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承乾宫中一片忙乱。太子李淳阳久滞江南,实是被刺客所伤。伤口不在要害,但刺客兵刃有毒,名曰“三生有幸”。名字好听,实则狠毒无比,鹤顶红,孔雀胆,眼镜蛇三种剧毒按一定比例混在一起,还哪有活命的道理。除非是先用天山雪莲镇住毒性,再服之以能解百毒的“霰仙”草。天山雪莲保鲜之法乃司清外家济世堂独创之秘,此事天下皆知。“霰仙”则可遇而不可求,可巧前儿就遇上了这么一次。

司清守在床前,亲自侍候太子喝药。侍女太监都守在门外。

“这次若不是你调用江南云济堂,雁回药谷,京师解语三大医家联手,江南之急还不一定解得了。只是此劫虽除,京师大内,那些人怕是越发会狗急跳墙了。”太子叹道。

司清将药碗搁在一旁的春凳上,“江南是天杼钱粮重地,江南稳住了,民心稳了一大半。京师之危,不过是贵人们的安危罢了,如今,守住了几个主要之人,我还真怕他们不发难。”司清淡然一笑。

太子李淳阳看着司清的眼睛,那眼神中,有从容,有自信,唯独没有他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贵人,一无是处的贵人,这已是你对我们皇室中人最高的评价了,你日日盼着这事早些了了,我却盼着这事没有了结的一天。”见着司清欲言又止,抬手拦住了她,“洛太傅就在殿外,你们师徒二人很久没见,应有很多话说。”太子李淳阳低语。

岂知司清却是摇头,“相见不如不见。”司清低语。“洛太傅心中也不好受,在江南的日子,我虽日日见着他,却总觉着他似乎不在身边。”太子道,“就好比在这宫中,虽日日见着你,也感觉不到你在身边。”

司清看着床前轻摇的流苏,伸手将摇乱的丝线理好,又顺手放下了幔帐,道,“既生了病,就好生养着吧,操那么多的心,落下病根,可不是闹着玩的。”

“到底,你还是有些关心我的。”李淳阳一笑,翻身闭眼睡下了。独留司清一人,在床边出了半天神,只觉心越来越乱,一刻也平息不了。

窗外天渐昏。风中有隐约的乐声,想来宫中宴会尚未结束。赵宫人匆匆进来耳语一番,司清脸色微变,随着赵宫人到了许美人所居明慧楼。原来许美人听说太子受伤之事,受惊早产。因是早产,又是头一胎,生得特别艰难。

“娘娘,胎儿怕是保不住了。”宫中稳婆回禀。司清不由一惊。皇家重子嗣,宫中惯例保子嗣不保大人,这话许美人怕是凶多吉少了。明慧楼中宫女已在偷偷拟泪。

“生下来了没有?”一阵叫嚷从大门口传来。“何人喧哗!”司清喝道。吴美人没料想太子妃会在此处,心中一虚,停了脚步。“不相干的人,都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添乱。”司清淡道:“赵宫人,就说我的话,去太医院请黄太医过来此处。”

赵宫人有些犹豫。吴美人倒是说上了:“姐姐,这女人生孩子的事,也用得着请太医,传了出去,叫太子以后如何面对朝中众臣。”“太子之事,我自有担当。”司清冷道,也不待吴美人回答,转身就走。赵宫人见得,知道此事再无更改,亲自去了太医院。

司清进得明慧楼房内,里面热得象蒸笼。许美人刚刚用过一阵力,正在喘息,三位稳婆正在忙过不停。“禀娘娘,这次恐怕是倒胎。”宫中稳婆上前禀道。司清听得,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定一定神,道,“先把窗子打开,生产之人虽见不得风,这明慧楼热成这样,常人也受不了,何况产妇。”

稳婆略一犹豫,见得太子妃脸色不佳,不敢多话,依言开了窗子。室内的噪热略略去了些,许美人也觉得神志清醒了少许。见得太子妃坐在床前,在枕上顿首为礼。“太子妃,我眼看是活不成了,这孩子生在千秋之日,本是大喜,怕只怕我这命薄之人,冲了皇上的喜,折了孩子的福。宫中人人都说姐姐大度,还请姐姐看在太子份上,多多担待这孩子。妹妹我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会深感姐姐大德。”

司清与这许美人平日并无任何交情,太子大婚,司清入主承乾宫,许美人已是有孕之身,宫中体制,有孕之人,无需晨昏定省。二人连面也未曾见过,何来交情二字。只是今日这情景,许美人难产,外间看热闹的居多,真正进来探视的倒只有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妃了。太子妃司清,也因此成为许美人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司清还未答话,赵宫人进来,在司清耳边说了几句,司清脸色一沉,怒道:“真有此事?”赵宫人点头。司清遂吩咐赵宫人,“你去本宫宫中,将床头红底描金的匣子拿来。再去太子处,把替太子治病的南宫先生请来。”“南宫先生?”赵宫人不解。“就是太子傅洛潇身边的那位青衣公子。”司清言道。

