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涟在厅堂内沉稳地踱着步,三个年轻人伫立在侧,静静地瞅着他。
布衣试探地说:“祖父,孙儿从未见过大殿下、二殿下,但孙儿以为,论贤论能,他们不会胜过三殿下。”
杨涟没有理会,继续踱着步。
“杨爷爷,孙儿赞同布衣的话。”金榜不知深浅地跟了一句。
杨涟仍然不做声。
金枝嘟囔着:“当什么皇帝,当皇帝有什么好?”
“祖父,孙儿诵读儒家经典,嫡长之制称为国本。可孟夫子也说过,民为重,君为轻,孙儿以为,这也是国本之论。”
杨涟终于站住了:“布衣,你可知我儒家先贤为何以‘嫡长制’为国本?”
“无非绝对,绝对储君,凡事一旦绝对起来,便不容置疑。”
杨涟点点头:“孺子可教。历朝历代,江山社稷一姓,然皇子却绝非一人。以嫡长之制确立储君,使其他皇子无可纷争,尽可消除萧墙之祸。”
“倘若嫡长子是个痴呆之人,他也一定要成为太子吗?”
“不期之论,不在圣贤所虑。”
“那祖父如何看待唐朝太宗杀兄囚父,夺位称皇?”
杨涟愣住了:“……谋篡就是谋篡……”
“祖父又如何看待本朝成祖弑皇侄而篡皇权?”
“住口!”杨涟呵斥道。但布衣并未被吓倒。
“唐朝太宗,本朝成祖,俱被称为圣主、明主,祖父又如何说?”
杨涟大步走到布衣面前,真的有些生气了,“正经书不读,稗官野史你倒知道不少。这等坊间肆言无忌之论,岂可作为正说?明日锦衣卫不必去了,到首善书院,给我好好读书!”
金榜先急了:“杨爷爷,孙儿好不容易才当上锦衣卫。”
布衣却笑了:“祖父大人,您敢矫枉圣谕吗?”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杨涟哭笑不得:“你……”
厅堂门“砰”地开了,杨天石浑身泥泞,持刀站立在门口,失魂落魄。
布衣奔了过去:“爹!你这是怎么啦?”
杨涟面有忧虑。
钱府内,朱由桤、魏公公、钱仕达围坐桌前,沉默不语。
钱宁进来通报:“陛下回宫了。”说完,出去关上了门。
“当皇帝的,突然闯入大臣家中,亘古未有。”朱由桤一脸不屑。
“所以公公我也是措手不及。及至陛下忽然不见了,尚不知何往。”
“依我之见,父皇等不及了。”朱由桤分析着。
“大殿下是说立储之事?”魏公公望着朱由桤。
“我三弟已经长成,父皇把我召回京师,就为这个。”
魏公公点点头:“按说也没那么急,杨涟是头犟驴,让他就范,怕是不容易。”
“父皇老谋深算。既是开了头,恐怕已成竹在胸。钱大人,你如何看法?”
钱仕达沉吟着:“不顾朝臣喧嚷,径自宣立三殿下为储君,这不是陛下作风。二殿下生母涉案谋害郑贵妃和三殿下,杨涟等坚持‘立嫡’,陛下也决不会容许。所以……”
“所以绊脚石只有一个,就是我三弟。”朱由桤接上钱仕达没有说出口的话,他瞅着钱仕达,“钱大人手中总还有杀手锏吧?”
钱仕达沉吟着:“今非昔比呀。杨天石奉诏谨守奉圣宫,风雨不透。就是陛下突然出宫,也是杨天石率队护卫。”
“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不能收买之人。”
“若是还有,那就是杨涟父子。”
朱由桤深深地瞅着钱仕达:“听说钱大人的公子是杨天石好友?”
