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门天杼、昊月两国比武之期,大凶,忌入宅、安床、祭祀、祈福、开光、订盟。
太子淳阳抱恙休养,任何人都不见。比武大典由谷王淳风主持。太子妃司清筹备谷王大婚事宜,滞留大学士府未归。
安阳决定亲自见一见洛太傅,临了,又觉着有些不好意思,遂拉上赵宫人作伴。二人来到侍卫房,南宫正在观看侍卫练武。安阳见得南宫,有心想问他洛潇去向,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开口。南宫见得安阳,略略有些惊慌,既盼着这位公主能看出心中之意,却又担心她猜中自己心思,也不知如何开口。
赵宫人瞧着这二人神情,笑道,“南宫先生,咱们成日家先生先生的叫,好象只知先生姓南宫,却不知先生大名如何称呼,不知可否告知一二?”赵宫人笑道。
南宫听得,拘谨之色尽去,神色一凛,向她们二位施得一礼,方才答道,“姑娘询问,本不该隐瞒。只因先父曾做错一件事,害了一位好友性命。自此,立下誓言,南宫家后人,一日弥补不了,一日不得取名。因此,南宫也不知该如何告知。”
赵宫人未曾想到自己无心一句,竟惹来如此沉重的往事,饶是她千伶百俐,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得转开话题,“怎生不见洛太傅?”“洛兄每年此时都会去笔仞峰采药。”南宫答道。“笔仞峰!”安阳不禁失声。
笔仞峰,名字好听,峰也不高,但通体笔直,崖似斧凿,却是天杼国内最为险峻之地。当日,李氏先祖定都京师,正是看中了这笔仞峰的险峻。
“不妨事。”南宫道,避开了安阳的目光,“这笔仞峰旁人上不去,洛兄尽上无妨。只是这配药之繁复,生生能把活人烦死。”“什么药,配的人没说什么,你这个旁观之人倒看不过去了。”赵宫人大为好奇。
“名字倒也不怎么出奇,名曰‘七巧’,是上古的药方,由七味主药,七味辅药而成。只是七味主药,生于大暑之时,而这七味辅药,则生于大寒之日,采集已是不易,兼及采集之后,需以丹炉炼制七天。这七日内,火不能猛,太猛则失了药效,也不能太弱,太弱则逼不出药效,因此,一刻也离不得人。至此,方可制成丸剂,便于服用。你说,是不是折腾人?”南宫笑道。
“此药炼制如此不易,看来必是…….”赵宫人正待说下去,不料却被一旁的安阳扯了扯衣袖,回头一看,却见安阳已是满脸飞红,羞不可耐。
赵宫人正莫名不知所以,南宫已是哈哈一笑,“公主不必害羞,医家治病,讲究的就是百无禁忌。这‘七巧’之药,本就是治疗女子葵水腹痛的良方,只因炼制太难,几近失传,洛兄家学渊源,知道此药方,并不为奇,但公主乃深宫娇女,不知从何而知?”南宫有些好奇。
“医道之事,若论别的,本宫还真是不知,”安阳微微一笑,脸上晕红未散,“只因母后多年来一直受此疾病困扰,太医院也是束手无策,故此,安阳曾特别翻查宫中藏书。”“女子葵水腹痛,最为复杂,有因体质之故,有因心有郁结之故,纵有药方,往往也是治标不治本。唯有‘七巧’之方,长期服用,虽不能治本,但凡疼痛时服下一丸,疼痛即止,又不伤元气,却是最好不过。”南宫答道。
“原来这‘七巧’也治不了本,”赵宫人脱口而出,“那洛太傅的万般辛苦,岂非不值。”“值与不值,原本就理不清,不过是,此事不关风与月,人生自是有情痴罢了。”南宫叹道。
安阳听到此处,心中一动,这本是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南宫既已挑了个头,不妨借助问上一问。但毕竟是闺中女儿家,不好问出口,遂看了一眼赵宫人。
赵宫人何等机伶,正欲问时,只听得门口一阵喧哗,冲进一队侍卫,“弟兄们,快去神武门,江南第一针云想容来了,正与拜月禅师比武论道!”安阳和赵宫人还未回过神来,南宫身形一晃,已到了门口。“此事当真?”南宫抓住冲进来的一位侍卫,急问。
