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瑛,你可还好?”这会徐允谦也是回过神来。他一面将孟氏、敏君两人拉到身后,一面不避人地直接询问,没等孟氏回话,他便又是嚷道:“三奶奶受了惊吓,还不快寻大夫过来诊治!”
这话一说,老太太王氏如何下的来台,她脸色猛然一变,自觉受了十分地顶撞,正是要发怒,却到底是年老之人,一时气恼上来,眼前便有些发黑。边上的朱氏见着不对,也不急着发作孟氏,忙就是伸出手搀扶着王氏,一面用手轻轻拍着老太太朱氏的背,慢慢地安抚。
边上各房奶奶正都是愁着自己如何应承事儿,见了这个,倒都是暗合了心思,忙就是一股脑儿凑上去,或是搀扶,或是倒水。或是询问,或是嚷嚷着大夫,一发得热闹,却将三房的都抛到边上去了。
见着如此,虽然徐允谦、孟氏、敏君心里头惊讶,但到了这时候,想着先前老太太说的什么忤逆不孝,他们也不敢平白耽误了这做戏的时间。当下,孟氏就是大声的呻吟起来,仿佛不是遭了一巴掌,而是被人死命用棍棒打了百十下。
而徐允谦也装着惊慌失措,只不断地大声嚷嚷,一面却是小心之极地扶着孟氏,脚下更是急促,没几步就到了里头去。就是在临走前,那声音忽而柔软了一点:“阿瑛,你放心,有我扶着呢,且慢一点儿走,小心,你的身子。”
敏君站在两人身边,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荒谬。这分明没什么事的,可两边叫叫嚷嚷,竟比重症病房外头的家属一半慌乱失措。不过,她也知道这回只怕没那么简单过去,心里早就再不断地想着法子。而听得徐允谦特特在她面前加重了身子两个字。她眉间微挑,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竟是在短促的时间里琢磨出个法子来——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子嗣大事,在常人眼里可是极重的。虽然徐允谦早已有了几个孩子,但这两个嫡子都还小着不说,哪怕尚宁那么个半大少年,谁个能确定他真是能安生活到娶妻生子的那会儿?
在古代,朝不保夕到不至于,可这病症上来了,什么人能受得住的?由此,竟是一发得重视子嗣。今日老太太拿着这莫须有的忤逆不孝的罪来说事,也只是传个风声罢了,若是真是拿到官府衙门上头细说,徐家满门的清名只怕也就毁于一旦了。
大抵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她方才将那矛头指向自己的母亲孟氏——再如何,孟氏虽为嫡妻,却是个庶出的,娘家无人,子女都还小着。平日里也是忍气吞声惯了的摸样,难怪王氏选了她作伐子,摆出这样的做派与徐允谦看,只怕心里头从不曾将孟氏放在眼中。
若是这样,倒不如将事情更弄得复杂起来。到底,孟氏平日里并无什么怠慢不周的行迹,满府的下人可都是有眼睛的,若说孟氏不孝,谁个心里不会嘀咕?老太太这会子也就是拿着长辈的架子压住场面,实在说来,这情理上头可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
既是拿着不孝长辈来说事,那么,如果孟氏身怀有孕,这事如何折腾得起来?要是一不小心流产了,传出了风声,那可真真是将徐家的名声拿出去给人笑话了。先前就是有苛待儿媳的流言,这会子,竟是连实证都有了。
若这般扯起来,孟氏先前只自己一个女儿,现在却是连番有孕,拿着这点出来说,可真是能让人浮想联翩。
心里转过许多念头,敏君面上却还是带着一点惧怕与迟疑,眼见着徐允谦孟氏没了踪影,而老太太朱氏等人也是渐渐起身,又是摆出场面来,她把牙医药,就生生拦住勃然盛怒的王氏等人,可怜巴巴着跪了下来。哭道:“老太太,可是娘她什么地方做得不妥,惹得您如此恼怒?若是为了什么事,您就吩咐曾孙女儿,母亲近来身子着实差了许多,精神也极不好,她……”
王氏听得这话,连手上抓着的佛珠都是捏得啪啪作响,终究忍不住恼怒,拿着拐杖就向敏君打下去,一面怒道:“没个教养的贱种!哭丧什么!倒想着孝顺那贱人,可想着孝顺老婆子我没有!”
敏君可不是那种没见过大场面的孩子,又极知道王氏、朱氏两个老太婆从来没将她这个曾孙女、孙女放在眼里的,虽说是跪着,可也就是起头而已,没等说完几句话,就装作激动到了极点,只扑了上去,倒是让朱氏这老太太猛然踉跄几下,自己丝毫无损。
不过,做到这地步,敏君也不敢再动什么小手脚,忙就是将作重要的事儿嚷嚷出来:“老太太。娘她有了身子,并不是有心怠慢老太太的!什么地方做的不如以前那样好,您瞧着肚子里的那个,千万饶了她这一遭!曾孙女给您老磕头了!”