钱仕达一怔:“大殿下,我等运筹之事,宁儿并不知情。”
朱由桤站起来:“上阵父子兵。该让他知道了。我明日入宫,看那老朽究竟要做什么。”
魏公公也站起来:“大殿下需要老奴做什么,请提前吩咐。”
朱由桤点点头:“你跟我来。”二人径直朝内室走去。
钱仕达没动,钱宁走了进来,担心地瞅着父亲。
“天石能被收买吗?”钱仕达问儿子。
“不能。”钱宁断然道,“就是能,儿子也绝不去做。”
月光照耀着奉圣宫门,一个锦衣卫白靴校尉在宫门前走更巡视,只见杨天石骑马而来。
“口令。”
“鸽子。”杨天石翻身下马。
白靴校尉上前施礼:“杨大人,今日不是不来了吗?”
杨天石将马缰绳交到他手中:“你去歇息吧,这里有我。”
白靴校尉牵着马走了。
杨天石疾步奔向宫墙,将手中的绳钩抛向墙头,随即一拉,绳钩咬住了墙头。他三下两下如狸猫般攀了上去,纵身跃入墙内。
没等他站稳,两柄钢刀已夹持住他的脖子。
执事太监嘿嘿地笑着:“夜闯宫禁,杨天石,你不要命了?”
杨天石认出,面前的执事太监,正是十六年前监鸩皇后的刘公公。
杨天石撒谎道:“宫墙之上风吹草动,卑职恐有不测之事,只好闯宫。”
不料刘公公却认同地点点头:“枕戈寝甲,草木皆兵,确是锦衣卫所当为。”他一摆手,两太监撤下钢刀。
“请杨将军跟我来。”
“去哪?”杨天石一怔。
两太监已横刀站立在杨天石身后。
“请!”
奉圣宫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杨天石在月光下跟着刘公公拐了两道弯,来到后园一处宫门前,刘公公停住脚步。
门内传出“当当”的斧凿声。
刘公公闪到一侧:“杨将军,请进!”
杨天石踌躇一下,轻轻推开了宫门。
随着门开,斧凿声更响。
两个太监持刀侍立在门口。
杨天石朝里走着,偌大的宫房两侧,放置着半人高的两宫三殿木头模型。一架大大的带轮床辇位居中央,引人注目。朱由校正躬身在一块木板上凿着孔。
杨天石走到近前,惊讶地瞅着。
朱由校背着身,招呼道:“杨将军……”
杨天石一机灵:“给三殿下请安。”
朱由校微笑着转过身来,手中拿着块面板,他在杨天石身边已经做好的凳子腿上比比划划,随后抄起木锤“当”的一下,面板和凳腿严丝合缝接到了一起。
朱由校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示意道:“杨将军,请坐!”
杨天石踌躇着,朱由校拍拍板凳。
“坐吧,很稳当。”
“谢殿下。”杨天石坐下了。
朱由校走到床辇前:“杨将军可知这是什么?”
“是床,也是辇。”
朱由校听了点点头:“是孝敬父皇的玩意儿。杨将军小时候玩什么?”
杨天石想了想:“练武。”
朱由校再次点头:“我从懂事的时候起,就整天想着如何孝敬父皇。父皇广有天下,金银财宝、珍珠翡翠、锦衣玉食,都不新鲜。可若是一个当皇儿的,愿意做些最下贱的活儿,以此孝敬父皇,父皇会以为这才是真孝敬。”
“三殿下有心,可也受累了。”
“要想得到点东西,总要付出点代价。再说,鼓捣这些个玩意儿挺有意思,它强迫你每一道工序都要一丝不苟,严丝合缝。”
“三殿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卑职想不出有什么必要……”
“可有一样东西我还没有,要想得到,比登天还难。”
“除非三殿下要当皇帝。”
“所以我请杨将军帮我。”
杨天石一怔。
“今日在令尊大人面前,我说我不想当皇帝,我想给令尊大人和那些东林党人留个好印象。”
“殿下做到了。”
“令尊大人一生耿介,骗他很容易。”
“殿下何以认定卑职定会帮你。”
“因为你需要我帮你。”
“哦?”
