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夫妇都点了点头。
杨天石对皇后道:“儿子祝娘长命百岁。”说着,一饮而尽。
皇后笑道:“天石说少了,本宫要万寿无疆呢。”
众人都笑了。
布衣给杨天石斟上了酒,杨天石再次端起,对着金家夫妇道:“金兄金嫂,谢谢你们给我杨家三代一个温暖的家。”
金家夫妇站了起来。
杨天石又是一饮而尽。
“哎,天石,这算什么,你把酒都喝了,我们喝什么?”金充及假装怪道。
众人都笑,布衣赶紧给金充及斟酒。
杨天石却道:“布衣,再给爹斟上一碗。”
布衣过来斟酒,轻声道:“爹,你不能再喝了。”
杨天石点点头:“放心。”又端起了酒,
“我有一位兄弟,跟金榜金枝一样,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今日是我的生日,也就是他的生日,我愿意再饮一碗酒,恭贺他寿与天齐。”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没人注意,皇后偷偷抹掉了眼角的一滴老泪。
天石草庐,父子俩仰面躺在院中的石板上——那曾经是天石、印月谈情说爱的地方。天空繁星点点,身侧鸽子“咕咕”,这些鸽子,已不知是第几代了,一只白鸽飞到布衣的肚子上,仿佛在寻觅什么,布衣轻轻抚摸着它。
“这个小白,和大白本是一对,大白却不见了,好奇怪。”
“它会回来的。”杨天石道。
“自从我记事起,家就是这个样子。”
“上头也是你的家。”杨天石指金家。
“可我姓杨。”
“你嫌爹这,家不像个家样?”
“那倒也不是。”
“我说过多次,你可以住金家,跟你奶奶住一起。”
“我愿意住这儿。”
“为什么?”
“这里能看星星……”
杨天石默然。
布衣举起手臂指指天:“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
杨天石顺着布衣的手指望去,依然无语。
布衣自管自地说着:“到了子夜,天上最亮的星不是北斗,倒是牛郎织女……”
杨天石忽地坐起:“你该去睡了。”
布衣一动不动,仍是看着星星,“那就是银河……织女下凡洗澡,牛郎藏起了她的衣裳,织女回不去了,做了牛郎之妻……但最终还是被王母押回了天庭。牛郎担着儿女追,被王母用金簪划出的银河挡住,从此夫妻遥望,隔河饮泣,终于感动天帝,命喜鹊每年七月初七在银河上架桥,允许他们相会一夕……”
“去睡吧。”杨天石温和地推了推布衣,“明日你爷爷回京,我带你去见他。”
布衣还是不动:“‘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爹,秦观的《鹊桥仙》你定然吟诵过……”
杨天石岔开道:“布衣,你爷爷见了你,定会十分欢喜……”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派胡言,却是一首好诗。”
杨天石喝道:“够了!”
布衣好像没有听见,冷冷地说:“爹,儿子大了,你该告诉我,我娘在何处?”
“我告诉过你,你娘死了。”
“她在银河那边吗?”
“不要胡说。”
“若真在那边,你会担着我去找她。可惜,隔着的恐怕不是银河,而是大海,就算爹本事再大,没那么长的桥,也过不去……”
“你娘死了!”杨天石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可怕。但布衣不怕。
“前些日子你偷画我的像,藏在大白身上放飞,可大白再没回来。”
杨天石惊呆了:“你还知道什么?”
布衣终于坐了起来,冷静地望着杨天石:“你不是我亲爹。”
杨天石默然,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孩子长大了。
布衣接着说:“奶奶也不是亲奶奶。”他站了起来,“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吗?”
杨天石摇头。
“想明白的那天,我一直笑我自己,这么简单的事情,竟让你瞒了我十六年!”
杨天石镇静下来:“我有我的理由。”
“奶奶若是我亲奶奶,会跟我爷爷在一起。爹若是我亲爹,我这么调皮,不会从来不打我。”
“今日我就打了你。”
布衣笑了:“裤子打破了,裤衩也打破了,可我的屁股,连根毛都没伤着。爹,这手功夫,你一定要教教我。”杨天石一听也笑了。
“你学这做什么?”
