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别院已经修缮好。卫晞站在廊下里看夕阳渐沉。将近夏末,院中种了应季的花木,如今正是桂花开放的季节,那些细小的花瓣开在茂密的枝叶间,桂花特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萦绕鼻尖。知了阵阵鸣叫,远处有孩童嬉戏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实。正如此时凌净远看着她的感觉。
“还是第一次见你穿白色。与平时,很不一样。”
她转头抬眼,看他时唇角微微带了几分笑意:“好看吗?”
他不曾想她会有此一问,想起在渝州时自己也曾这样问过她,不由笑了,点头道:“好看。”
她却再次转眼看着温暖阳光:“我见过这世上穿白色最美的女子。只是她不在了。”
他大致猜到了一些,也不再多问;只是道:“今日太过危险了些,若不是我与夕桐还有颜姑娘师徒刚好在那里,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卫晞的目光难得地蕴了几许笑意:“我自然有把握全身而退,你该知道的。只是,”她话锋一转,看着他道,“我在西域时,碰到过一个算命人,他说我是天煞孤星,克人克己。凌净远,你不怕吗?”
他看她虽然笑着,但是目光中难得的笑意转瞬即逝,又恢复成那般淡然的模样,胸口却不知为何一窒。
然而那一窒不过是瞬间,他面上不曾仍是波澜不惊。随意走到她身边,他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从来不相信命数。”
纤长睫毛遮住眼睛,她的声音听不出喜乐:“如今你想反悔,还来得及。”
他怔住。
那一轮红日渐渐沉下去,半边天际布满了夕阳晕黄橙暖的光。庭院里寂无人声,只有知了在低低鸣叫,一声声,聒噪得令人心烦。
半晌,他终于转头看她。她却忽然垂眸,道:“我先去休息了。”
转身自他身边走过,却在与他错身时被他拉住。
因是夏日,衣衫较薄,他低头看她时隐约可见薄薄白衫下秀致纤细的锁骨,再往下则是胸前一片白瓷般的皮肤;他颇不自在地转眼看向一边。明明夏日炎热,她的手却是冰凉。反手将那只手握住,他皱眉道:“怎么手这么凉?”
话一出口却只觉突兀。他再次愣住,握住她的手却不曾松开。她抬头看他,一双眼如秋水盈盈。
凌净远看着她如水的眼眸,却是自心里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下一刻,他已经拥住她,旋转间菲薄的唇落在她冰凉的唇角。
感受到那一瞬间她身体的僵硬,他的动作亦是一僵,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揽住她纤细的腰贴紧自己的身体,舌头已经长驱直入。
鼻间皆是他的气息,十分熟悉却又恍惚陌生。唇齿纠缠,她终于回过神来,用尽全力推开他,双颊微微泛红。凌净远一怔,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打破些微尴尬的局面。
他道:“是我冒犯了。”语气极尽平淡,语毕转身离开,毫无迟疑。她看着他修长身影转过回廊消失在视线中,默然垂眸,唇角一抹弧度,似笑非笑。
卫晞站在苏家别院厢房门口,浅蓝衣袂在晨风中显得愈发寂静。
天色未明时凌净远将她唤起,备了马车将她送来,道:“舅母道你虽未过门,但也算是唐漓的半个母家人,便让我送了你过来。我擅自答应了。你若是不愿意,我们不去也罢。”
她却仍是来了。
陆蔓云是第一次看见她,不由细细打量。卫晞坦然应对着她的目光,按礼节微微一礼:“唐夫人。”
陆蔓云点头,还未说话,就听唐漓道:“娘亲,好了,你快出去,让我与表嫂说一些女儿家的体己话。”
待陆蔓云退出去后,房中只剩了卫晞与唐漓两个人。卫晞走到对镜梳妆的唐漓身后,一手执起妆台上的梳子梳理她柔顺长发,淡然微笑:“都说新嫁娘是最美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唐漓一身大红嫁衣,白皙面庞泛了丝丝红晕,明艳动人。她看着镜中的卫晞,却是面无表情:“净远哥哥说他将与你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待明年你出嫁时也会如此。”
卫晞笑而不答,细长手指穿过她乌黑的发,灵巧地挽成美丽的发髻。
“以往总听人说巫谷谷主江如锦美貌绝世,堪称江湖第一美女,心里却总是不以为然。如今看见你,才知道江湖人所言非虚。”唐漓静静看着她为自己挽发,“我以前总觉得像净远哥哥那样好的男子,没有女子可以配得上他。但你不一样。”她顿了一顿,沉默半晌,方继续道:“而且......你爱他,我知道。”
白皙的手一滞,却是自妆台上拿过梳子将她披散在身后的头发梳顺;卫晞笑意清浅:“是么?”
