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承乾宫中,太子淳阳一觉醒来,安阳公主静坐床边,默默垂泪。“傻安阳,你哭什么?”太子淳阳强笑着坐起来。安阳忙拿了个靠垫放在太子身后。“太子哥哥,小心点,还痛不痛?”安阳小心翼翼地说。“你太子哥哥练武之人,皮粗肉厚,这点痛,还不放在心上。”太子笑道。
“你还说呢,我都问过赵姐姐了,若不是南宫救得及时,江南之行,怕是回不来了。”安阳拭泪嗔道,“太子哥哥千金之躯,回到京师,多少坏人发作不得,何必以身犯险。”
“数日不见,小安阳也懂咨政问事了。”太子笑道。安阳听得,面上一红,右手握拳,轻轻捶在太子胸前,太子闭目,故作痛楚,安阳也不理他,“人家为太子哥哥担心得要命,你倒好,拿人家取笑来着。”太子见被安阳识破,不再假装,正色道,“就是怕你知道了担心,我和你嫂嫂才会瞒着你的。”
“太子哥哥大喜。”安阳忽然想起一事,料想太子还未知晓,“昨日许美人已为你产下一名小皇子,母子平安!”
太子听得,大喜过望,挣扎着就想起来。安阳忙一把按住。“太子哥哥,你还是先好生养着吧,等你好了,多少面见不着,偏偏这会子急成这样。再说――”安阳续道,“赵宫人把明慧楼服侍的人换了个遍,再从承乾宫调人过去,护卫得跟铁桶似的,哪会有半点闪失。”
“赵宫人?”太子淳阳沉思片刻,“她没那么大的权力,只怕是你嫂嫂的意思吧。”“太子哥哥不愧是太子哥哥,料事如神,”安阳拍手笑道,“正是嫂嫂吩咐的,刚巧我还在殿外夸赵宫人好气魄,她便是这样回我的。”
“这次许美人难产,太医院都不敢派人来,多亏嫂嫂施展家传医术方保得母子平安。嫂嫂还下令停了太医院在承乾宫中的药事,我回了父皇母后,你猜他们怎么说?”安阳续道。
太子淳阳看着妹子眼中按捺不住的笑意,道,“还用猜吗,有小安阳出马,哪有办不成的事。我和你嫂嫂也跟着沾光。”安阳终于也忍不住笑了笑,“父皇当即下旨,黄太医年老昏庸,免职还乡,由陈医正主持太医院。南宫呆子特旨出入太医院,任副医正,专理承乾宫药事。”
“南宫乃天下闻名药谷主人,又是大哥的救命人,你怎么叫他呆子。”太子面色一沉。安阳自知失言,伸伸舌头。
“别人说这话不成,唯有咱们安阳说说无妨。”一旁解围的是赵宫人,她进来已有一阵子了,因见他们兄妹二人正在诉话家常,就静立一旁,未曾打扰,此时见得安阳失言,方才笑道,“主子昨儿不在明慧楼,没撞着南宫先生见到公主的那般神情,活脱脱一个痴人儿,哪还有半分传言中药谷主人的洒脱自如。”
赵宫人话音未落,太子已经笑出声来,一不小心扯动伤口,呲牙咧嘴起来,“赵宫人这话说得好,咱们安阳和那位南宫先生,还真是一对玉人儿”安阳听得,面红如赤,“腾”地起身而立,“你们都不是好人,尽拿人家取笑,我告诉嫂嫂去。”
赵宫人一把扯住安阳,“太子妃前儿还说,要给公主寻一门好亲事,可巧今儿就送上门来了,公主您说,这状还告得进去吗?”“人家才不中意那位医呆子呢,你们快别乱说了,让人误会,可就害人害已了。”安阳大为羞恼,脱口而出。
殿内,顿时一阵静谧,犹豫半响,太子问,“莫非你已有心仪之人?”
安阳低头不语,一旁赵宫人倒是急上了,“我的公主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瞅着皇上就要指婚了,你还害什么羞。”“指婚?”安阳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
“谷王都把昊月国主引进宫了,明眼人一看就知,幸灾乐祸的人多了去。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哪一个不是为公主心急如焚?正琢磨着要在比武之前,把公主的婚事定了,绝了昊月国主的念头。”赵宫人急道。
“赵宫人,你吓着安阳了。”门口,传来太子妃司清从容的声音。安阳回头一看,司清正扶门而立,脸色虽比昨日好了少许,仍有些苍白。赵宫人见得,忙上前扶住,“娘娘昨日身体不适,应在寝宫多休息,怎么过来了?”赵宫人说着,取过软垫放在床边的春凳上,服侍司清坐下。
太子淳阳见得,忙问“你昨儿用了金针渡劫之法?”司清一点头,李淳阳脸色微变,“这金针渡劫之法最耗元气,怎的不请洛太傅?”
