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户街上木匠坊的招牌是一条绳子吊着个方凳子,悬挂在门脸一侧的上方。里面传出叮叮当当、刺刺啦啦的木工活计声。
李进忠在门口瞅了一下,走了进去。只见十来个木匠正在干活,掌柜的迎了上来。
“客官,定制桌椅板凳,还是箱柜木床?”
李进忠走到一把半成品的红木椅子前,审视着。
“客官原来是要红木椅子。”
椅子旁的板凳上有铲刀锤子,李进忠拿起来,在椅背上东敲西凿,木屑纷飞……
“哎,客官,你这是做什么?”
几个木匠围了过来,李进忠停了手,椅背上显出一只木雕老虎雏形,有猛虎下山之势。
一个木匠赞道:“好手艺!”
掌柜的轰着围看的木匠:“去去去,都干活去!”
木匠们离开,继续去干自己的活。
掌柜的瞅着椅子:“这年头,有把椅子坐就不错了,没人讲究个雕饰。来小店定制家什的,要的都是粗木活儿,这么精细的玩意儿,没人要得起。”
李进忠不看掌柜的,自顾自地东摸摸西看看:“宫里头,一旦重建两宫三殿,那就不同。”掌柜的听了一怔。
“你说什么?”
“我说皇宫里头,两宫三殿都烧了,总有一天需要大量工匠,手艺总有用场。”
“嚯嚯,你想得倒长远。你知道两宫三殿何时修缮啊?就算是宫里头要用工匠,你怎么知道就会用上你?”掌柜不屑地讥讽道。
“咱手艺好。”
“老板,”一个伙计过来,“前几日,宫里的执事刘公公来定制箱柜,倒也说过两宫三殿总要修缮的事情。”
“去去去,你懂什么!”说着,掌柜又瞅向李进忠,“你真想留下?”
“我不挑活儿,只要有口饭吃。”
金家大院内,一盏马灯放在矮桌上,散射着微光,秋千上吊挂的那幅字已经看不清楚。
金榜被迫在桌前坐着,他懒洋洋地问:“爹,考了我一整天,行了吧?”
金充及不为所动:“你要有布衣一半聪慧,我又何必这般费心。然乡试在即,你若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又有何脸面见咱金家祖宗?”
金榜打了个哈欠:“爹,我饿了。”
“时文今日到此为止。我去拿《朱子四书》,你背诵一篇圣贤之文,才可吃饭。”
金榜大呼:“爹呀,你就饶了儿子吧。”
金充及不由分说,朝屋内取书。
金榜站了起来,喊着:“爹!我不吃饭了还不行吗?”
但房屋门“嗵”地关上了。
金充及的声音传来,却不是从屋里。
“不吃饭也得背书!你爹我一生的期待都在你身上。盼着你秀才、举人、进京会试、进士及第,大殿之上,皇帝皇后,亲点翰林,你给爹弄个状元回来,老子给你起名金榜,还不就是为了这个。说不定还能招为驸马,娶上公主……”
金榜越听越不对劲,瞪着眼睛寻找声音来处,他举起马灯,发现秋千后的大树上,布衣、金枝正隐着身子,布衣学着金充及的声音,金枝“哧哧”在笑。
“布衣,你快下来,呆会儿爹来了……”
布衣口中发出的还是金充及的声音:“唉,布衣那么聪明,你却是如此不肖。你说,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呆子。”
房屋门开了,金充及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布衣嘘了一声,与金枝将身体隐在枝叶后。金榜忙将马灯放回桌上,乖乖地坐下来。
金充及走过来:“真是奇怪,《四书五经》都不见了,却找见了四大家的时文。”
“定是布衣拿去看了。”
金充及坐了下来,在马灯前展开书页:“布衣聪慧,尤其用功……”
“爹的意思,儿子换成是布衣就好了。”金榜揶揄道。
“唉,你爹哪有那福气,嗯,就这篇吧,‘学而时习之’。”
“爹,儿子不记得了。”
金充及怒道:“胡说!从小识字,先教你的便是《论语》。乡试会试,无不从《四书》破题,哪一句都要能做出八股时文,不然如何能够考好?给我背!”
树上,布衣忽然学着金榜的腔调:“学外无说,得其致之之道而已。”
金充及从书页上抬头,瞅着金榜。金榜大张着口,呆呆的样子。
金充及点点头:“这是破题。”又瞅向书页,“接着承题。”
还是布衣学金榜的腔调:“‘夫学为苦人之具,则人何事学也?自违其节候而以咎学,可乎?’”