赵宫人听得,大惊跪倒。“太子妃请三思,宫中娘娘生产,请太医前来探视,已是大违常例,皇上念在太子妃贤德,不会深究。但若是宫外无职外男见得许娘娘真容,许娘娘就是活得过来,也活不成了。”

司清笑道,“这一点,我岂有不知之理。只是事急从权,你命宫人在床边设一厚帘,寻一约三丈开外的丝线过来,命南宫先生呆在帘外,我自有道理。”

“莫非此人能悬丝问脉”。赵宫人眼前一亮。司清点头,“还不快去。”说话间,许美人又痛昏了过去,已有宫人依取来司清所言红底描金匣子。司清打开,乃是一幅金针,比太医院常用之银针要粗长一些。司清取得一只,拈在手中,对着帘外正在问脉的南宫先生道:“先生请讲,该当取哪一穴位。”

南宫先生答道,“先取百汇、风府二穴,让娘娘意识清醒。”

赵宫人一旁看得,这太子妃和南宫先生,一人静心把脉,一人施针如飞,并无半分停滞,心中大奇。一个时辰之后,明慧楼中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哭声,许美人沉沉睡去。

太子妃站起身来,一个踉跄,几乎摔倒,赵宫人连忙上前扶住,却见太子妃司清衣裳全已湿透,脸色已是苍白如纸。“娘娘!”赵宫人惊呼。

司清微微一笑,“不妨事。”续道,“南宫先生乃天下闻名的药谷主人,你在承乾宫内侍卫房,寻一处安静之地,安置南宫住下。以后,承乾宫中大小医药之事,皆由南宫先生及药谷之人主持,不再知会太医院。”

明慧楼外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跪倒一片。半响,赵宫人方壮胆子问了一句,“禀太子妃,此等大事,皇上……”

“赵姐姐不必担心,皇上那里,本宫自会去说。太医院守着迂腐,见死不救,说到哪里也说不过去,早就该改改了。”说话之人正是安阳,她已来了好半天,因见着司清正替许美人施针,便悄悄站在南宫先生后面,此时方出声。

南宫听得声音,回过头来,但见一位玉雪一样的人儿,穿着嫩绿的袍子,水晶流转的光芒之下,眉间嘴角,满是娇俏的笑靥,只觉得人也呆了,心也痴了,脚步动不了半分。

安阳见得,也不理他,径自对司清说,“嫂嫂今儿也累了,不如早点回宫休息吧。”司清一点头,“剩下的事,该当如何,赵宫人就按例处置吧,只是,今儿皇上大寿,如今又喜获孙儿,双喜临门,应寻一个稳妥讨喜之人前去禀报。”

“嫂嫂,你当我巴巴地赶过来,所为何事?”安阳笑问。司清笑道,“想沾这个光,还是先讨你赵姐姐示下吧。”说完,一摆手,径自回承乾宫中去了。

安阳看得司清背影,“扑哧”一笑,“今儿方知,嫂嫂原也是个顽皮的。”

“公主若非忘了,太子妃比公主也大不了两岁。”赵宫人道,“奴婢没料到的是太子妃医术之高,半点也不亚于宫中太医。”

安阳浑不在意。“姐姐倒是真糊涂了,嫂嫂出身江南云家,乃是我朝三大医家之一,金针渡劫一术,更是名动天下。”“金针渡劫?”赵宫人喃道。

“下次有空再说吧,今儿,我得去父皇那儿讨赏。”安阳一笑,回头看见犹在一旁发呆的南宫,手一指,“要不,你就问这位南宫呆子吧。”

南宫未曾料到这位天室贵胄,华美可亲的公主会和自己说话。“在下…….在下…..”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把个明慧楼的众人弄得笑成一片。

赵宫人扶了腰,伸出五个手指头,笑道,“可巧今儿是第五个了,公主,奴婢们往后就这么给您记着了。”

安阳公主貌美如花,宫中人人皆知,只因常见的缘故,也不会特别惊讶。但今日是万岁千秋,外臣及其家眷进宫祝寿者不在少数,兼之又被太子妃司清这样一精心打扮,更显得姿容出众,外人见得,常常会词不达意,结巴起来。赵宫人数的是这回事。安阳脸一红,不再多话,径自去长明宫将皇子出生的消息禀报皇上去了。

赵宫人则安排承乾宫中早已选好的奶妈两名,老成嬷嬷四名,宫女八名,侍卫一十二人,日夜轮值,守住明慧楼,不得有半点懈怠。

赵宫人神色一肃,言道,“明慧楼中,自今日起,没有太子、太子妃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探视。明慧楼中原有服侍之人,暂调往洗衣间,待到小皇子满月之后,再另得定夺。娘娘和皇子饮食之用,一物一食,何人配制,何人经手,明嬷嬷都会记档待查,明嬷嬷是宫中的老嬷嬷了,你们别想在她面前捣什么鬼。日后,就是出了什么事,人证物证俱全,谁也别想脱罪。”赵宫人沉沉扫过门外阶前跪倒的一片宫人,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忿忿不平,有的面无表情,但无一人敢大声出气。