“内闱之事,洛太傅怎好出面。”司清淡道,“我只是有些累,不打紧。安阳……,”司清看着安阳,“原本本宫和太子还在担心,选的人是否中你的意。今儿你既有了中意之人,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只要是人品贵重,出身官衔倒在其次,有你大哥作主,什么样的出身官衔挣不来。”
安阳轻抚裙边流苏,浅浅的蓝色络子,缀着翩飞的白蝶,是今儿昭阳宫的巧手丁香结的。“就是昨儿父皇千秋,穿蓝色衫子的那位。”
“洛潇!”太子淳阳颤声道,偷偷看了看司清神色,只见司清端坐不动,脸上浑无半点血色,一时间,既怜且妒,一咬牙,竟是大笑道,“安阳果然好眼光!论文采,论武功,天下除了他,再没有人配得上咱们安阳,司清,你意下如何?”
司清目光如电,看着太子淳阳的眼睛,太子淳阳不觉心虚,移开了目光,司清冷笑道,“殿下在江南,日日与洛太傅在一起,他的心事殿下自最了解不过的,怎么反问起我这妇道人家来了?”
赵宫人听得司清语意不快,强笑解围道,“真算起来,洛太傅是太子妃师叔,也算得上半个师父,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原也是该当的。”安阳听得,大为惊讶,“洛太傅是嫂嫂的师叔,怎么从未听嫂嫂提起?”
“雁回药谷,京郊解语,江南云济堂,同为我天杼三大医家。”太子淳阳借着安阳之话岔开话题。“这我早就知道了,还有,嫂嫂外祖是江南名医云老先生,嫂嫂也习得一身好医术。但,这与洛太傅有关系吗?”安阳仍是一脸迷惑。
司清倒是笑了,解释道,“这本是三大医家的一段公案,难怪安阳不知。洛太傅幼时,因缘际会,习得云氏‘金针渡劫’针法。云氏金针,从不外传,洛太傅也算得上是云氏弟子。”
“那……”安阳犹豫半响,但她终究不是只会害羞的平常女儿家,一咬牙,还是问了出来,“他,可有中意之人。”
“安阳何必杞人忧天,”太子哈哈一笑,“只要是安阳看上的,有意中人如何,没意中人又如何,太子哥哥自会帮你达成心愿。”
听得这话,安阳和赵宫人还不觉怎的,太子妃司清已是“腾”地拂袖而立,勃然大怒,“太子既是如此认为,司清也无话可说,我倒要看看,是你皇家的权势滔天,还是匹夫之志不可夺。”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径自出殿去了。
太子此生,虽是惊涛骇浪,才略略坐稳这太子之位,但毕竟身份贵重,从来无人当面逆意,司清今日此举,有些拂他耳光之意了,兼之当着妹子和侍婢的面,更觉恼怒,不由“哼”了一声,转身躺下。
赵宫人见得,赶紧放下幔帐。瞅着一旁的安阳还在发呆,一把将她扯了出来。“公主这两日还是少来承乾宫走动为好,太子妃这回气得不轻,偏生触着太子爷的王孙习气,一时半刻,怕是消停不了。”走到离着大殿百步开外的园子,赵宫人见四下无人,宫女太监都在远远地静立廊前侍候,赵宫人方放开安阳公主。
“赵姐姐,太子哥哥到底说错什么了,怎么嫂嫂发那么大的火。”安阳从殿中出来,只觉得迷迷糊糊,太子妃司清不是冲动之人,昨儿明慧楼中吴美人乘乱生事,太医院抗命不遵,嫂嫂也是风清云淡地打发了。
赵宫人看着这位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不知民间情仇的娇贵公主,又想着寝宫里那位违逆不得的娇纵太子,千头万绪,也不知怎样回答这位公主。安阳从未见赵宫人如此神情,有纵容,有惋惜,还有更多的是自伤,不禁慌了。“赵姐姐,太子哥哥肯定做错事了,伤了嫂嫂,也伤了姐姐,安阳虽不知是何缘故,先给姐姐赔个不是。”说罢,安阳拉住赵宫人双手,施下礼来。
赵宫人连忙一把拉住,“公主,你这是说什么话,这事,原与你就没半分干系。你这不是要折奴婢的寿吗?”