侍卫未曾料得他身形如此之快,吓了一跳,略定一定神,答道,“属下也是听兄弟们说的,正想前去一探真假。”南宫略一沉思,“也罢,我就去看看也无妨。”
“南宫兄留步!”身后有声音传来。南宫回头一看,却是洛潇,身背药篓,衣襟之上沾有些许尘土,脸上略有倦色。“这位云想容,必是有人假冒,不看也罢。”洛潇淡道。
“洛太傅如何知道是假冒的?”问话之人正是安阳,从太子到司清,她已多次听说这个名字了。“真的云想容,三年前就死了。”洛潇边说,边解下身后的药篓,细细挑选。
安阳本欲再问,眼角余光却瞅见南宫在摇手,知道其间必有不欲让人所知的内情,只好作罢。倒是南宫走了过来。
“洛兄难道不想知道,这假冒的云想容,到底是谁?”南宫问。“人死万事休,痴儿解一梦。”洛潇微微一笑,“南宫兄认为呢?”南宫略一思量,会意一笑,“今儿这药,采得多了些,我还是留下来帮你吧。”说完,竟坐在洛潇身边,帮他选起药来。
安阳和赵宫人见得,不知这二人打什么哑谜,又不好多问,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洛某先去准备丹炉。”洛潇有心成全南宫,知道若是有他在场,南宫必定不敢和安阳说话。洛潇说完,径自进屋去了。待到洛潇走远,赵宫人笑道,“南宫先生,你方才跟公主摇手,在捣什么鬼?”
“赵宫人认为,洛太傅性情如何?”南宫不答反问。“外表看来是风清云淡,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实则是虽万人焉,吾亦前往矣。”赵宫人脱口而出。
南宫朗声大笑,“好个赵宫人,难怪当日在江南,太子说你是承乾宫中第一可用之人。”“呸!”赵宫人红着脸啐了一口,“你们爷们没一个好东西,成日家背后说人长短。”
赵宫人转身欲走,被安阳一把拉住,笑道,“赵姐姐,不过是太子哥哥夸了你两句,与南宫先生何干,走了,就真真没意思了。”
赵宫人不好多说,红着脸侧身坐下,静听南宫说话。
“江南第一针云想容云姑娘,乃故人托孤之女,一直与洛兄相依为命。二人都是认死理的脾性。想当年,洛兄一身绝世武功,偏偏遍请名师,让云姑娘学刺绣。这云姑娘也忒聪慧,江南金针门,刺绣之作,万金难求,尚在其次。那云想容云姑娘,硬生生从刺绣中悟出武学的最高境界――刚柔相济之道。数年前,为求精进之道,云姑娘独自登上极寒之地的天池山顶。洛兄更怪,也不出言指导,只在一旁弹琴。他二人,在那天池山到底呆了多久,无人知晓,只是昊月传言,十日之后,琴音乃消。年后,云想容封针江南,自此,江湖再无云想容这号人物,洛兄也遁世解语。”
说到此处,南宫长身而立,“是时候了。”话音未落,左手已是甩向天空,竟是一支五彩烟火,声传十里之遥。片刻之后,即有回声相和,此起彼复,越传越远。门外进来一名侍卫,安阳识得,正是太子身边的小平,因着在江南受了伤,一直在宫外养着,今日看来,一身劲装,竟是全愈了。
“南宫先生,赵宫人,人已齐备,可以出发了。”小平禀道。安阳看赵宫人,只见她也站了起来,眉眼飞扬的,是一脸英气。“赵姐姐,什么事?”安阳问道。
赵宫人嫣然一笑,“咱们要去神武门看戏,少了公主可不成。”“戏,什么戏?”安阳问道。“洛太傅世外高人,放过那位假云想容,太子爷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再说了,这假的云想容,还是咱们的熟人呢,公主一准认识。”赵宫人道。
安阳跟着赵宫人上了马车,只听得外面马蹄匆匆,一会儿工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下来,安阳刚要下车,却被赵宫人一把按住,摇了摇头,只掀开车帘一角,擂台之上,一男一女,男子使刀,女子用剑,正在缠斗。
“男的名叫萧显扬,乃是拜月禅师的大弟子,那位女子,即使蒙着脸,公主也应识得。”赵宫人轻声道。“宫夫人!”安阳只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她来打什么擂台?”