“等我有了儿子,我也这么打他。”布衣说着,走向草庐。
“布衣。”
草庐门前,布衣站住了,但没转身。
杨天石冲着他的背影:“你什么都问了,就是没问你亲爹是谁。”
“明年今日,儿子还给爹过生日。”说着,布衣推门而入。
杨天石重又仰倒在石板上,眼眶里珠泪怆然而下,映出点点繁星。
钱府卧室内,烛光闪闪,钱宁凑近正在榻上酣睡的钱仕达,“爹……”
“谁!”钱仕达猛然挺起,剑尖直指钱宁的喉咙。钱宁将剑推开。
“爹,有人来了。”
内室客厅中央,朱由桤负手而立,钱仕达从卧室匆匆而出,立刻下跪。
“大殿下。”
朱由桤老了许多,目光闪闪,瞅着钱仕达。
“一到京师,哪也没去,先来看你。”
“卑职受宠若惊。”
“我先住在你这儿。”他扶起钱仕达。
钱宁亲自端盘进来奉茶,钱仕达立刻吩咐儿子。
“宁儿,你安排一下。”
钱宁点点头,出去了。朱由桤瞅着钱宁的背影……
“孩子们都大了。”
“卑职也老了。”
“我那三弟恐怕也长大了。”
钱仕达深深地瞅着朱由桤:“陛下也更老了。”
“所以父皇想儿子了,总算让我回京了。”
“还有杨涟。”
朱由桤点点头:“他会官复原职。”
“为了财政上的事情。”
“你这样想?”
“陛下要修缮两宫三殿,户部却拿不出钱,朝臣们飞短流长,陛下恐怕要杨涟整理财务。这几日卑职一直在想,我等在江南赋税上动的手脚,会不会惊动了谁。可大殿下既是回来了,那就好了。”
“不是为这个。”朱由桤摇了摇头,“父皇对赋税上的事情没兴趣。”
“那为什么?!”
“你刚才说了。”
“卑职说了?”
“你说‘陛下也更老了。’恐怕有七十六了吧?”
“殿下的意思是……”
朱由桤点点头:“他要安排后事了。”
钱仕达不解地问:“那何必要杨涟回京?”
“杨涟和东林党是他的牌坊。”朱由桤在钱仕达面前很坦率,“我也一样:人还在,心没死。”
“十六年前,卑职和魏公公为大殿下铤而走险,已是险象环生。陛下老谋深算,我们当侍臣的,斗不过他老人家。”
朱由桤恨恨地:“当年是我心太软,只想杀小的,没想杀老的。”
钱仕达一惊:“大殿下,万万不可!弑君之罪,罪莫大焉。”
“我只要他把皇位交给我!”
“大殿下以为,陛下定然会立三殿下为太子?”
“果真如此,你也一样怕吧?!”
“卑职为何要怕?”
“江南赋税,半在钱府。锦衣卫原来不是家奴,却是家贼。”
“锦衣卫有江南征税纳赋之权责,全靠大殿下请旨恩赐。”钱仕达反唇相讥。
“所以只有我当上皇帝,这种恩赐才会绵延不绝。不然,那么多金子,压也会把你压死。”
钱仕达在朱由桤面前微微点头。
“大殿下一路辛苦,该歇息了。”
“还有魏公公,你告诉他,我回来了。”朱由桤嘱咐道。
“是。卑职会转告大殿下的意思,一切从长计议。”
朱由桤站了起来,深深地瞅着钱仕达:“当年你不是这样说……”
“当年?”