安阳不顾阻拦,硬生生行得一礼,并不放开赵宫人双手,以防她还礼。“赵姐姐,你们都道我年轻,不经事,什么事都瞒着我。你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安阳年轻的声音,竟有些沧然之意,“五哥生母容妃怎生过世的,宫中书志‘幽死’,好一个幽字,这里面淹没了多少苦情;父皇这些年纵着容妃的妹子――江皇贵妃,纵着五哥,冷落母后;嫂嫂又是怎生嫁给太子哥哥的,太子哥哥从不踏入嫂嫂所居停云水榭半步,五哥自从嫂嫂过门后,一日三趟地往承乾宫跑……你当我当真看不出来。装作不知道,不过因为你们觉着这样宽心。”安阳说着,心酸满怀,两行清泪,竟是再也隐忍不住,流了下来。
赵宫人忙拿了帕子,边帮她拭泪边道,“公主,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太子妃,一个您,竟是轮着法儿折腾奴婢。”
安阳一把抓住赵宫人,“蕊姐姐,”她唤着赵宫人多年未曾用过的名,“原本你不是这样的人,幼时,陪着我和太子哥哥,还有五哥,在文德殿读书,太子哥哥出言轻佻,你就敢当面啐他;五哥偷偷藏起你的坐椅,你也敢回他一个拐腿,如今大了,各自分开了,你又跟了太子哥哥,一味的谨言慎行起来,笑容越来越少,真心真意也看不见了。只有我这傻子,总记着往日的情份,想听几句真心话……”安阳说得此处,语音渐低,最后,长叹口气,“也罢,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罢安阳转身欲走,赵宫人怔得半响,看得安阳身影已到了廊门,一咬牙,“公主……”安阳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这位宫中的大姐姐。“好,”赵宫人一跺脚,“今儿赵蕊就拼着下一回地狱,告诉公主。”
赵宫人拉着安阳在园子里的石椅上坐下,续道,“太子和太子妃是怎生情形,奴婢当真不知。不过,他们二人的婚事,是自幼就定下了的,听说,还是太子妃生母云氏点的头。年前选妃,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封封世人的口。”安阳听得此处,松了口气,“如此这样,只要不是太子哥哥夺人所爱,我就放心了。”
赵宫人看着阶前摆放的几丛开得精巧盆花,道,“公主心地善良,只是如你所说,历事太少。你怎知,夺人所爱,固然心伤,又怎及夺人之志,来得生不如死那般残忍。公主你看这几盆花,生得如何?”
安阳顺着赵宫人的手指看去,春天的玫瑰海棠,红肥绿瘦,开得正盛,既有海棠的清幽,又有玫瑰的艳丽,煞是爱人。这是宫中高手匠人精选优良玫瑰和海棠嫁接而成。“很好看啊,昭阳宫中就摆放了好几盆。”安阳不明所以。
赵宫人摇头,“你怎知这玫瑰海棠,嫁接之时,便是硬生生剖开海棠最肥美的枝条,将玫瑰花刺植入其间不说,此后日日夜夜,便是用这海棠的精魂来育着玫瑰花开,直至海棠枝叶瘦弱,衬托出玫瑰的娇美为止。玫瑰海棠,从来都只活得一春,花开之后,便是气血耗尽而萎亡之时。”
安阳听得,字字惊心,她本是聪明之人,赵宫人此刻说花,必有深意。果然,只听那赵宫人续道,“你道我如今大了,越发谨言慎行,真心话也听不见了。你又怎知,在这宫中,荣华富贵看多了,生死见惯了,不淡也淡了,明来暗去,争的,不过是一口气罢了。太子爷公主都是珍贵之人,无心无意就可一言定生死,若真是蚁民百姓,天高皇帝远,听不见品不出,日子虽然清苦些,倒也知足。且不说咱们这些日日服侍的下人,就是得了恩宠,有了位份的主子娘娘们,又哪一个不是日日听着,品着。公主读遍宫中书志,里面所载,您倒数数,又有几个活过五十的。”
赵宫人所言非虚,安阳自然省得,话说到这份上,不难听也难听了,难怪赵宫人是拼着下一回地狱了。
“太子爷今儿说出这话来,原是为心疼公主。只不过,这世上之人,哪一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哪一个没有兄弟姐妹,怜惜自个儿的妹子就可以不顾他人死活。若是旁的人,说说也就罢了;太子爷手握生杀大权,说得出就做得到,公主是明理之人,您说,这与种玫瑰海棠有何分别,太子妃该不该气?”
