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听,急忙下山,却在半山遇到谢玄怿正领了一个男子上山,抬头见两人,释然般一笑:“净远,卫姑娘。”
他身后的男子一身淡青色的衣衫,俊逸面庞只让人觉得温和沉静。听他唤卫晞“卫姑娘”,不由细细打量她,目光中是难掩的惊喜:“晞儿!”
已猜到对方是谁,卫晞并不惊讶他唤她晞儿,微微一笑:“端木。”
端木寒清修长的手指自唐清腕间收回,又看了卫晞为她配药的方子。卫晞见她面色凝重,问道:“如何?”
他看了一眼众人,幽幽道:“原本以夫人的身子,想要撑过秋天都是妄然,好在晞儿用药及时,护住了夫人心脉。”见众人除卫晞外皆神色一松,继续道,“不过以我目前能力,也没有完全把握保得母子二人平安。”
唐清听她如此说,却是淡淡一笑:“只愿端木谷主能护得孩子平安,我的性命不必在乎。”
“清儿!”
“表姐!”
见众人关怀的神情,唐清唇边笑意不减,苍白的面庞一片柔和:“我只愿这孩子能平安顺遂,若我没了,玄怿也不用再日日为我担心了。”
端木寒清站起身:“我从巫谷带了几味药材。我先将方子拟好,谢庄主再安排人前去抓药便好。”
待将一切安排完,已近天黑。卫晞已有很久没有今日这般闲了。端木寒清也终于有时间与卫晞叙谈。
知道端木寒清定然有许多话,卫晞走在前面,却听他一声叹息:“当初我见你时,你才六岁,我也不过你这般年纪。只是如今再一见,你已经长大了。”
卫晞回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我还以为请不过来你,不曾想你竟然来了。”
“师傅的玉笛我认得,不会有错;而且《葛生》那曲子也是当年师傅所作,我知道一定是你,我又怎会不来。”取出玉笛还给卫晞,端木寒清道,“你失踪那几年,我也不停地四处找你,却始终杳无音讯。当初那般情况,你怎的也不去巫谷?害我担心了好一阵子,一直在想若你连你都出事了,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该如何呢?”
“那几年我在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地方,自然没人能找到我。”卫晞低头看着地面落叶,干枯的红叶依旧红得发紫,“巫谷是救人之地,我若是去了,便成为杀人之地了。谷中那样多兄弟姐妹,我又怎能忍心。”
“端木,我还活着,你不必担心。”
寒清释然一笑,只是欣慰:“不论怎样,你如今回来了就好。”
卫晞却转了话题:“谢夫人此时情况还较为稳定,只怕到时胎儿越来越大,她的心肺无法承受。”
端木寒清看向她,却是带了几分疑惑:“我听闻这几月来有关谢夫人病情的事情皆是你亲力亲为,连试药也是你。她与你无亲亦无恩,若硬说沾了几分亲,也不过是因着凌净远那几分罢了,你又何必如此?”
卫晞不料她会如此说,一怔,唇边泛起的笑意微微发苦:“是为了他,却也不是为了他。说来说去,总归是她于我有恩,虽然这恩与我并无多大关系。”
微微叹了口气,他并不明白她说的话,却也再不多问,只是又问了这几年卫晞过的如何,见天色已晚,才各自回去休息。
却仿佛回到了在盛雪城的时候,白衣女子日日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眺望远方,风吹得她的白衣猎猎作响,一头青丝也被风吹乱。她却仍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走上去牵着她的手:“姑姑。”
她随着怜儿叫她姑姑,即便她是她的师傅。容颜倾城的白衣女子低头轻声道:“晞儿今日有没有认真练功啊?”
