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石笑视钱宁:“如今,你要做我的指路灯笼了?哦对,你个狗日的升官了,当上了镇抚司长官,官大学问长,你总算光宗耀祖,出息了……”说着,把整个酒壶拿了起来。
钱宁又是一把夺下:“外头嚷嚷的都是谣言,你竟然信了?”
杨天石嘻嘻笑着:“十六年了,一个奶娘,在宫里呆了十六年,宫里头好啊,哪个女人进去了,还想着出来……”
“过去我说她是个婊子,你不相信。如今我相信她是不得已,你却不信了。”
“她连儿子都不要了……”杨天石说着要来抢酒壶,却没抢到手。
“宫门紧闭十六年,你整天守着,你最清楚!”
杨天石忽然手臂一张,做了个飞的样子:“鸽子……”
“鸽子?”钱宁不解。
“我的事儿,她什么都知道。她的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你不想知道!”
“那你告诉我,她是死是活。”
“除了她,你脑子里没别的事儿啦?”
“没有。”
“你爹的事儿呢,你也不想知道?”
杨天石又笑了:“我,还有个爹?”
“陛下格外施恩,令尊大人就要回京了。”
老皇帝朱常洛七十六岁了,明显老了,他斜倚在奉圣宫内御榻上:“桤儿和杨涟何日到京?”
魏公公也明显见老,在御榻前恭敬地站着:“圣谕早就发下去了。虽说舟车方便,总要个十几日的驿程。”朱常洛点点头,微微环视四周。
“这奉圣宫是个吉祥之地。”
“是。”
魏公公觉着,皇帝是在闲聊,他只要支应着就是了。
“两宫三殿大火,烧了个满城焦土。那一日,朕没在乾清宫,在这儿与奉圣夫人在一起。不然,你们这会儿正给朕办后事呢。”
“陛下洪福齐天。”
“奉圣夫人呢?朕好半天没见到她。”
“奴才估摸着,在小爷那里。”朱常洛一听,嘴角有了微笑。
“校儿大了……两宫三殿定要修缮起来,不然,这大明朝像个什么样子。”
“大爷和杨涟大人一到,陛下要他们操办就是。”
“你以为,朕要他们回来,是要他们盖房子?”
魏公公一怔,看来皇帝并非在闲聊:“奴才愚昧。当务之急,只有这个。”
朱常洛欲起,魏公公赶紧上前搀扶。
“走,朕去看看校儿。”
客印月风韵雍容,坐在桌案前翻看着一本画册,白鸽“窝”在她怀里,“咕咕”叫着,几案上有酒,她一页一页仔细端详着,不时抿上一口。画册中,每一幅都画着同一个人,从小到大,一岁一张,画册边沿已经暗旧,看上去不知翻过多少遍了。
一个宫女捧着酒盅,侍立在侧。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画像上的男孩已经长成为青年,虽一身布衣,仍掩不住逼人的英气。
宫女忽入,禀告:“夫人,陛下到了。”
客印月端起酒盏,刚要起身,看到画册仍然打开着,伸手拿起塞到了桌案隔板处。鸽子从客印月怀中飞起。
朱常洛走了进来,鸽子朝他扑过去。
客印月起身,醉眼矇眬,荡声荡气:“陛下……”迎了上去。
鸽子绕室环飞,画册从桌案隔板上滑落……
山路上,画像上的青年推一辆独轮车,在山路上奔跑。
青春洋溢的脸庞红润可爱,作为男子,他很漂亮,也许,过于漂亮了。他一身布衣,却也干净利落。身边的女孩跟他年龄不相上下,看得出是女扮男装,也跟着车奔跑,气喘吁吁。
“布衣哥,你把我打扮成这样,难看死啦!”女孩嗔怪道。
青年正是李进忠和客印月的亲生儿子布衣。女扮男装的是金充及夫妇龙凤孪生中的女儿金枝。
“谁叫你跟着我。”布衣道。
“我就盯着你,看你到底要做什么坏事。”金枝不依不饶。
“女孩做这种营生,没人相信。若是金榜跟着我,那就用不着化装。”
金枝嘻嘻笑起来:“我爹正煎熬我哥呢。幸亏我不是个男孩,不然也惨了。”
“当爹的望子成龙。女儿是赔钱货。”
“好啊,你敢这么说我!”金枝举起拳头,却舍不得打,不过摆个姿势。
说话间,两个年轻人已到了城乡交界处,远处就是蟠龙镇城门。
布衣停了下来,“金枝,我再问你一次:你可做得来?”
金枝瞅向独轮推车,车的两侧,各放有几套羊皮精装的书籍。
金枝指指它们:“你真的就是去卖书?”
布衣点头:“合法生意。”
“几套旧书,能卖出几文钱?”
布衣拿起一套,羊皮封面上是《朱子四书》。
“这块羊皮,价值三钱,里头的《四书》,原价不过半两银子,可这两样东西弄成一样,就值五两银子。”
“瞎说。五两银子,能买十石谷子,谁会花五两银子买这个?”
“我有办法。”布衣自信地说道,“到时候,你帮腔就是。”
“这些书都是你爹送给我爹的,你卖了它们,我爹告诉你爹,你爹不打死你?”金枝提醒他。
“我爹不会打我。你爹那里,我也想好了。”
“我爹要是找这些书,你怎么办?”
布衣拍拍自己的肚子:“都在我肚子里,金伯伯要哪一本,我写给他就是。”
金枝欣赏地望着布衣:“我哥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
布衣端起车把:“走!”
金家院内,秋千的绳子上吊挂着一幅字——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金充及面对一个长得像极了金枝的青年,语气威严:“破题!”
