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却是悠闲自得地欣赏着风景说:“都说首善书院楼台亭阁,别有洞天,果然诗情画意,赏心悦目。”
“哎,见了你爷爷,可别忘了说我的事儿。”
布衣坐在亭阁的石凳上:“若是闲时月夜,观此旖旎风光,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金榜上前拉布衣:“哎,我说,你怎么不着急呀!”
布衣推开金榜,架起二郎腿:“既来之则安之。我爷爷若要见你,自会派人前来。”
书院大门口,金枝扮着鬼脸,两手在耳朵上呼扇,嘴里“嗷嗷”叫着。
一个丑陋的彪形大汉叉腰而立,任凭金枝如何装神弄鬼,大汉的脸上都毫无表情。
金枝终于泄气了,央求道:“这位叔伯,你就让我进去吧。”
大汉理也不理。金枝瞪眼。
“前头两个,你如何放他们进去?”
“他们有名刺。”
“那名刺也有我一份!”
“他们是男人。”
“我也是……你,你看出来了?”
大汉忽然跨前一步,龇牙咧嘴,凶丑无比。
金枝吓得“妈呀”一声,抱头逃走。
大汉笑了,更丑。
金枝跑到书院外墙墙根下,坐在地上喘气:“斯文之地……丑汉把门……见……见鬼啦!”
忽然,她的眼睛瞪了起来,一块大石头就在眼前,她抬头望望围墙的墙头,高出她两头。她弯腰搬石头,石头一动不动。金枝泄气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忽然,她又瞪大了眼睛,石头上出现了一双脚,脚上的靴子雪白。金枝吃惊地朝上望。
一个文雅俊美的青年一身布衣,正笑意盈盈地瞅着她。
金枝的屁股朝后蹭了蹭,瞪着眼睛:“你……你是谁?”
青年欠下身来,仍是高出金枝许多,指着墙头:“你要入内?”
金枝瞅着这个比布衣还要俊美的青年,点点头,“我两个哥哥,都在里头。”
“我帮你。”
青年跳下了石头,弯腰将石头搬了起来,放到墙根下。
金枝站起来:“你比我布衣哥还有劲儿。”
青年恭敬地:“请。”
金枝站到了石头上,朝上一蹿,双手扒住了墙头,回头嚷:“快,托我一把。”
青年先一怔,但还是上前转身蹲下,将双肩抬举着金枝的屁股,慢慢往上送。
金枝喊着:“高点,再高点……”
“姑娘……”
金枝双手一松,一屁股坐到青年肩头,双手贴着墙壁,慌张地问:“你,你看出来了?”
青年朝上歪着头:“姑娘,你还上不上了?”
金枝难为情地:“我,我……”
青年笑道:“我可驮不住了啊……”
金枝忽然怒道:“你既是看出来,还,还这么托我……”
“此言差矣,不是我要托举姑娘,是姑娘要我托举。”
“我……我要下来。”
“那我不管啦?”
金枝转着眼珠:“反正也这样了,你使劲吧!”
青年一挺身,金枝的身体跃上了墙头,一翻腿,骑在墙头上。
“哈!上来了!”她正要往里跳,见青年的手伸向自己。
“你也要上来?”
青年微笑着点头:“是。”
金枝伸出手,青年抓住纵身一跃,已在墙头上。两人对视着,金枝忽然脸一红,指向墙内:“还得下去。”
青年纵身一跃,落在墙里。他伸出手,金枝往下跳,被青年稳稳托住。
金枝脸红红地问:“你叫什么?”
“我姓黄。”
金枝四顾,忽然手指远处喊道:“他们在那儿!”
书院内的布衣和金榜看到了金枝,跑过来叫:“金枝!”
那青年跟着金枝一起迎了上去。
草丛深处,两个杀手蹲着,疑惑地瞅着。
“奶奶的,让我们来杀一个,怎么有四个,到底是哪一个?”他们下意识地按了按腰刀,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反射出一束光芒。
布衣猛然拉住金榜。
金榜浑然不觉:“怎么啦?”
布衣“嘘”了一声,警觉地环顾着四周。
青年也猛然拉住金枝。
“你怎么不走了?”