朱由校随手将一本画像册抛向杨天石。
正是客印月每日翻看的布衣画像。
杨天石一惊:“三殿下……”
朱由校柔声道:“放心,只有我知道,还有鸽子……”说着敲了敲木板。
刘公公走了进来:“小爷。”
朱由校指指画册:“把它送回原处。”
刘公公从杨天石手中拿走画册,出去了。
“刘公公很可靠,是我的人。当年他奉圣谕执刑,打断魏公公一条腿,魏公公必欲置他于死地。他后来投靠了我,从此性命无忧。”说着,朱由校忽地蹿上了床辇,逼视着杨天石,“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杨天石一时说不出话。
“你持刀夜闯宫禁,不会是来杀我。那你要杀的便只有两个,父皇,或是奉圣夫人。让我猜猜,你会先杀哪一个,或者,只杀一个。先杀父皇?”他摇了摇头,“你还没有此心。因为父皇对此事并不知情。父皇高寿,依然迷恋温柔之乡,但既是皇帝,此等嗜好,天下人皆视为平常,杨将军也不会例外。杀奉圣夫人?”他点了点头,“你确有此意。”
杨天石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杨将军,你还不从实招来吗?”
杨天石忽地站起,吼起来。
“天石无话可说!”门“嗵”地开了,刘公公就要进来。
朱由校吼道:“出去!”
刘公公退了出去。朱由校跳下床辇,走到杨天石跟前,态度又亲切起来。
“杨将军请坐,你不说,我替你说。”
杨天石浑身有些颤抖,坐下了。
“杨将军,许多事情,我若不说,你永远不会知道。或许会做出终生悔恨之事,也未可知。头一件事,奉圣夫人的乳汁从未哺育过我。”
杨天石呆了。
“奉圣夫人一入宫门,便成为真正的奉‘圣’夫人,侍奉父皇。”
杨天石依旧呆着。
“市井里巷之人,从未接近宫门,但他们的猜度往往最近真实。其实,就是我,也是在六岁之后,方才渐渐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此之前,我始终认为,奉圣夫人天经地义就是父皇最宠幸的嫔妃。随后我还知道了另一件事,奉圣夫人作为民女入宫,无非因其相貌最像我的亲娘。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奉圣夫人,常在她面前做出一些娇态,但无不被父皇喝止。我很早就发现了布衣的画像,起初我以为乃奉圣夫人所画,画的是我,虽以为不很相像,但心存感激,以为奉圣夫人毕竟爱我。但我终于知道那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真是恨……”
杨天石惊讶地望着朱由校。
“后来我收买了刘公公,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十二岁的时候,我偷偷藏了一把短刀,潜出宫禁。”
“你出过宫?”
“你以为出入宫禁只有通过杨将军你守护的宫门吗?对别人或许是这样,可我,我天生注定要走的,是别人不会走的路。我潜入宗人府,见到我二皇兄。”
杨天石更惊讶了。
“拜你所赐,我喜欢他。”
“我?”
“二皇兄将你当年所侦伺的判断告诉了我。杀害我亲娘的不是二皇兄和皇后娘娘,而是我大哥朱由桤。”
“我也是推断,并无铁证。”
“但我相信你。”
杨天石无语。
“大皇兄回京向父皇述职时,我见过一面,就那么一眼,他那眼神,让我相信他就是我终生的死敌!”
“他终究是三殿下的皇兄。”
朱由校断然道:“宫廷之内没兄弟!”
杨天石语塞。
“我如何发现杨将军与奉圣夫人之私密,不必再说了吧?”
“布衣的画册。”
“鸽子!”
“鸽子?”
“你不够谨慎。有一天你竟将鸽子在宫门口放飞,被刘公公发现。”
“殿下还发现了什么?”
“你放入的鸽子总有信息传入,一张布衣的画像,或者,一首诗。而飞出的鸽子却什么信息也没有。对此,你也感到奇怪吧?”
“头几年还有……”
“我知道奉圣夫人何时开始再无信息传给你。”
杨天石深深地瞅着朱由校。
“就在奉圣夫人知道,她此生再也出宫无望的那天。”
杨天石忽地站起:“为什么?”
“奉圣夫人不仅活着出宫无日,父皇死的那一天,她也要殉葬。”