金充及赞赏地说:“这篇时文,好久没有温习,你尚能记得,总算有心。”
金榜呼道:“爹,你儿子哪有这记性!”
金充及猛然抬头,惊讶道:“你说什么?”
布衣哈哈大笑,朝前一蹿,已上了右侧的秋千,来回荡着,笑声不绝。
金枝也蹿上了左侧的秋千,荡着笑着:“爹呀,你又上了布衣哥的当啦。”
金充及站了起来,无奈地笑道:“没个正经。布衣,乡试在即,你也要多温书才是。”
布衣继续荡着秋千:“伯父大人,布衣懂事,不跟金榜抢状元。”
“胡说。你不跟他抢,他就真能考上状元啦?”
“我若是抢了,金榜上就没了金榜名字,伯父大人还不把侄儿杀了?”
金充及笑道:“我不杀你。我让你爹杀你。”
布衣两脚顿时着地问:“我爹回来了?”
金枝也两脚落地,“布衣哥,今天你做了好事,用不着再怕你爹。”
布衣悻悻地说:“谁说我怕他?”
金充及想起那些没找到的书:“布衣,你爹没回来,我问你,《朱子四书》和《程注五经》是否你拿去了。”
布衣想也没想,“卖了。”
“什么?”
金枝在旁帮腔:“爹,今天布衣哥需要钱。”
金充及急道:“那也不能卖《四书》《五经》!”
“书是杨叔叔的,布衣没卖你的书嘛。”金枝回护着。
“我和你杨叔叔分什么彼此,可《四书》《五经》金榜随时要用。唉,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金伯伯,金榜要用哪一段,我摹写给他就是。”布衣一脸“包在我身上”的神情。
杨天石的声音凛然而至:“你的能耐越来越大了。”
布衣一惊:“爹!”
杨天石从阴影中走出来。
金枝、金榜恭敬地喊了声:“杨叔叔。”
金充及笑道:“你们爷俩,就不会正经走大门啊,说冒就冒出来。”
杨天石到了布衣面前,“你把书弄哪去了?”
“卖了。”
“卖给谁?”
金枝插嘴:“一户姓陈,一户姓刘,还有一户……姓客!”
杨天石一怔,“姓客?”
“客老爷子很大方,一套经书,给了一百两银子。”
金充及和金榜惊讶极了:“一百两!”
“这不是买卖,是欺诈!”杨天石喝道。
金枝有点底气不足,但还是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有买才有卖……”
杨天石冲着布衣喝道:“跪下!”
布衣乖乖跪下了。
金充及赶紧上前:“天石,算啦算啦,明日再要他赎回便是。”
杨天石问布衣:“可还能赎回来?”
布衣声音低了很多:“不能。”
“为何?”
“钱花光了。”
“一百两?”金充及瞪大了眼睛,“小祖宗,你爹一个月薪俸,不过五两银子!你可如何花的?”
“爹,杨叔叔,布衣哥不是为了他自个儿,他……”
布衣喝道:“金枝,不许说!”
“你不说出来,我今天就打死你。”杨天石左顾右看好像要找什么家什的样子。
布衣一梗脖子,“那就打好啦。”
杨天石伸手一捉,再看布衣已趴在矮桌子上。
杨天石抓到一根荆条,金枝、金榜忙上前拦阻,“杨叔叔!”
“天石!”
杨天石推开金家人,一根荆条狠狠打去,上衣布屑纷飞。布衣咬紧牙关。
金枝眼泪都要出来了,“杨叔叔,你打错了,你会后悔的!”
布衣喊道:“金枝,不许说,让他打!”
又是一荆条,裤子也变成了布屑。
“布衣是花了钱,可他是为你花的!”金枝终于忍不住。
荆条举在了半空。
布衣瞪着金枝:“不许说!”
但金枝不管,继续道:“布衣说,今日是你生辰,好多天前就想出这个卖书的主意,要凑一笔钱,给你过个喜庆的寿辰。布衣始终瞒着你,就为给你个惊喜,你,你还打他!你不是个好爹!”