青年也“嘘”了一声,像布衣一样环顾着四周。
草丛中,一只麻雀扑腾着飞起来。
布衣和那青年舒了口气。
兄妹俩嘲笑道:“疑神疑鬼。”
布衣和那青年对视着,青年像是想起什么,“像,真是太像了。”他声音很低。
金枝为他们介绍:“布衣哥,金榜哥,这是我刚认识的一个哥哥,姓黄。”
布衣上前一拱手:“原来是黄兄,幸会。”
那青年也拱手,笑道:“短褐粗服是衣,高冠博带是衣,荆钗锦裙是衣,花团锦簇是衣,任他衣冠楚楚,怎比得眼前布衣?”
“嚯!”金枝道:“我以为就我爹酸文假醋,原来还有更酸的。”
金榜一旁受不了的样子:“老天爷,我就怕这个。”
布衣笑道:“这位黄兄,我这个妹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布衣哥,你敢出我的丑!”金枝抢白着,脸却红了。
那青年瞅向金枝:“琼枝玉树,长林丰草,桃红柳绿,春兰秋菊,何等花枝我都见过,就是没见过‘金枝’。”
金枝朝他瞪眼:“你,刚才的事……不准说!”
青年含笑鞠躬:“遵旨。”
金枝拉起金榜的手:“哥,咱不跟他们在这里嚼舌头。”朝一边跑去。
青年瞅着布衣:“布衣兄,你我一见如故,到那边一叙如何?”
“黄兄,请。”
二人朝与金家兄妹相反的方向走去。
草丛里的两个杀手没了主意。
“奶奶的,究竟是哪个啊?”
“大人说,是个十分漂亮的后生。”
“你看到了,哪个不漂亮?”
繁茂的千年古柏前,青年忽然站住了:“布衣兄,就这里如何?”
布衣抬头仰望古树:“松柏之茂,干云蔽日,都说独木不成林,可见到如此参天古木,古人的成语怕是要改改了。”
青年点点头:“根朽叶枯,根壮叶茂,树木如是,人亦如是。”
古柏下有石桌石凳,青年示意:“布衣兄,请。”
草丛中,两个杀手低声商量着。
“你说怎么办?”
“总不能全杀了。”
只见一对青年坐在了古柏下。
“这里是首善书院,不知布衣兄到此何干?”
“我爹是锦衣卫,祖父今日回京,我爹要我在这里迎候。”
青年点点头:“‘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秋水伊人,情深骨肉,霜露之思,我也感同身受。”
布衣惊道:“你也有亲人在外未归?”
青年现出难过之色:“是我生母……我在襁褓之时,她便去世了。”
此话牵动了布衣的心事:“我也是……爹说她死了,可我知道她没死,可她到底在哪儿,我却一无所知。”
青年深深地瞅着布衣:“你爹将你养育成人,定是十分辛苦。”
布衣点头:“就像我亲爹。”
“怎么?他?”
布衣四顾,推心置腹地道:“此事我未曾告诉他人,就是金榜金枝兄妹也全然不知。”
“那你今日归京的祖父,也不是你亲祖父?”
布衣点点头。
“那你亲生父亲是谁?”
布衣摇摇头。
“骨肉离散,眠思梦想,望云之情,碧海青天。布衣兄,你当比我更难过。”
布衣知己地瞅着青年:“我爹娘还活着,终是有望。你娘却是死了,再也见不到……”
青年抓住布衣一只手:“布衣兄,你我同命相怜,就结为金兰如何?”
布衣将自己的手叠在那青年手上:“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青年叠上他另一只手。二人携手而起。
“古人焚香结拜。”布衣说道。
“你我撮土为香。”青年提议。
二人跪在古柏前,各自捧起一掊土。
草丛中,两个杀手终于做出决定——
“先杀这两个!”
“再杀那两个!”
就在这时,只听得书院中一阵朗声大笑,杨涟一身平民布衣,笑朝古柏而来。
正待跃起的两个杀手,重新伏地,大气不出。
布衣和那青年手中捧着土,怔住了。
杨涟胡须全白,犹是一派龙马精神,到得近前,他很有兴趣地瞅着两个并排而跪的年轻人:“这是首善书院,不是水泊梁山。”
两个青年站起来,布衣辩解着:“水泊梁山乃反贼巢穴,非首善书院可比。”
杨涟惊喜地环顾左右:“听听,他懂得这个,他还懂这个。”
金枝喊道:“布衣哥,还不叫爷爷!”
布衣闻听扑通跪下:“孙儿布衣拜见祖父大人。”
杨涟两眼泪光,犹是笑着,一把拉起布衣:“叫祖父就够了,我还不是什么大人,来,让祖父好好看看你。”
不料,那青年突喝一声:“圣旨下!”