赵宫人如此小心翼翼,也是事出有因。太子淳阳子嗣本薄。前年,吴美人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偏又吃错了东西,小产没了,至今,倒落了个不阴不阳的性子。去年,陈美人更惨,母子两条命,一条也保不住。太子也因此而大病一场。

赵宫人吩咐完毕,令众人散去。回过头来,待向南宫拿许美人的方子。只见南宫仍旧看着安阳背影消失之处,呆立不语。赵宫人宛尔一笑,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南宫先生,南宫先生……”

“姑娘有何见教?”南宫回过神来,失得一礼,慌道。“咱们安阳公主好看吧?”赵宫人似笑非笑。南宫尴尬但笑不语。

“你若真有心,就去神武门比武去,胜了拜月禅师,为咱们天杼王朝挣个脸面再说。”赵宫人道。万岁千秋定下比武之事,她虽然呆在承乾宫,但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又岂有不知之理。赵宫人与安阳自□□好,自然不愿她远嫁昊月,做什么皇后。

皇后皇后,也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天杼昊月,立国百年来战事未断,又怎会嫁一位公主而息战止弋,到时候,最为悲惨不过的,无非是那位和亲公主,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再无立足之地。还不如找个实心实意心疼之人,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眼前这位呆子,天下闻名的药谷主人,长得一表人才,又与太子太子妃交好,荣华富贵不敢讲,衣食平安却是绰绰余。见惯了天家的你争我夺,方知衣食平安的弥足珍贵。赵宫人有心成全这位医呆子。

南宫不知自己怎样回到的自己住处,脑海里满是安阳公主的笑靥。承乾宫中事务繁多,南宫和洛潇并未在宫外寻找住处,而是暂在宫内侍卫房住下。刚走到门口,有琴音悠扬,弹琴之人正是洛潇,弹的却是一首《十面埋伏》。洛潇不是弹这种曲子的人,他的琴音,清平中正居多,偶而缠绵,哀而不伤,但从无金弋之声,更无困斗之境。但今日这曲《十面埋伏》,南宫只静听半响,只觉气血激涌,直冲咽喉,必是洛潇这琴音中已含上了内力,不禁脱口而出,“洛兄!”

琴音嘎然而止,洛潇长叹弃琴而立。

“何事心忧?”南宫放下心中之事,问道。“南宫兄以为,世上最忧之事应为何?”洛潇不答反问。南宫一愣,思考良久,方才答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洛潇摇摇头,“乃是明知不愿为而为之。”南宫有些惊讶,“天下有何人能够让洛兄违背心意?”

洛潇苦笑不答,转移了话题,“太子已无大恙,南宫兄何时离开京师?”

南宫避开洛潇的目光,看着窗垠下盛开的几丛海棠,枝摇叶动,分外娇艳。“我已决定打理承乾宫中药事,一时三刻,怕是不会离开了。”南宫缓道。洛潇左手轻抚琴弦,“铮”的一声,却是挑断了一根琴弦。“洛潇误南宫兄矣!”洛潇叹道。

“洛兄何出此言,南宫家世代行医为生,即便洛兄不加邀请,也会来京师为太子诊治,更何况这里面还有江南云家的情份。”南宫言道。

“话虽如此,若不是洛某相请,南宫兄此刻仍在药谷炼药,逍遥度日,怎会卷入这无穷无的天家争斗之中。”洛潇道。南宫哈哈一笑,“洛兄说得不错,世上最为心忧之事,莫过于‘明知不愿为而为之’,南宫目前的心境,不过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罢了,虽觉不妥,却是甘之如饴。”

南宫说完,走到琴边,续上断弦,扬扬洒洒弹得一曲,却是一曲《碧霄吟》,南宫信手弹来,少了三分无拘无束,倒是多了七分青云之意。

“听南宫兄琴音,似乎是安心在京师搏个出生了。”洛潇淡道,“宦海沉浮,好象大违南宫兄本性。”“南宫原本也这样认为,只不过,笑谈中,心都不是自己的了,还怎么顾不是本性。”南宫不以为意,“三日后,我也想在神武门前与拜月禅师会上一会。”

“不可!”洛潇大惊。“南宫兄武功与拜月同属禅宗,拜月禅师以武道入禅,至刚以伏魔,需用至柔武功克之。南宫兄以医道入禅,表面平和,仍是中正之气伏魔,以硬碰硬,只会拼个两败俱伤,此其一也。其二,此次比武,既关两国国体,更系一位女子的终身大事……”洛潇顿时省悟过来,问道,“莫非……”南宫苦笑点头,“洛兄没想到吧,心无旁婺,一心习医的南宫,竟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可为?”洛潇深思,“也不尽然,南宫兄无需去神武门,一人之力即可。”

“太子!”南宫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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