除了布衣,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杨天石站到布衣头前:“为父的生辰日期,我从来没告诉过你。”
金枝哭丧着脸:“是奶奶说的,奶奶告诉布衣哥,今天是你生日。”
杨天石一愣,他俯身欲拉布衣。布衣甩开了他。
金枝立刻奔过来:“布衣哥,你疼吧?金榜哥,快把爹的药箱拿来。”
金榜朝屋里跑去。
杨天石走到金充及面前,眼睛却瞅着正屋旁的侧屋:“我去看看。”
金妻从正屋里出来:“吃饭了。”
金榜从她身边跑过,叫了声“娘”。
杨天石从她身边走过,招呼了声“嫂子”。
金妻莫名其妙,左右看看:“这是怎么啦?”
杨天石进到侧屋,不甚明亮的室内,竟如皇宫暖阁的摆设,床上一张小桌,桌上有文房四宝。墙壁上,该有画的地方,不是画,而是一幅空白宣纸占着位置。门口处,一口破锅就是香炉,里面的香微微冒着烟。
皇后七十岁了,端坐桌前,一根木钗横插在白发苍苍的头上。
院子里,金充及托着膏药,瞅着布衣的屁股,惊讶道:“布衣,你屁股上没伤啊。”
金枝举着马灯,扭着脸不看:“裤子都打烂了,还能没……”说着扭过脸来,又猛地扭回去,脸红了。
布衣跳了起来,裤子往下掉,他一把揪住:“爹才不会打我,他……他是整我。”
金充及哈哈大笑。
侧室内,杨天石插上了门,朝皇后走过去。
“本宫向布衣撒了谎,就为让你来看看我这个样子。”
杨天石趋步上前,跪在皇后床前:“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咯咯地笑了:“天石啊,本宫布置的,可还像是原来的样子?”
“微臣从未曾至娘娘宫中觐见。”
“错啦错啦,不是本宫的娘娘宫,是陛下所在的东暖阁嘛。起来,你起来吧,好好看看。”
杨天石起身四顾:“皇后娘娘的记忆全都恢复了,可东暖阁已经没有了,一场大火,两宫三殿全都烧了。”皇后听了,深深地瞅着杨天石。
“这么说,本宫回不去了?”
“是。至少现在不能。”他忽然想起,“今日是二殿下生辰之日吧?”
“是啊……也只有亲生儿子的生日,当娘的才不会忘。算起来,他也有四十二岁了。天石,帮本宫个忙,就让本宫给儿子过个生日如何?”
“皇后娘娘吩咐,微臣理当照办。”
门被拍得山响,只听金榜在外催促道:“奶奶,杨叔叔,饭菜都好了!”
杨天石回首应着:“这就去。”
皇后深深地瞅着杨天石:“本宫既已恢复记忆,怕是总要做出一些吓人的事情。从今往后,你没安生日子了。”
“只要皇后娘娘还过得惯穷人家的日子,金家杨家,都会像往常一样孝敬。”
“十六年了……”皇后环顾室内,“过不惯的,怕是以往的日子。可你是锦衣卫,你犯了诛灭九族之罪。若想继续瞒下去,且万无一失,只有一个办法。”
“请皇后娘娘指教。”
皇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再杀本宫一次。”
杨天石笑了:“皇后娘娘现在是天石的娘,当儿子的再不孝,也不会杀自己的亲娘。”
皇后点点头:“那你就还是本宫的亲儿子。”
“天石从小就没了亲娘,如今不期而得,是天石的福分。”
皇后深深地瞅着杨天石,好像还要试探他:“天石……”
杨天石却深情地唤道:“娘。”
金家院落,灯火通明,凡能吊挂物件之处,都已经吊上烛火,蜡烛燃起的火光,如繁星点点。院落中央,两张八仙桌子对接,上面摆满了酒菜。
杨天石搀扶着皇后走了过来。
布衣端了一碗酒,迎上去,恭敬地叫声:“奶奶。”
皇后喜上眉梢:“好孙儿,这都是你操办的?”
“是。”布衣面对杨天石,“爹,你养育儿子十六年,今日爹的生辰,儿子敬贺爹这一碗酒。”
杨天石心中百感交集,他拍了拍布衣的肩膀,默默接过了酒,一饮而尽。
金妻高兴地擦着眼泪。
杨天石将皇后搀扶到正席坐下,也端起一碗酒,深情地环顾着:“孩子们都大了,遥想当年,不堪回首……”究竟是什么不堪回首,当着孩子,他自然不能说,只是把目光望着金家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