安阳听得后背直冒冷汗,暗暗道了声“惭愧”。她一生下来,就是天杼王朝的长公主,服侍之人自然不在少数。以良善宽厚待之,不过是天性始然,若论推已及人,怕是差得远了。
猛然记起,五年前,她打破了御书房的砚台,虽然自己站出来承认了,敬事房还是因侍候不周责罚了昭阳宫中一众人等。三年前,随太子哥哥出外游猎,经过一片桃林,花香袭人,赞了声好,翌日,父皇就在这桃园所在,兴建了安阳行宫。细细想来,也自那日起,昭阳宫中宫女太监,说话更细了,行走更轻了。赵宫人也渐渐少来昭阳走动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至此,安阳方才品出这话的真意。
安阳四下看了看,拉着赵宫人绕到假山之后,避开廊下服侍的宫女太监的眼神。赵宫人正疑惑,不知这位公主想做什么,只见安阳已经跪在地上,对着自己行起大礼来。心中一慌,忙也跪了下来,却被安阳死命扯住。
“今儿这一礼,不为往日为姐姐带来的烦恼,只为今日姐姐教安阳的一席话,”安阳正色道,“安阳今日在此立誓,他日若得洛太傅首肯,应了这门亲事,安阳自此就不是天家的公主。洛太傅若已有了心仪之人,安阳自此,必穷尽一生,做好天家公主的本份,终生不再沾染情爱之事。如有违誓,必遭天谴!”
安阳一番话,说得赵宫人心惊肉跳。一把扯起安阳,细细打量她的眼神,目光流转,坚决之外,竟是小女儿情态毕露,显是已情种深种。
“公主与那洛太傅,只见过一面,又是在人多嘴杂的千秋盛典上,因何……”赵宫人疑惑。
“姐姐没想到?我也没想到,那日,他从那廊门进来,只是往我这边看得一眼,我便觉得,把整个心都随他而去,也是无愿无悔。”安阳苦笑,“昨儿,我思来想去,竟是一夜未睡,只觉得,今生我若是嫁不成洛太傅,天下男子,怕是再也入不了安阳这双眼中。”
赵宫人明了安阳心思,又是后悔,又是心疼。后悔自己不该说那番话,心疼公主为情所困,眼瞅着明日就是神武门比试之期。思来想去,解铃还需系铃人,洛太傅是太子妃司清的师叔,探探口风应该不是难事。
赵宫人正欲前往停云水榭,前面迎来一人,正是太子妃身边的春燕。“赵姐姐,我正寻你呢,可巧你就来了。”春燕说。“找我何事?”赵宫人漫应道。
“太子妃早起刚禀明了皇后娘娘,为着妹子司兰的婚事,从今儿起,搬到大学士府暂住一阵。”春燕道。赵宫人大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太子妃禀明皇后娘娘后,就直接去了大学士府。这会子,怕是已经到了。奴婢是奉主子娘娘之命,回来拿些衣物。主子娘娘还说了,承乾宫中大小事宜,赵姐姐尽可作主,不必回她。”春燕回话之后匆匆离去,留下赵宫人一人立于宫墙之内,感伤不已。徘徊来到停云水榭,又见平日司清练字所在,墨已凝干,风吹纸动,虽有镇纸压着,边角仍是起伏不定。
赵宫人注水研墨,忙了半日,方写成一个“蕊”,搁笔细看,草字头倒也罢,只觉那三个“心”字分外刺目,遂扔至桌下火盆,看着那字烧成灰烬,心中又喜又悲,出了一回神,想到司清这一走,太子又在病中,承乾宫中千头万绪,少不得一一过问,只得打起精神,前往太子处,有宫女禀明说太子服了药,刚刚睡下。赵宫人蹑走蹑脚坐到床边,拿起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刚做了两针,猛一抬头,看见本该入睡的李淳阳睁着两眼看着帐上的流苏,唬得手一抖,针扎进中指,立时涌出鲜红刺目的血珠,赵宫人用拇指牢牢抵住中指,止住那血,笑道,“太子爷是不是想要喝茶,奴婢去帮您倒。”
李淳阳却是拉着赵蕊的手,松开拇指,把那中指含在嘴里,问道,“疼不疼。”赵蕊脸红如赤,又不好挣脱,只得低声说道,“太子爷,您……”李淳阳稍一用力,把她搂在怀里,“别动,让我抱一会儿。”赵蕊不敢言语,只得由着李淳阳抱了,心里虽是怦怦乱跳,身体却是一丝半毫也不敢移动。
过得片刻,李淳阳忽然开口问道,“蕊儿,你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人?”赵大惊,慌忙从李淳阳怀里挣扎出来,跪在床边,连声说道,“奴婢不敢。”李淳阳叹道,“你且起来,急什么,我又没有怪你。他是个有福之人,还有个你在心里惦着念着,只不知,是不是惜福之人。”赵蕊言道,“奴婢情愿不出这个门,终身服侍太子爷。”李淳阳沉默片刻,方才言道,“这承乾宫,日后若是留得住司清,你就留下吧,若是留不住,你也……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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