朱由桤点点头:“当年……”
钱仕达明白了,立刻整衣而跪,深深伏地:“臣领旨谢恩。”
朱由桤微微一笑,出去了。
门口处,一个小厮端着烛台,恭候着朱由桤。
钱宁前后瞅瞅,进入客厅,走到父亲身边。
“爹。”他搀扶起父亲,安置他坐下,“爹,儿子很担心你。”
钱仕达猛然抬头:“你担心我?担心你爹?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钱宁不安地瞅着父亲:“爹……”
“你跟我来……”
钱仕达亲自举着烛台,走进钱家密室。他打开一个柜子,只见柜子的隔层上摆满了金砖,闪闪发光。再打开一个柜子,还是金砖,闪闪发光。
钱宁惊呆了。钱仕达抚摸着金砖……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一种人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说着,他打开第三个柜门,仍然是满满的金砖。钱仕达将四壁所有环绕他们的柜门都打开,父子俩被包围在一片金光之中。
“得到总比得不到要好些。”钱仕达像是在向儿子传授着什么至理名言。
“儿子但愿爹从来没得到过……”钱宁此时说的确是真心话。
“这里不是很安全。宁儿,想想,有没有更隐秘的地方。”
天石草庐外,大白在空中盘旋,石板旁的小白高兴极了,振翅“迎候”着。
躺在石板上的杨天石仿佛感到了什么,突然睁开眼。
大白仿佛认出了主人盘旋而下,杨天石忽地坐起,神情激动。
大白飞到杨天石早已张开的双手中,他急切地解下大白腿上的纸条,迫不及待地展开。
纸条上是客印月的笔迹,“天石:你爹归途凶险。”
院落里,两只白鸽亲密地嬉戏着。
杨天石满脸疑惑,但终是一跃而起。
布衣站在门前:“爹,什么事?”
杨天石随手解下锦衣卫“卫”字牌,并掏出杨涟的一张名刺,上前放到布衣手中:“我跟你爷爷信中约好,今日带你在首善书院见面。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身后碎石滚落……父子转身望去,只见金榜滑落眼前,并接下了后面的金充及。金充及急切地走过来。
“天石,金榜愚钝,请你提携。”
“金兄,你什么都知道?”金充及点点头。
“光阴荏苒,终日猜想,总能明白一二。”
“锦衣玉食,不是好事……”
“我并非讨要这个,首善书院,人文荟萃,在那里读书一日,胜似我教诲金榜十年。”
杨天石点点头,对布衣交代:“你带上金榜,一起去书院等我。”
布衣担心地追问:“爹,你究竟有什么事?”
杨天石一声呼哨,坐骑奔至眼前,他翻身上马:“我有公务。”说着疾驰而去。
通往首善书院的土路上,布衣、金榜穿着长衫,显得有点傻,他们挨着路边一侧的小树,手里的枝条抽抽打打。
“我其实不想去书院。”金榜嘟囔着。
“那就别去。”走在前面的布衣头也没回。
“我想当锦衣卫。”金榜提高了调门。
“你没那命。”
“你有吗?”
“就快有了。”
“因为你爹是锦衣卫,你也能当锦衣卫?”
“不光因为这个。”
“你爷爷是做什么的?”
“你就要见到他老人家了。”
“布衣,求求你,你求求你爷爷,让我当锦衣卫。”
布衣站住,冲着金榜,忽然喊道:“一二三四。”
金榜跟着喊:“锦衣锦裤。”
“二二三四。”
“黑鹰白虎。”
“三二三四。”
“金刀银弩。”
“四二三四。”
“缇骑英武。”
两人哈哈大笑,对锦衣卫生涯充满向往。
布衣笑着笑着顿住了:“我爹不会让我当锦衣卫的。”
“你爹就是锦衣卫。”
“他不要我跟他一样。”
“大人们都这样,你不爱做什么,偏要你做什么。”
“读书科举,金榜题名,也不错啊。”
“金榜金榜!什么不好,偏给我起这名字!”
“这名字好啊。”
“好个屁!”
布衣逗他:“一旦金榜题名,那就,啊,怎么样啦?”
金榜满头雾水,“怎么样?”
“洞房花烛!”
金榜一枝条抽过去。
布衣已经跑出老远。
二人身后,金枝一身男装,隐着身子,在他们身后偷着乐。
山路上,马拉轿车迤逦而来。杨天石骑马迎了上去。
“停!”车夫赶紧停住了车。杨天石翻身下马。
“请问……”
轿帘一掀,却是杨府的老管家。
“安伯?”
“哎呀,原来是少爷……”
杨天石将安伯搀扶下车:“我爹呢?”
“他呀,骑着马自个儿跑了,让我坐轿子,慢慢来……”
“姜还是老的辣。”杨天石笑了,忽然转念,“不好……”
“我也说不好,可你爹定要先走一步。”
“安伯,你上车,慢慢来,我先走了。”说着,杨天石翻身上马,掉转马头。
“哎……”
杨天石已驰马远去。
安伯摇摇头:“这爷俩……”
布衣、金榜进入首善书院,金榜东瞧西瞅:“你爷爷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