虽然这么说,但敏君可没兴趣给王氏磕头什么的,只装着大喜大悲过甚,当下没等旁人说什么就是自发自动地往璧君那一群姑娘那边瘫倒——虽然这老太太王氏等从不怜惜自个,但璧君这几个姑娘家都在,她这拐杖也不好伸过去吧。
敏君这须臾之间诸多打算,一样样一桩桩的,却是层次分明。端得十分合情入理,也得到了十足的报酬——这一番话后,整个屋子都是安静了下来,似乎人人都是愣住了。可等着她软下去,璧君等人又忙扑了上来,大声嚷嚷叫唤起来。
一阵姐姐妹妹的叫唤后,看着敏君还不曾醒过来,璧君、婉君、繁君、嘉君也撂开往日里姐姐妹妹的称呼,直接唤敏君两个字,那繁君更是泪如雨下,抱着敏君直哭着哽咽住了自己。
这起头,还只繁君一个人哭得凄惨,但听了几句后,不但璧君几个姑娘家心里酸楚,就是秦氏等人也是心有戚戚,常氏与三房的近来也是走得近一些,也与敏君熟稔了些,见着如此,更是红了眼圈儿,只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湿意。
如此情状下,饶是老太太王氏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是不喜三房的一干人,因此接了先前那朱峰的信笺之后,筹划一番便想得这么个法子出来。在她看来,三房的允谦虽说近来有一点长进,可到底也比不过老大老2老四三人的前程重要。何况,得罪了那朱峰朱大人,只休了个不打紧的嫡妻,解了对方的一口恶气,也算是挣了点回来。
虽说这一时间或许抹不开脸面,可眼见着他就要被打发到北方寒苦之地了,日后要还被朱大人盯着,说不得就是要丧命。此时认了这错处,使对方出了心头一口恶气,自然是便宜得多。
而且,到头来自己也给了个不孝顺的理由让其休妻,这顺顺当当下了台阶,重新娶个好人家的嫡女过来。岂不是两全的事?
没想着,这起头这贱骨头就拦着,而后,引起这一切源头的贱丫头竟然还拦在自己面前,更嚷嚷出那么一通话来。虽然说自己这是拿着长辈的架子泼了那孟氏一头的污水,可有了身孕,却有不同,到底,那还是徐家的子嗣,若是做得过了,旁人看着就有些……
这么一想,老太太也是心中迟疑,她转过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的儿媳妇朱氏,那面上也是皱着眉,可却没什么关切的神情,似乎那孟氏肚子里的不是徐家的子嗣一般。这倒是让王氏对朱氏有些看不过眼了:虽然老三允谦是不招人喜欢,可到底也是徐家的血脉,孟氏怎么都无所谓,可她肚子里的却还是要看重的。
也是这么一眼,原本犹豫的老太太终究下了决心,正是想要开口说什么,那边的繁君却是瞅见几个丫鬟领着大夫过来,当下一激灵,立时回过神来,忙就是抱着敏君求道:“老太太,就是母亲真个忤逆您?可三姐姐是您的嫡亲曾孙女儿,您可不能眼看着她,眼看着她就这么、这么。”说到这里,她压了压声音,似乎呜咽了一声,方才又道:“这么个天,三姐姐自打出了娘胎就是弱得很,常年常年病着,这些年都是药罐里过来的。若不是先前大病一场得了贵人保佑,哪里还能走出屋子的?您看着这个,也原谅她方才说得声量大了些,直了些吧。”
敏君原还自己再心底念着最容易让自己昏昏欲睡的佛经之类的东西,但听得这话后,差点儿就是整个脸都扭曲起来:真真是姐妹情深,言真意切的好话儿啊!若自己是老太太,只怕这会子都能吐血了。
什么眼看着她就这么?还不是暗示王氏不慈,曾孙女这样还不赶紧让她躺床上请大夫诊治。
什么是出了娘胎的弱?孟氏嫁入徐家,老太太必定不会给好脸,说自己身体弱,点出可能受了苛待,若老太太现在还执意拿身怀有孕的孟氏训斥,不就是现成苛待孟氏的例子。
什么是声量大了些,直了些?可见自己说得都是真真切切的话,孟氏先前兢兢战战伺候长辈,可是人尽皆知的。何况,虽然孟氏的出身略低,人人以己度之,都不会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孟氏敢做什么忤逆不孝的举动。纵然老太太说近来孟氏慢待,那也是有缘故的——谁让孟氏怀孕了?
