时,方叹道,“日后,司徒若有不是之处,你……还是重返京师吧。”

承平一言不发,大礼拜别。李沐明白,这个妹子纵是再有万般委曲,也不可能重回京师了。

皇城之外,太子妃司清青衣小轿,二三随从,送别司徒大学士一程。

“司兰来了没有。”承平看着皇城的朱漆大门。司清摇头。承平忽然“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司清大惊,不好强拉,只好面对而跪。

“承平今日离开,从此不再是天杼王朝公主身份,还请太子妃看在承平伺候司徒大学士十五年,并无任何过错的份上,照料司兰一二。”承平泣道。

司清看向司徒大学士,但见他负手而立,远远站过一边,对承平所为似是漠不关心,不忍再看,双手扶起承平公主,“皇姑说哪里话,司兰和司清都是司家的女儿,一笔写不出两个司字,司清又怎会不理不睬。”这一声母亲,她实在叫不出口,只得随了太子,唤一声皇姑。

承平面色苍白,“司兰身世来历……”

司清一把捂住承平的嘴,“司兰乃司徒大学家的小女儿,司清的亲妹子,此事出自天杼王朝太子妃之口,天下之人谁敢多言。”

承平抬头看去,司清脸上,并无半分犹豫退让之意,心中略略松得一口气,低声道,“太子妃大德,承平无以为报,只有到达江南之后,日日为太子妃祈福以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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