众人一惊,朝那青年看去。
青年已是圣旨在手,微笑着:“杨涟接旨!”
金枝喊道:“喂,黄兄,你搞什么!”
那青年仍自微笑,捧旨面对杨涟:“杨涟,煌煌圣谕在此,你还不听宣吗?”
杨涟整衣而跪。
那青年展开圣谕,宣道:“股肱之臣,臣心似水,虽布衣江南,犹犬马恋主,忠贞守望。特谕前大学士杨涟归邸旧府,官复原职,六部九卿,悉归统领,朕有大望焉。钦此!”
杨涟深深伏地:“臣领旨谢恩。”
青年趋步上前,搀扶起杨涟:“杨大人请起。”将圣谕交到杨涟手中。
杨涟满脸喜悦,眼中却是惑然:“你是……”
金枝喊道:“他姓黄!”
布衣一拍脑门,“皇……皇……皇!我这个蠢材!”
杨涟十分激动:“那你就是……”
那青年指呈“三”状,微笑颔首。
杨涟要再跪:“三殿下!”
三殿下朱由校速将杨涟扶住:“杨大人,万万不可。”
杨涟感激地说:“三殿下亲衔圣恩,老朽感激莫名。”
“杨大人功高望重,大明江山有福。”
杨涟遥想当年,感慨万千:“三殿下,想起当年之事……”
朱由校赶紧拦住话头:“当年之事,杨大人一秉大公,惟谨惟德,父皇已释然于怀。我虽然年幼,大人无私之胸怀,常听父皇念及,感同身受。今日见到大人,从此同朝为臣,还望大人不吝教诲。”
“三殿下能这样想,大明江山,才真是有福了!”
“杨大人,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三殿下请讲。”
朱由校招呼道:“布衣,你来。”
布衣近前便跪:“草民布衣叩见三殿下。”
朱由校扶起布衣:对杨涟道:“杨大人,请允我与布衣结为金兰。”
“万万不可。三殿下,老朽知你情重于衷,然尊卑毕竟有别。”
“杨大人过于拘泥了。若非你早来一步,我和布衣已然结拜。”
“布衣一介布衣……”
“杨大人的意思,要我请父皇再颁恩旨,让布衣脱下这身布衣?”
“不可不可,布衣尚无尺寸之功,不可坏了朝廷体制。”
朱由校拉住布衣的手,笑道:“那便是了。今日布衣是布衣,我这个‘布衣’却是稍纵即逝,两个‘布衣’结为金兰,机会实是难得。杨大人,你就应允了吧。”
杨涟无奈中现出欣喜。
朱由校见状,不失时机地道:“多谢杨大人。”即执布衣之手,复至古柏前。
二人扑通跪下,再捧黄土,仪态庄严,同声说道——
“朱由校(杨布衣)”
“皇天后土。”
“海誓山盟。”
“披肝沥胆。”
“患难与共。”
“若违此愿。”
“地灭天诛。”
二人将掌中黄土洒在一起,携手而起。
马蹄踏踏,众人回首,杨天石正率一队锦衣卫驰马而来。行至近前,杨天石与锦衣卫们翻身下马,杨天石望了父亲一眼,先趋步至朱由校前施礼:“三殿下。”
朱由校笑道:“杨家三代,终于团聚,可喜可贺。”
布衣、金榜、金枝就要上前,杨涟拦住了他们。
只见宫里的魏公公也带人来了,他走到朱由校面前恭顺地叫道:“小爷……”
杨涟上前拱手:“魏公公,别来无恙?”
魏公公回礼:“杨大人大喜。”却是言不由衷。他转向朱由校,“小爷,陛下有旨,请小爷立刻回宫。”
朱由校对布衣轻声道:“看到了吧,一入宫门,全无自由,为兄真是羡慕你呀。”
“三殿下……”布衣有了几分拘谨,朱由校一绷脸。
“三殿下,三殿下,我就知道,什么布衣之交,全没指望……”
布衣无奈地说:“殿下……”
金枝忽然喊道:“你何时想玩,来找我们!”
朱由校脸上又有了笑意:“一言为定!”这才朝等候一旁的皇家大轿走去,他在轿前一扬手,“你们玩吧,我走了。”
魏公公一声喊:“起轿!”
杨天石与锦衣卫们翻身上马,杨天石望望父亲,杨涟点点头,看他带着锦衣卫们随轿而去。
金榜羡慕地自言自语:“我还是想当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