“是!”她回答得肯定,下一瞬话语出口时已带了些许挑衅,“因为我也爱他。所以你看他的目光,我看得明白。”
卫晞已将那美丽的发髻固定好,梳顺她披散的长发便将梳子放下。唐漓站起身来面对她,唇角勾勒出的弧度蕴了难以言明的意味。大红嫁衣上以金丝绣了朵朵艳丽合欢花,正是取百年好合之意。
“有件事,想来表嫂并不知道。”
卫晞看着那金线绣出的合欢花有一瞬间的愣怔,仿佛四周是一片寂静,天地万物皆是无声。只有那金色灿然流转,一如日出之时的明亮光辉,艳若朝霞。
唐漓连唤两声才将她唤回神来。见她一双眸子如深水无波却是毫无神韵,有笑意一点点蔓上眼梢,她问得关切:“表嫂怎么了?”
卫晞转眼对上她的目光,道:“吉时快到了,我手拙,剩下的梳妆,还是由唐姑娘唤得力的人来完成为好。”
将她送至门口,唐漓见她走远,方唤了侍女梳妆。
日头渐渐升高,吉时已到。花轿在门前停下,唐漓身姿娉婷,大红盖头下看不清容颜。净远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礼堂,阳光刺眼,竟让他眼前有些模糊。这个前半生倾尽一切去爱的女子,如今终于要在他的眼前,嫁为人妇。
他站在没有阳光照到的廊檐下,虽然是伏中,但是苏家翠竹环绕,又有微风拂过,并不觉得热。身旁一人靠在一旁的廊柱上,并不理会他的出神,闲闲开口:“不知何时能喝到你的喜酒?令堂的丧期已经两年,你与卫姑娘的婚期,大抵,是在明年吧?”
“你料得不错,我是决意将婚期定在明年,不过具体日期还不曾定下来。”他说的话亦是极其随意,想必是与此人颇为熟悉,“那又不知何时能够吃到你的喜酒。你的那一番托辞我还不知道,你陆青烨,若真正想娶一个女子,那还不容易?。”
原来此人竟是有着江湖第一美男子之称的陆青烨!
陆青烨其人,江湖传言并不多。凉州陆家大少爷,陆卓澜之子。由于自小体弱,他并不时常出现在江湖中人的视野中;但江湖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却足以使他名扬天下。但凡见过他的人,必然称赞其俊美无双,玉树临风,卓然不凡;只要是能够形容一个人漂亮的措辞尽皆可以用在他身上。
而此时这个自小体弱多病的第一美男子在听到他这话时,竟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娶妻当取最爱之人,不然我宁可一生不娶。”
净远一怔,笑了笑:“我怕是没你那样的福气。”
青烨的眸光却一转,定定地看着他:“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卫姑娘可是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
他摇了摇头,解释道:“我是说,我没有你那样能够自由选择婚姻之事的福气。”
青烨随手抓了身上的玉佩把玩,神色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晰:“那不如我们换一换?你自由选择你的婚姻,我来娶卫姑娘如何?”
不知为何,他说话这句话,竟低低咳嗽了起来,净远见他咳得难受,走过去替他拍背,道:“你又没有见过晞儿,怎的就要娶她了?方才不是还说娶妻当娶最爱之人?”
他苍白面庞因为咳嗽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微微缓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你能够自由选择你的婚姻大事,为了兄弟,我就只能牺牲自己了。”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西域有一种叫做忘忧蛊的东西,据说吃了就会忘记自己最爱的人,陆家在西域可是有专门的商道,你若是觉得烦恼,不如我让人去找找?”