说话间,只见得萧显扬上前一步,双手握刀,平刺一刀,宫夫人虽已识出他上下两处破绽,怎奈她已退至角落,退无可退,只得举剑硬挡,刀剑相交,一声脆响,刀身完好无损,剑却已断成两截。
司礼官见得,一声大喊,“第一场,昊月萧显扬胜天杼云想容!”
“假云想容一败,天杼王朝,除了洛太傅,怕是无人再敢应战吧?”安阳忽然想起一事。“公主果然慧质兰心,”南宫站在马车之外,答道,“宫夫人久居深宫,认识她的人本就不多,武功上与云姑娘也有些渊源,由她来假装,最是合适不过。”
“万一有人认出来,就更好不过了。堂堂天杼太子的侍妾,就是假冒云想容的江湖女子,朝中言官,怕是放不过太子了。”赵宫人冷笑,“好一个一箭双雕!”
“公主,今儿这事,能否一举成功,就在公主身上,”赵宫人续道,边把一枚小小药丸放入安阳手中,“您呆会儿现身,经过宫夫人身边时,捏开它,奴婢就可兵不刃血,将她带回承乾宫了。”
安阳打量手中的药丸,没有任何味道,暗暗的黑色,一点也不起眼,再看看赵宫人,她指了指车外的南宫。安阳已知,这药,大抵是南宫给她的。
眼瞅着擂台上的宫夫人正欲离开,安阳定一定神,掀开车帘,走将出来。车旁侍卫大声通报,“安阳公主到!”
神武门前,顿时一片安静,人人都将目光转向了马车。此次两国比武,为的就是这位天杼王朝最珍贵的长公主,如今长公主一到,自然成为大家视线的焦点。坐在首位的谷王和昊月国主齐浩然,也不由站了起来。
安阳公主微微一笑,款款走上擂台,经过宫夫人身边之时,目光,仍是看着从主位迎过来的谷王。嘴里喊着,“五哥。”谷王一笑,“皇妹今儿好兴致,怎么想起来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打打杀杀?”安阳失笑,“我一个女孩儿家家的,别说看,想一下都觉得心惊肉跳,五哥就不要拿来取笑了。”目光一转,似是刚刚才发现站在一旁的宫夫人,“今儿早起,听宫女们说,江南第一针云想容云姑娘来了。安阳近来奉母后之命,全心钻研女功,久仰云姑娘大名,今儿得便,岂有不见之理。”说罢,暗暗捏散手中药丸,上前握住宫夫人双手,口中言道,“云姐姐好风采,妹妹前儿还想着,怎生找着姐姐拜师来着,可巧,姐姐今儿就来了。”
宫夫人自然是识得安阳的,但安阳一口一个云姐姐,一副完全不认识的模样,真把她当成了云想容,行下礼来,只得呆呆还上一礼,正欲开口。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已是口不能言,抬起双手,也是软绵绵,浑没一丝气力,只觉着安阳已扶起了自己,交给早已等候一旁的赵宫人,耳听得安阳道,“女孩家家的,比什么武。赵姐姐,云姐姐累了,你先扶着她,上我的马车,休息一阵子,我和五哥还有话说。”
安阳不再理会宫夫人,对着昊月国主施得一礼,径自走到谷王身边,“五哥,前儿安阳任性,不合惹了嫂嫂生气,本想找个机会向嫂嫂道歉,偏生嫂嫂又回了学士府,今儿五哥若是得空,就陪安阳一道,可好?”安阳娇道。安阳巧笑嫣兮,谷王自小看惯了,还不觉得怎的,一旁的齐浩然却是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幅小儿女态。
谷王看着远处,宫夫人任由赵宫人扶上了马车,他即便是有心阻止,也不好公然发难,只得笑道, “原以为你女功长进了,性子也该收敛不少,今儿看来,也不过如此,连嫂嫂那么好性子的人都能被你气着,日后谁还敢要你。”
“五哥,人家真真是为你着想,不想司兰姐姐望穿秋水,你若真不想去,我找别人去。”安阳作势欲走。李淳风一把拉住,道,“云想容一败,今日比武,怕是没人应战了,也罢,就随你走上一遭。”说罢,李淳风转身与齐浩然商议片刻后,吩咐侍卫宣布今日比武到此为止,同着安阳欲走向马车,已是空空如也。一扬眉,看着安阳。