这一番话,加之自己先前说的,整个交杂在一起,简直就是赤luo裸的指控老太太苛待曾孙媳妇孟氏了。哪怕老太太这种长辈的身份,能堵得住多少人心里的话?何况,先前孟氏的那一番流言,才平息了没多久呢。
只是,繁君这么说,的确是难得了,她或许、或许……
敏君想得到的,旁人自然也想得到,她想不到的,旁人也想得到,而那些大夫丫鬟之类的知道的不多,猜测的心思更多一些。当下,几个被一叠声叫过来的大夫,看着老太太的眼神都有些变化。
老太太此时差点没被气死,她自打自个婆婆过世,辈数越发尊贵之后哪个媳妇姑娘敢冲撞了她?一贯顺心的她,如今越发的恼怒,竟是没多想就是举起拐杖要打下去。
繁君此时也是咬定了牙根要承受这一下的。她并不是没受过的人,也曾被娇惯得无法无天过的,也曾被亲生母亲死命打过的,天堂也好,地狱也罢,都是经历过来的。要说起来,她的确无法放自己生母碧痕丧命或者别的,也是怨恨孟氏与敏君的存在,可她更知道,不论从什么地方来说,孟氏的确算是少见的大妇了。
哪怕是自己,也不得不说,生母碧痕是自作自受的多,而自从碧痕糟了厌弃,但自己母子仨人一应的吃穿用度虽比不得以前,可细细计较起来,自己与哥哥也不会比孟氏的亲生女儿敏君差多少,而生母碧痕比之旁人家那些妾室,更是丝毫不差的。
这些都不算,生母做了那么多事,多少个法子能要了她的命,可现在她、自己、哥哥也都是好端端的。孟氏做人,比之他们可真真是高得多了。而敏君待她本也是渐渐如自家亲妹妹一般,还是自己算计了她们,方才……
不论从什么方面来说,孟氏若是被休了,爹爹重新娶了个继室,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好处,而自己这一脉更是如此。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自己的立场必定要站在孟氏这一边了……
如此想着,繁君也不曾躲避,只是咬牙伏在敏君的身上,想着先前自己曾经的算计,就当该是还敏君的债,倒是一发得一动不动。但她听到了棍棒落下的风声,却,没有感到有丝毫的痛楚,一种温暖厚实的感觉笼罩了她。
而后,是常年累月很是熟悉的属于父亲徐允谦的气息。
“爹爹……”繁君被徐允谦拉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是有些呆滞的,她看了看徐允谦,再看看站在那里摇摇摆摆的老太太朱氏,最后还是低下头将敏君抱在怀中,喃喃着道:“姐姐她……”
徐允谦虽是将孟氏搬开了战场,可他们夫妻两个如何放心自个的女儿。不但孟氏焦急,就是徐允谦,他在唤了丫鬟婆子下了死命让她们看着孟氏后,也是急急赶回来。只是那时候正是繁君言辞恳切正是说着话,他一听那话就知道老太太王氏会做什么事,当下虽然焦急,却还是怕自己出去的早了,倒是挡不住女儿遭的罪,因此咬牙忍住,待得老太太举起拐杖,方才扑上去护住两个女儿。
这一出又一出的戏,一个比一个让人意外,不但王氏、朱氏这向来在内宅中说一不二的愣了,就是边上的各家奶奶、姑娘乃至于大夫、婆子、丫鬟都是看得直了眼。
“老太太,您若是有什么气就冲着孙儿来。只是请老太太开恩,让大夫先去看看孙媳妇、曾孙女两个。她们身子都不大后,若是为了这事出了什么,孙儿心里着实不安。”徐允谦拍了拍繁君,又看了看敏君,脸上忧愤之色越发得重了,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说得冷开水一般不喜不怒,让人心里觉得发寒。
一边的大夫看着如此,虽然觉得这是家事,但这孙子、两个曾孙女说的话,虽然激切,虽然不乏哀怨,但也是言辞恳切,只求老太太放那似乎身怀有孕的孙媳妇一马罢了。这一房夫妻、父女、母女乃至于姐妹都是极合极好的,若这孙媳妇真是不孝,如何能让这一个小家里的人都和和气气过日子?
由此,虽然面上不说这请过来诊治的主人家的事,但他们心底却是暗暗摇头,只觉得这老太太果然是年老不中用了,竟是如此刻薄尖酸。而另外的各方奶奶、姑娘也是觉得心神晃动,她们知道得更多一些,晓得根本不是孟氏的错。
而且,徐允谦待嫡妻如此,待女儿如此,敏君繁君待孟氏如此,都让她们觉得有些震动,由不得在心底想着自己,自个的父亲能这般对自己吗?自个的相公能这般对自己吗?而自己的女儿也能这般对自己吗?
都是女子,又是内宅里头的,一时心神纷杂之下,有的忍得住,只是一时晃了神,有的却是忍不住,将那脚步动了动。只是就在这时候,老太太却是首先开口了:“行了!老太婆知道我这一遭是落错了棋子,走错了路!那孟氏肚子里又徐家的子嗣,我自然不会对她如何,至于这两个小的,我还不至于与她们计较!你心里必定打量着我是个恶毒狠辣的,也好,日后你媳妇、女儿的请安都免了,也不用里什么规矩,这下,可是成全了你!”
王氏究竟是这么些年过来的,多少风浪多少事儿不曾听过,她知道自己今儿的一番打算是打了水漂,只咬着牙忍了下来,顺嘴一句话,就是暗暗点出一点心思来:原是敲打徐允谦这个不孝的,方才对他媳妇落手,就是敲打敲打而已,并不是着意如此。
但这一点暗意,众人看在眼中,都是没有作声,只心思复杂地看着徐允谦如何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