他第一次听说忘忧蛊,皱了皱眉有些厌恶:“竟有这些东西?人若是忘记了爱着的人,那他哪里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陆青烨见他如此,也不再继续,笑着转了话题:“对了,怎么不见卫姑娘?说来你宣布婚讯这样久,我还没有见过你的未婚妻子。”
他打量了一圈,并不曾看见卫晞。四处寻找之下亦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按理说来她应该与唐漓一起回来,如今却为何不见她人?
主婚人浑厚的声音宣告着婚礼开始:“新郎新娘行礼拜堂——”
悠扬的乐声却是随着一个蓦然出现的声音响起:“等一下!”
众人惊讶地看向那人。那人蒙了面站在高高屋顶上,众人尚未回过神,他一扬手,将手中一物遥遥掷向净远:“凌净远,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净远飞身躲过那凌厉攻势,转身的那一瞬间已探手握住,待他看清手中到底是何物时,他的脸色猛然一变——那是一柄长剑,剑身与剑柄皆镂刻了疏疏梅花,是凌寒而开的模样。
梅落剑!
紧握住冰凉的剑鞘,他只觉得剑鞘上镂刻的疏落梅花似要印进掌心,开口时眼中的疑问渐渐凝结为浓重的冰冷。
“晞儿在何处?”
他此话一出,原本在一旁冷眼看着的陆青烨眸光一凛,原本把玩这玉佩的手也不由紧握。
因着面巾遮面,那人的声音并不十分清晰:“在何处我自然不能告诉你。你若是要换得卫晞的平安,便交出连城玦!”
长剑铮然出鞘,足尖点过粗壮的圆柱,腾跃间他已站在那人身前,话语坚决:“连城玦不在我这里,我亦不知道它在何处。但是你们若是敢伤害晞儿,我必会倾我之力让你们付出惨重的代价,有如此树!”
话音落下时他手中的剑亦自虚空挥下,凌厉剑气过处,院中那棵碧绿的梧桐树已被齐根削断,重重倒在一旁的空地上。
如此精妙的剑法!
那人看着那棵倒下的粗壮梧桐,眼中有过瞬间迟疑;然而迟疑过后却蓦然飞身离开,几个起落后,他的身影已经不见,留下的只有久久不散的回音。
“凌净远,我给你三日,三日之后,你若是不曾将连城玦带来, 就等着给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置办后事吧!”
自屋顶落下,净远对着人群道:“阿生,备马!”
阿生是福叔的儿子,今年不过十九岁,他办事却极为干脆利落。不过片刻,他便将马牵到了苏府门口,唤了一声“少爷。”
净远翻身上马,匆忙嘱咐凌夕桐:“夕桐,你便在此待着,我去寻你晞姐姐回来。”说完策马欲走,只听身后道:“慢着,我与你一同去寻卫姑娘。”
他看着同样策马而来的陆青烨,点头道:“多谢。”
话音未落,又一人道:“净远哥哥,我也去。”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无比惊讶。唐傲看着苏远帆渐渐不豫的面色,又看唐漓就要跟着两人离去,出声断然喝道:“站住!”
唐漓停下脚步转身,大红盖头下,鬓边一支金步摇微微颤动。她的脸颊是擦了胭脂的,然而不知为何,那鲜艳的胭脂匀开在她的颊边,却只让人觉得她的面色异样的苍白。
凌净远站在马前,长身玉立,却并不转身,只是道:“唐漓,这是你的婚礼,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晞儿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与陆公子去就好。”语毕翻身跃上早已备好的马匹快速离开。
眼见他们离开,唐漓回头看着气急的双方高堂与满堂宾客,下一瞬,竟猛然屈膝跪下!
“爹娘,苏老爷苏夫人,唐漓知道婚姻大事不得儿戏,但是今日卫姑娘失踪,这其中也有我的过错,我明知她不识路还让她一个人离开。若是卫姑娘出了事,唐漓必然寝食难安。更何况,她还是净远哥哥的未婚妻子,是姑姑的媳妇,此事,也算是我唐门的事情。”她泫然欲泣,又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开,转过身却是一顿,“苏公子,今日唐漓单方取消婚礼,对不住。待找到晞姑娘之后,唐漓必定前来谢罪;届时,听候苏公子发落!”
苏钰站在她身后,却并不说话,只是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半晌,才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住的红绸,仿佛低低叹了口气,又仿佛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