金枝的孪生兄弟金榜,强壮剽悍,样子憨厚,他坐在矮桌前,怔怔地看着那幅字。金充及手持教鞭,一脸严肃地注视着他。
“破题!”金充及的教鞭打在矮桌上,金榜一惊,脱口而出:“‘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金充及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喝道:“承题!”
“什么?”金榜望着别的地方,不知在看什么。
挂有字幅的秋千两旁,另外两架秋千在微风中微微荡着,家院的栅栏外面,树木郁郁葱葱,枝杈探进院里来。
金充及气不打一处来,教鞭敲击着桌面:“我要你所为何事?我要你牢记这篇时文。本朝科举,所试俱为八股之文,不牢记数篇时文,如何应考?你爹一生心血都在你身上,”说着,恨铁不成钢地,“你若是不争气,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爹,儿子这不是在背嘛。”
金充及略微沉了沉气:“文分八股,你先说说,都是哪八股?”
“金榜这个知道,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束二股。”
“八股之外,尚有何题?”
“金榜这个也知道,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出题,收题。”
金充及的教鞭指向字幅:“现在,给我承题。”
金榜想了想:“‘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哎爹,这个好像不对。”
金充及正摇头晃脑地听着,一怔:“对,很对!”
“咱是民,那京城里的皇帝是君。”
“然也。”
“这话的意思,咱若是富了,那皇帝就不会穷。”
“然也。”
“可咱一点也不富,那皇帝岂不穷死了?”
金充及一怔:“皇帝岂能穷死?”
“是啊。儿子听说,天下财富都在皇宫,皇帝天天吃包饺子。睡觉的时候,枕头旁边,左边一罐红糖,右边一罐白糖,一睁眼,先吃糖……”说着,咽了口唾沫。
金充及气急了:“要你多管闲事!”
金榜一指字幅:“不是儿子要管,是它要管。咱在下,穷得要死,皇帝在上,富得要死,这文不对题嘛!”
金充及的教鞭又敲击起来:“科举就考这个!你只管背诵就是!”
金榜犹是死拧:“可它说得不对!”
“不对也要背!”
不远处,正屋的门开了,金妻端着笸箩走了出来,她已是中年妇女模样,“好啦,榜儿,听你爹的。”
金榜站起来:“娘。”就要接过母亲手中的笸箩。
金妻却把笸箩放到了一边,“这个不用你。你只管背书。”她招呼着丈夫,坐到了一旁。
金榜坐下了:“是,娘。”
金充及喝道:“起讲!”
金榜背诵起来:“盖谓:公之加赋,以用之不足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乎?诚能百亩而彻,恒存节用爱人之心,什一而征,不为厉民自养之计,则民力所出,不困于征求;民财所有,不尽于聚敛……”
金榜刚刚开始背诵,金妻便对丈夫低声说道:“相公,你可觉出异常?”
“榜儿这孩子,若是多用功……”
“不是榜儿,是榜儿他奶奶。”
金充及朝正房那边望去。
正房已经不再是原先的草庐,有了坯墙,有了瓦顶,旁边还有一间大房,房门紧闭。
“这都好多天了,除了吃饭叫她出来,吃了就回屋,整天就不见人影,不知关在屋里做什么。”
金充及皱了皱眉头:“年纪大了,举止像孩童,都这样。”
“可这几日尤其不对劲儿,好像在鼓捣什么事情,我叫门,也不开,说没事。”
“那就是没事。”忽然听不到金榜的背诵声,金充及喝道:“接着给我背!”
“‘起讲’完啦!”
“那就给我‘入题’!”
金榜的背诵声再起。
金妻轻轻叹了口气。
布衣的独轮车停在一处豪宅大院对面的墙根下,大门上贴着丧事的启帖:恕报不周。门的一侧,有白布条剪出的招魂幡在风中飘摇。
金枝扯扯布衣:“不能在这儿卖。这家死了人。”
布衣道:“我早两天就知道。”掏出一个瓜皮帽,戴在头上。
“刚死了家人,人家不会买你的书。”
布衣把《朱子四书》抱在怀里,向金枝交代,“过会儿你要跟着我说,不要乱说话。”说着,朝大门口走去。金枝疑惑地跟上。
布衣敲响大门,管家开了门问道:“何事?”
布衣假装后退一步,疑惑地瞅了一眼:“这里可是陈府?”
“正是。”
“邵老夫人可在?”
管家一指幡旗:“你没看到啊?”
布衣装出惊讶:“哎呀,原来邵老夫人过世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里传出:“管家,何事?”话音未落,一个面有悲凄的老人从里面走到门口。
“老爷,这个后生要见老夫人。”
“不不不,不是晚辈要见老夫人。”布衣连忙解释道,“是老夫人与晚辈有约……”
金榜在旁“扑哧”一笑,赶紧捂住了嘴。
管家怒道:“胡说!”
布衣假意慌张:“不不不,不是晚辈胡说。数日前,邵老夫人来到晚辈所在的西苑印社,定制了一套羊皮封饰的《朱子四书》,要晚辈今日送到府上,没想到没想到……”
“更加胡说!老夫人不识字,如何会定制你的《四书》?定是前来骗钱!”
布衣假意急了:“哎,不要就算了,本印社倒霉就是,你又何必诬陷晚辈?”
那老人终于说话了:“夫人确是不会订购《四书》,后生,你恐怕找错门了。”
布衣示意,金枝走到跟前,布衣将《朱子四书》放到金枝双手上,自己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封套,瞅着内里言道:“老爷可是姓陈名克文?”
老人一怔,“正是老朽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