她认真地点头,便看见她美丽的微笑,温柔夸她:“晞儿真乖。”
那时她失了父母失了家,失了能够安身的地方,眼前的女子收留了她,教她武功,教她弹琴,她的一身武艺皆传给她。只是那样美丽的女子,却那样的孤独寂寞。那样大的城,却只有三个人。到最后,只剩一座孤坟。
她离开的那一日,天空中飘起了细密洁白的雪花,她将美丽温柔的姑姑葬在她日日眺望的城墙下,那样美丽的女子,连老天也为她默哀。她看着那一场倾世盛雪,想起姑姑另一个名字:宁盛雪。
宁静盛大的雪。
就如同那天,鹅毛般的大雪自天际落下,落在这一座孤城,也落在姑姑孤独的坟上。
她和怜儿对着那一道城墙重重磕了三个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她理解姑姑的执念,就像她自己也一直牵念着一个人,一个叫她等他的人。
第二日清晨才发现昨夜下了雨,怜儿进屋时才见卫晞站在窗边看泠泠细雨,听见她推门的声音,空灵的声音静静传来:“怜儿,昨日我梦见姑姑了,梦见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梦见她一个人抚琴,梦见她劝我不要有太深的执念。”
怜儿将手中的水放下,道:“小姐与姑姑不同,小姐有很长的以后。”
她转身笑得释然,清冷的眉目都不禁带了几分温和:“怜儿,我只盼你能有一个好归宿,如今,我只不放心你了。”
怜儿面色一红,见她说得认真,正色道:“这件事不急,小姐明白怜儿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这些日子因为谢夫人的事耽搁了,明日我们便前往燕山可好?”
怜儿却摇头:“这些日子小姐也辛苦了,先休息几日再说吧。”
清晨的雨下的本来就小,待午后雨停,风一吹,被雨水打湿的地方差不多都已干了。卫晞在枫林中找到一处不曾被雨打湿的树干,飞身而上。
似是有许久不曾如此静过了。自袖间取出玉笛,笛身的“锦”字依旧温润,仿佛不曾经历岁月绵长,只是旧物仍在,那些人,却早已化成累累白骨。
婉约的笛音自她唇边流畅而出,是母亲作的那首《葛生》,她曾经吹给凌净远听过。
冬之日,夏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从不懂母亲为何会作出如此凄婉的调子,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温和柔婉的,就如同那些温婉的江南女子,相夫教子。她也从不曾听母亲给父亲吹奏这支曲子。母亲只吹给她听,她却只觉得那时的母亲遥远而无法触及。
一曲毕。
“原来只以为卫姑娘医术高超,却不想姑娘的曲艺也是一绝。”两人自远处走来,却是净远与谢玄怿。
见他二人走到树下,卫晞提气灵巧飞身从粗壮的树干跃下,微微敛襟施礼:“谢庄主。”
休息了一晚,他脸上风尘仆仆赶路的疲累已经少了许多,只是两个多月疾行,又不曾好好休息,还是很明显的清瘦了许多。
“谢庄主竟然提前了半个多月回来,这一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
“我吃些苦不妨事,只愿清儿母子能够平安。”他说得云淡风轻,只是向卫晞道谢,“这段日子,多谢姑娘照顾,谢某听清儿说当日也是姑娘亲自试药,姑娘大恩,感激不尽。”
卫晞自动忽略了他后一段话,见他神色虽然松散,眼中却是一刻也不曾松散的戒备,想了想还是道:“谢庄主,夫人的病我已尽力,她的身子比我们设想的更糟,能坚持到现在已是难能可贵。所以端木也没有把握能达到庄主的要求,还请谢庄主做好最坏的打算。”
谢玄怿眸色一暗,知道她所言不虚,强自笑到:“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已尽力,接下来,就只有看老天如何安排了。”
他虽然笑着,笑容终究勉强,心下不忍,不由道:“庄主先回去休息吧,以后夫人还需你照顾。”
净远见谢玄怿走远,转头看卫晞,道:“这段时间你也辛苦,怎么不好好休息?”
卫晞却答非所问:“或许过几日我与怜儿要前往燕山,夫人这里有端木还有夕桐陪着,我也可以脱身了。”
“去燕山做什么?”
“怜儿有个同胞妹妹在幼时走丢了,我们那时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似乎是被人贩子卖到了燕山。”
净远却道;“再过些日子便是除夕了,你若与怜儿离开,这个除夕必然冷清,不如过了除夕再走。”
卫晞一怔,下意识点头答应。却又听净远问:“怜儿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想,似乎都忘记了那个名字,良久才道:“应惜。”
他听见这两字,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怜儿姓应?莫不是云晖堂应家?”
卫晞一顿,脸上笑意不改,眸中却是一片冷凝:“怜儿一介孤女,又怎会与应家有关,她若是应家人,便不会是我的侍女了。”
凌净远想想也是:“也对。”想起静曦阁的桃树,又道,“不知道明年桃树能否开花,若是开了花,一定十分漂亮。”
卫晞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最后挂在唇边的只是一道浅薄的弧度:“看夫人的情况,来年我并不一定能够回去,说不定看不到桃花盛开的景象。”
他仍是那般温文的样子,道:“那就再等一年,总有机会能够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