安阳笑道,“刚才赵姐姐说了,想请云姐姐去承乾宫,我就让她们坐我的车先回了,横竖有五哥在,总不会让安阳走路回去。”
大学士府,承平公主和司徒南归之后,仅留小女司兰独居,京师之人,无不暗暗称奇。但司门一府两王妃,司家之事,已是天家之事,谁敢多言。反倒是京师五门巡视,为了巴结这两王妃,特的派人守住了府门。大学士府,比起往日,只见其深,不见其寥。
李淳风见得,笑道,“好乖觉的猴儿。”安阳会意一笑,正欲进府,却听得里面传来丝弦之声。“好悲伤的琴音!”安阳只听得片刻,不由叹道。
“里面是谁?”谷王李淳风问道。门前侍卫回禀,“洛太傅。”
二人悄悄进得府中,下人正要通报,歌声又起,这回,却是女子的声音。李淳风一摆手,止住了下人。李淳风拉着安阳,静立廊门之外,细听丝弦,却是一支三字令。
春欲尽,日迟迟,牡丹时。罗幌卷,翠帘垂。彩笺书,红粉泪,两心知。
人不在,燕空归,负佳期。香烬落,枕函欹。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
丝弦悠扬,歌声清丽,柔而不媚,哀而不伤,最后一句,“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竟是反复三遍,缠绵不绝于耳。安阳听得,凄楚之中,更增三分无可奈何之意,不觉轻移脚步。
“谁?”琴音嘎然而止,一人喝道,正是太子妃司清的声音。李淳风朗声一笑,携着安阳从那廊门,分花拂柳,走了进来。司清笑道,“我道谁呢,原来是你们两个,躲在廊外装神弄鬼。”
“太子妃好本事,我和安阳站得那般远,都被你听见了。”谷王道。
“哪里是我听到的,真听得见,那不成顺风耳了,是春燕眼尖,早瞧着了。”司清手一指,春燕连忙放下手中牙板,上前行礼,“王爷,公主万福。”
“春燕姐姐,刚才的歌是你唱的?”安阳一把拉住春燕,“真好听,只是悲伤了些。”“这曲子是洛太傅为一位故人而作,今儿刚送来,请我们主子娘娘评点评点,可巧,公主和王爷都来了。”春燕给二位沏好茶后,将桌上的琴谱,牙板收好退下。
“洛太傅呢?”安阳喝了口茶,环顾四周,不见洛潇踪迹。“你们进来之时,他已去了。”司清淡道。
安阳顺着司清的目光看去,荷塘对面,是一片竹园,已是人去园空,只余瑶琴一付,清香三柱,余烟未散,袅袅缠绵。
“洛太傅果然是世外高人,不愿与我们这等俗人为伍。”淳风话外有音。司清正色道,“王爷可有故友旧交?”李淳风一愣,“自然是有的。”“若是有一位故友旧交,今日过后,必将身归黄土,王爷当以何心处之?”司清又问。李淳风一怔,良久,方答道,“小王鲁莽,还请嫂嫂见谅。”李淳风揖首为礼,当算赔罪,续道,“但今日之果既已知晓,应有挽回之法。”
司清只是摇头,“王爷可知,世上万人都可救得,唯有一人例外。”李淳风略一沉吟,便已悟得,小心问道,“许是这人,已有自决之心?”司清一点头,“这首小词,就是多年前那位故人托人送与洛太傅的,洛叔叔今日将其谱曲,也算是吊亡之意。”
“送这首词的人,怕是与洛太傅所交非浅吧?”安阳若有所思。“交情二字,若只论这个交字,应是非浅,若是论到情字,洛太傅的心思,无人可以解得。”司清看着安阳,正色道,说得安阳脸上潮红一阵。说到此处,司清已是站起身来,“春燕,我今儿也乏了,你带着公主王爷去云静楼,闹闹司兰妹子吧,再过几日,下了文定,王爷和小小姐就有俩月不能见面了。”说罢,不待淳风安阳开口,径自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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